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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降临]赝品

Synopsis

by 神原茜

【第三站】【参赛文】

【天生降临】【神原茜】


赝品


那天我原本想提前下班,有个老太太走进来,拿了两瓶样本,要求做基因比对。我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她,但总觉得有些眼熟。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我调出表格请她填写,说明这项服务是不收费的,确认公民编号之后会由市政款项中支出。按说这该算是福利吧,谁知她犹豫一下,却转了个角度小声问我,有没有可能帮忙做个私活。

按说这当然也不是不行,而且后来我才注意到,老太太转的那点角度,刚好让窗口的摄像头拍不到她的口型。于是我说了个数目,她虽然有点为难,也还是答应了。先付一半,后面一半明天取结果的时候再付。老太太拿出个式样陈旧的个人终端,我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老式的设备了,忍不住又端详了她一眼,有点愧疚是不是不该管她开那么高的价。——不过我当然是没有改口啦,只是亲切地送她出门,然后回来填了个加班条,开始干活儿。

这活儿并没有难度——只花了半小时,我就确定这两瓶样本所属主人不是直系亲属。不过说真的还挺有迷惑性,我敢说这两个人容貌有不少相似之处,泛泛一看多半像是一家人。两个人的基因都有不少修饰之处,敲掉了好几处高风险的致病基因,在智力相关的部分尤其浓墨重彩。几十年前的流行做法,现在已经不这么干了。如今的说法是个体智力和成功相关性不大,而且大概率导致低幸福感。我一时好奇,算算年纪觉得这莫非是老太太本人到了晚年,遇到个后辈疑心这是自己当年捐的卵?说起来这种事并不是没有,我们这儿一年总也会遇上一两回。也是手欠,顺手把两瓶的结果都放进数据库一搜,结果还没出来呢,警报就响了。

嗖嗖嗖,几个小机器人警察先窜进来,眼珠子直愣愣对着我。我对着它们举起手,努力做出无辜的表情。过了几分钟有个警察进来,先一瞄我屏幕,随即勾勾手指:

“小姐,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屏幕上刚刚跳出来结果,其中一个样本禁止查询,另一个有名字和照片。珂蕾特,没有特意给自己取个姓,看起来像是个不介意自己普通的普通人。年纪跟我差不多,照片上是个金色头发绿色眼睛的美人,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照片。要是这姑娘再老个几十岁,倒是跟今天那老太太挺像的。

警察带了我去问话,我也没什么要隐瞒的,把老太太的事说了,调了监控给他们看,就只是没提她转给我的公分。偶尔会有这种不愿意留下查询记录的客户,我用自己的公民编号帮他们随手一查,又没有侵占任何人的利益。说起来倒是那个以我的权限居然禁止查询的样本比较离奇,那家伙不是普通人,不知道跟老太太是什么关系。警察问来问去,最后只能一挥手:“行,你走吧,你通知她来取结果的时候我们要在场。”

我满口答应,出来坐了自动车回家,路上就在琢磨这档子事儿是为啥。那天堵车,自动车重新规划了路线,绕到个平时不去的路口。有个雕塑杵在那儿,是一辆撞得歪七扭八的古董车,下面牌子标记了个三十年前的日期。看到这玩意儿我顿时就想起来啦,那个金发绿眼的姑娘,还有珂蕾特这个名字。

三十年前在这个路口,发生了一起当时轰动全世界的连环车祸。肇事车辆最初判定是一辆昂贵的古董豪车,生产于自动驾驶系统问世之前,那天是系统失控被迫改为手动驾驶,驾驶员各种错误操作,结果当场三死十一伤,后来在医院里又死了四个。伤者去世的主要原因是没能及时获得更换的器官,因为肇事者付不出相关费用。由于这笔费用跟传说中那辆豪车的价格相比简直九牛一毛,当时市民论坛上群情激奋,对肇事者好一阵口诛笔伐。我那时候应该也发过好几篇慷慨激昂的小文章,引用数不少,小赚了一笔公共信息积分,补贴了接下来那个学期的学费。不过后来据说鉴定结果出来,那辆车其实是赝品。于是肇事司机的罪名又增加了一项强行取消自动驾驶,而余下的伤者大概是由于赔偿期望值已经被富家女的传说抬高,也没有出具谅解协议。最后驾驶员被顶格判了三十年监禁,不得减刑。

那个驾驶员的名字就叫珂蕾特。

我叫停了自动车,开门下去,它滑入车流离开。雕塑在一个高高的底座上,外罩一个玻璃罩。根据底座上镌刻的说明,这是当时那辆车的原件,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我绕着底座兜了一圈,没有能爬上去的地方。附近建筑物虽然很不少,却没有朝向它的窗户或阳台。这稍微有点奇怪。再兜了两圈之后,旁边商铺的店员过来搭话,问我是不是对这雕塑感兴趣。我费尽心思编了好长一番话,表示自己是个研究交通事故史的学者,第一次来到本市,想要复原当时那场著名惨案的原貌云云。店员听了一笑,招招手把我带进店里内间,捧出个全息模型来。

“要吗?小店亲手复制,保证百分百原貌。”

我问了价钱,那价码可不低。这玩意照说对我根本没用,但不知为啥,还是鬼使神差买了下来。买之前当然确认了五遍“是不是百分百原貌”,这种话跟商家确认也只是讨个安心,谁知那店员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是想要研究古董车的结构吧?这玩意是真货,放心。”

“什么?不是说是赝品吗?”

“赝品哪有这么不经撞。”店员撇撇嘴,招呼我仔细观察车身上被撞坏的各个地方,“看这里,这里,这里。从50年前开始,汽车行业规定使用的材料就已经不是这样了。我拿各种法定材料做过撞击测试,凹陷的形状都不符合。这车只有发动机是现代的,内饰有些变更,外壳虽然有装饰变化,但还是个老古董。——刹车系统确实是坏了,踩下去其实是加油门。驾驶员自己居然毫发无伤活下来,算她命大。”

我大吃一惊看着他,又扭头环顾一下四周,确定这确实是间便利店。店员哼了一声,悻悻解释:“博士论文就是写这个,被导师当掉了,没拿到学位。”

我看着他,不说话。店员瞪了我一会儿,又开口说:“后来想换个学校念,***的就没有导师肯收了。”

他不肯再说什么,拿出通讯终端跟我转账,确认收款之后就自顾自忙碌去了。我算了算,他干这个大概是没跟老板分成的,但凡每个月能做成一单生意——从这熟练度来看是差不多的——收入也不会比我差多少。不过这么个价码,搞不好问的多,买的少。

“话说,你这模型应该卖得还不错吧?”

“不一定。”他悻悻地说,“刚才也有个老太太,跟你一模一样编了好长一个故事,这里那里问了一溜够,到最后一问价钱,不买了。”

我顿时也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买这么个无聊玩意,在反悔之前赶紧拎着模型箱子出门,一时又孤寒发作,决定步行回家。

这时候其实已经挺晚了,肚子有点饿,鞋子也不是适合走路的鞋子。一路上只能胡思乱想转移注意力,又想起店员那句斩钉截铁的结论。假如肇事的那辆车真的是价值连城的古董,珂蕾特是怎么得到它的?既然有这样的财力,她又为什么不能付出足够的赔偿,挽救那几个后来死去的伤者?——这念头有点政治不正确,因为黑市买卖器官本质上是违法的,虽然总能想办法从手续上做得完美无缺。不过对珂蕾特来说,假如她就是今天我看到的那个老太太,那么三十年的刑期对她来说显然是莫大的折磨——她跟我年龄相仿,但看上去起码相差三四十岁——如果能够少死三个人,再取得谅解书,最后的判决无疑无论如何不会是这样。

那么,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她今天拿来的另一个样本,又是谁呢?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溜达,一边继续思考着三十年前的事儿。我知道得不多,而且那句话怎么说的?你知道的都是人家想让你知道的。当然作为一个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工作者,我还不至于陷入不可知论的窠臼,但对话术和人性还是得有着必要的警惕。我知道的是什么?四死十一伤,后来七死十一伤的案情;肇事司机是珂蕾特;珂蕾特被判处三十年刑期。另外还有什么是别人告诉我,而我无从验证的?肇事车辆是不是赝品,珂蕾特有钱或没钱。珂蕾特有没有必要让人觉得自己没有钱呢?其实是有必要的,这样她更容易获得谅解书,但无论如何,谅解书并没有拿到。有什么是我还不知道意味着什么的?珂蕾特——如果她就是今天来的那个老太太的话——来比对基因的另一个人是谁,是哪一个名字触发了警报。

我站住了。部分原因是脚有点痛,部分原因是我想起来,就算我查不出来那个神秘的基因样本来自谁,但珂蕾特一定知道。

第二天我起得有点晚,差不多是被来自警察局的即时通讯要求叫醒的。接通之后那边长舒一口气,我疑心他们是在庆幸我还活着。

“请问,什么事?”

那边瞬时换了副亲切的口气,通知我这个好市民今天要派驻便衣刑警过来的事儿。我一一答应了,约好接待时间,扔下终端去洗漱。一边刷牙一边又走回来,抄起终端,搜索社会新闻。

果然昨晚出了个大案,有位大人物在寓所被谋杀了。这类新闻惯例是要给受害者脸上打上马赛克的,不过这一位是公众人物,名气太大,每搜索一次他的名字都要给他创造出一两个公共信息积分,照片到处都是。我输入名字,搜出照片,这一次名字的主人无法再收获财富了。那一位和记忆中一样是位金发绿眼的先生,容貌英俊不凡,刚刚迈入初老的年纪。这个时代通常人们的容貌会在青年到中年之间凝固很长一段时间,这位先生年纪虽然比我大上好几十岁,看上去可还年轻着呢。

至少比起珂蕾特的容貌要年轻得多了。

警方用官方的口吻通报了案情,后面附上了通缉的嫌疑人照片。照片上眉眼依稀是昨天的老太太,不过看起来要年轻一些。下面注明的名字,果然是珂蕾特。

还是没有姓。

这天我其实休假,早上去跟同事交代了一下警方的要求就离开了,在不远处路口的露天咖啡馆叫了杯东西喝。其实没必要这么做,而且也不一定有意义。不过我还是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有个稍微佝偻的身影出现。

头发用头巾包了起来,走路的样子跟昨天我看到的不太一样,眼珠的颜色也改变了。不过我一直盯着路过的每一个人,所以还是立马发现了她。

我跳起来,欢天喜地地迎上去,一把挽住珂蕾特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老师,您终于来了。好久不见,我来帮你叫杯东西喝吧。”

她大吃一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和缓下来。我拉着她朝座位上走,小声说:“昨天的样本,和你没有亲缘关系。”

她的身体震动了一下,站住了。我拖了两下没拖动,继续保持着和老太太亲亲热热的模样,问:“你以为他是你的父亲吗?”

珂蕾特看看我,露出苦笑。我知道这就代表我说对了,拖着她过去坐下。服务生小机器人过来,送上我的不知道第多少杯饮品。我拍拍放在桌上的模型盒子,问:“昨天您看见过这个模型吧。”

她轻轻点点头。

“您知道这不是赝品吧。”

她又点点头。

“那么,决定让这辆车被鉴定为赝品的,想必不是您,而是您的父亲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警笛声从远方响起。

“当时律师来跟我说,如果伤者知道我付得出什么样的赔偿,就会漫天要价,以致我们最后还是赔不起。”老太太最后开口说,“所以他们虽然已经找到了捐献器官的志愿者,但还是放弃了。”

“但是你还是没有获得谅解书。”

“因为我还是赔不起。”珂蕾特朝我笑了笑,“我本来也赔不起,之前的一切都是他们作为父母给我的。我一直在奇怪为什么后来突然他们不肯给了,想了三十年才想明白,或许我自己才是个赝品。”

警车停在我们旁边。警察在车里瞪着我们。我朝他摆摆手,想要问珂蕾特最后一个问题。不过她已经站起来,朝警车走了过去。

我只好把那个问题喊了出来:“假如车子的刹车没有被做手脚,你还会杀他吗?”

警察从警车上蜂拥而下。珂蕾特把双手伸给他们,耸了耸肩,没有回答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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