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站】【绕圈】
【普通文艺二】【青卿】
一封遗书
和和：
乖宝儿。这是爸爸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当它寄到你手里时，爸爸的后事应该已经办完了。
和和，这些天你和妈妈还撑得住吗？如果妈妈状态太差，还请你多照看，她以后就只有你了。
爸爸知道，这个任务对你来说太残忍，毕竟你才13岁。爸爸不想说什么“男子汉”“要保护妈妈”之类的话，因为爸爸自己也做不到。爸爸本想陪你到14岁的，可实在不行了。
这一切都怪我。可是，爸爸并不想说对不起。希望你能理解。
其实我的选择你们应该并不意外。自从上次吃药被抢救回来，你们就一直盯着我，生怕再有第二次。尤其是你，和和，你的担忧和紧张，爸爸都看在眼里，好几次半夜你溜到我床前探我的呼吸，爸爸其实都醒着。
可我终于还是让你们失望了。
不要怪爸爸懦弱。爸爸只是个普通人。这样的病症，这样的痛苦，不是一句“坚强”就能抵抗的。我想，我有权选择死亡。
记得最开始那些睡不着的夜里，蒙着两床厚棉被、耳朵戴着隔音耳塞，还是挡不住啸叫声。所有大夫都说是精神上的异常，只有我自己坚信是器质上的病变，还四处寻医问药。直到有一天，啸叫声变成了无限循环的乐曲，我才发现，音乐的幻听比单调的啸叫更为可怕。也就是那一刻我才明白，器质性的或精神上的，都没有区别了。
爸爸这辈子说来神奇。一切源于这双耳朵，也了结于这双耳朵。 和和你还记得吧，小时候你第一次去学琴，面试的老师就惊讶于你的音准和节奏。这并不稀奇，爸爸当年也一样——大家口中的音乐神童。
可惜命运作弄，摆弄琴弦的这双手，被迫改执镰刀进山里砍竹子，又去车间制造子弹打磨枪械。耳朵的功能或许就这样被改变从而退化。和和，你从小在试枪场旁边住惯了感觉不到，你不知道爸爸妈妈第一次来到这里听到那些枪声时，神经是多么紧张。
不过，爸爸想告诉你的是：命运也不总是制造悲剧。爸爸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在砍竹子的岁月里遇到你妈妈。即使她才华被埋没、每天只是上山下田帮厨记工分、又黑又瘦体弱多病，可对于我来说，她就是一切美好的缘起，是最美的乐章，是爸爸人生的大救星。
我这么说，你会觉得我虚伪吧。的确，这些年在你面前，爸妈总是无休无止拌嘴吵架，除了没动手，其他种种难堪的互相指责互相伤害，你都看过太多次。真是抱歉！爸妈也不想这样，只是忍不住。成年人也需要发泄，最亲的人往往也是唯一能发泄的对象。和和，你要相信，爸爸妈妈吵归吵，感情并没有变。你长大就明白了。
还有一点我一定要挑出来对你讲。有一次爸妈吵急眼了，妈妈口不择言说了句“如果没生这个孩子就好了”，当时你扒在门边，大眼睛一眨不眨，听完这句话就扭头进了厕所。后来妈妈去哄了你出来，你没哭没闹面无表情，真把我吓到了。
不是的和和，不是这样的。妈妈当年无法考大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了你，另外还有很多复杂因素，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如果一定要查找元凶，那就又回到“命运作弄”这四个字。无论如何，爸妈人生的不顺遂怪不到你头上。
相反，爸爸妈妈最得意最骄傲最心满意足最有成就感的，就是生了你。
你在你妈肚子里七个半月的时候，镇医院和厂医院同时闹起了传染病，各路消息越传越吓人。爸爸妈妈宁可信其有，毅然决然买了火车票回你姥姥家。路上太辛苦，刚在姥姥家安顿下来你就急着要出来，爸爸赶紧借了辆三轮车拉着你妈往医院赶。可没想到医院不收，说是没户口没单位没建档。再赶往另一所医院时下起了大雨，哪年立秋以后还有那么大雨，可偏偏赶上了。找了块塑料布给妈妈挡雨，爸爸又拉着你们跑到第三家医院，最后托了人，才在大半夜进了产房。
早上五点多你生下来，那哭声，太好听了！护士出来说了句“大人孩子都平安”，爸爸就赶紧乐颠颠跑回家报信。一进门姥姥问男孩女孩，这才想起来，忘了问了。
瞧我，又说了这么多。其实这段故事你早就听了太多遍，可爸爸今天还是想再给你讲一遍。和和，你记住，爸爸妈妈永远是最爱你的。
还有，爸妈没能给你最好的生活环境，比起能在大城市长大的堂兄表弟，咱们只能窝在这小山城，巴掌大的地方，生活一成不变，每个人一眼就能望到退休。爸妈心有不甘又无能为力，所以才会争吵，才会不快乐。
但是和和，在这一点上，爸妈没有对不起你，我们已经尽力给了你所有我们能给的，没有亏欠过你。所以，所有的不甘心不如意，都属于爸爸妈妈，不属于你。我们希望你眼中既看得到遥远的希望，也看得到琐碎生活的平淡幸福。未来，如果你能够走出去，那当然最好。如果不能，留在这小山城也未必就是不幸。你不要学我们，不要继承我们的牢骚满腹力不从心。
应该不会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三十年剧变，你们的时代比我们强得多。
而且和和，你的性格也比爸爸妈妈好，不急不躁，拉琴都比爸爸当年拉得沉稳。
——大概是名字取对了。
当初给你上户口时，爸爸想把逃离此地的愿望写进你名字里，叫“非焉”，“不在这里”的意思。是不是很傻？你妈不同意，说我脑子有毛病看书看傻了。最后还是从她名字中间取了个“和”字。你妈妈生在乱世之末，老人给她取“和平”之意，果然国家再无战乱。而你呢，也人如其名，一直是个温和的孩子，甚至温和到让我担心，担心你耳根太软，以后处处替他人着想、委屈自己，反而吃亏。
不管怎样，这就是你，我最可爱的和和。
所以还有件事要嘱咐你。爸爸无能，不仅没能送你回奶奶家读书，还跟他们把关系搞砸了。爸爸离开以后，你跟伯父姑姑们不可能完全断绝来往，每年至少得去看望一两次爷爷奶奶。可以想象，亲戚间相处起来一定会很别扭。不过没关系，血浓于水做不到，面子上淡如水还是可以维持。反正我们不分他们家产，他们也不会让你尽赡养义务，两清。
但姥姥家不一样。你从小是姥姥带大的。除了大舅，姥姥最疼的就是你，甚至超过她亲孙子。今年春节大舅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姥姥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如果条件允许，你最好能跟妈妈一起回到姥姥身边好好照顾她，她这个年纪，折腾不起了。
对了，爸爸烙糖饼还是跟姥姥学的，现在你也学会了，记得以后烙给姥姥吃。
还有，特别要提一点：爸爸的病是后天突发的，你大舅则是特殊历史时期受的创伤，都不是遗传病。所以这方面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你很健康，妈妈也很健康。
行了，说差不多了，这封信也已经写了太长。和和，爸爸没机会看你长大，这是最最遗憾的。如果要说对你的期望，那就是平平安安好好生活。有理想就去追求，遇到喜欢的人就要勇敢，另一方面，遇事别钻牛角尖，过不去的时候懂得放手。
还有一点，其实可以不提，但还是说两句吧：和和，你是因为喜欢音乐才学琴，而不是因为爸爸才学琴，对不对？所以爸爸走后，不要让学琴成为爸爸的“遗愿”、成为你的压力，那样你就无法享受音乐。至于未来是否要走职业那条路，爸爸就不给你建议了，相信你可以自己做出选择。
和和，乖宝儿，爸爸最后还是要说声对不起。爸爸这一走，一了百了，而你的人生才刚开了个头。前面有多少幸福，也会有多少辛苦和疼痛，这都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你一定会比爸爸坚强，也会比爸爸幸福。
别了，和和！不用一直惦记我。照顾好妈妈。（顺便帮我谢谢周阿姨她们，请她们多费心，陪你妈妈熬过这段最难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