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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五衰之后
——天女从空中坠落。
我看见她的微笑一瞬间凝固成惊愕，衣饰的繁复飘带高高飞扬起来，划出艳丽的弧线。她落到地上的声音很轻，璎珞杂乱碰撞的叮当声掩盖过她困惑的呻吟。常伴天女的鲜花散落在周围，仍然香气逼人。
这是我出生时看到的第一眼情景。
我生也晚，没有见过天女最盛时的容姿。
她是最古老的神明之一，被恐惧也被敬拜。而她像所有的神明一样，任意行在世上，随意拨弄人类的命运。
彼时的她宝相庄严，不是那种慑人的美丽，而是慈蔼温柔的母亲。她带着温情的微笑播撒死亡，白皙手指轻抚过幼儿的脸蛋，留下哭泣和痛苦。
她不贪恋享受，不厌倦世间，数千年如一日地行使神力，像一台蒙娜丽莎杀戮机器。
但天女是很在乎人类的。
这是我后来听说的事。
我见到的天女，是蜷缩在阴湿角落里痛苦呻吟的女人。
与在空中的匆匆一瞥相比，眼前的女人几乎像是那个飞翔的天女的残渣。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萎缩下去，柔润的肌肤干瘪起皱，关节肿胀变形，奇怪地弯折着。象征天女身份的华丽衣衫脏污不堪，不是沾了尘土，而是像陈年乞丐的蔽体衣物，垢腻板结成一整块。地上仍然散落着鲜花，却都枯萎变色，残留的一点花香已经盖不住天女身上那种将死之人特有的，内脏腐败散发出的甜腻臭味。眼角余光里瞟到什么东西在动，低头一看，是蚰蜒爬过她的裙角。
只是在坠落后的一瞬间。
我在天女身边坐下。
她察觉到动静，睁开肿胀的眼皮：“生面孔，是来看我笑话的新人吗？”
我耸耸肩：“只是交接。”
天女重又闭上眼：“那你就好好看着吧，被人类制服、抛弃、遗忘的旧神的下场。将来有一天，你也会沦落成这样。”
“我想不会吧，现在毕竟不是神的时代了。我会死得更加悄无声息，不那么仪式化一点。”我伸展开两条腿，牛仔裤紧紧绷在腿上，一种惬意的熨贴感。
她嘴角的皱纹微微颤动：“那也不错。当神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
“我想也是。人类的想象力和品味，很不好受吧。”
“哼。你很快也会体会到的。”
“不知道能不能安慰到你，已经有人管我叫恶魔了，可能过段时间我就会长出羊角和尾巴。”我叹口气，“这些美国人，真是有点土。”
天女剧烈咳嗽起来。她浑浊的目光审视我，而后不情愿地点点头：“你不错。很有特征，又足够灵活。”
我开心起来：“是吧？我也觉得我怪不错的。”
天女哼笑：“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望向天空，声音沙哑，“不过知道天高地厚，也没什么好处。”
我也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天空是阴沉的白，不会下雨，也不会放晴。云层致密，空气潮湿，是那种最马马虎虎的天气。
她叹口气：“就算是我，也想在阳光里死掉啊。”
我想嘲笑她一瞬间得上的老年病，没说出口。
不过她本来就是和雨有因缘的女神，死在这样阴湿的天气和角落里，也很适合她。
天女迟钝地伸出手，想去拂掉已经爬到腿上的蚰蜒。她的手背青筋暴起，生满赘皮和老年斑。
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唯独在这种时刻格外细致。
倒也不是什么悲哀的事，只是觉得意义不明。被恐惧赋予的是美，被欢乐赋予的却是丑恶。
衰老的天女被裹在层层叠叠的华丽衣衫里，看起来几乎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像颗过度包装的皱缩坚果。
腐败的甜腻气味越来越浓厚。
她吻过法老和皇帝，也吻过乞丐和罪犯。她吻过婴儿玫瑰花般的脸颊，吻过母亲惊恐的眼睛。她从不挑选亲吻的对象，也不刻意杀死他们。她是散花的天女，落花不会挑选自己落下的地方。
她的嘴唇惨白，干瘪，起皱。
天女低声说：“只有做成标本这件事，让我忍受不了。”
然后她闭上眼，瘫倒在污水横流的肮脏角落里。
我哼着披头士漫步在街道上，听见电视里和客厅里传来的欢呼。
今晚将会有许多人为天女的死亡饮下一杯庆祝之酒，他们红光满面，赞叹科学昌明，人类进步。
这并不坏。
当你全身心相信一件事，就大有可能被这件事背叛。
凶恶而慈悲的女神死去，取而代之的是我，新生的，快乐的，舔舐欲望的新神。
欢愉的肉体，迷乱的幻象，延伸的血脉，都是生命的香甜气味。人类总是想要更多。
我也想要。
现在已经不是天女那个仅靠死亡和恐怖就能获得名字的时代了。
我会做得很小心，很柔和，像情人的抚触。
活着才有希望，是不是这么说的？
希望是最甜蜜的欲望，能与之相比的，只有绝望。
希望让一些人试图战胜我，绝望让一些人战胜另一些人。
我乐见其成。
你看，他们会用爱和帮助来称呼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