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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青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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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文艺二】青卿
老房有书
秘书带回来几张照片。“按您的吩咐,客厅已经清空了。不过卧室……”
照片上除了靠墙单人床,到处堆满了书,三面旧书架,满地纸箱子,还有散落的七七八八,下不去脚。
太多了。瞅着眼晕。
“石总,您看……”见他不言语,秘书小心追问,“全扔掉吗?要不,留几本作纪念?”
“搁着吧,过几天我自己收拾。”
“可是石总,下周一您要去C市参加峰会,周三D城剪彩,周四……”
“说重点!”
“是。那套房子已经卖掉了,下周六交钥匙。”
“知道了。我明天去看看。”
“是。”秘书点头告退,走到门口却又停下,“或者,可以请猫爪蟹来收旧书。”
“什么?”
“一家网络回收公司,上门服务随叫随到。”
秘书一走,总裁室立刻静得瘆人,视线重新胶着在照片上。
房子基本还是老样子,跟五年前十年前甚至四十年前没有明显不同,一样的昏暗一样的逼仄。
上次进卧室门是五年前,父子俩并没大吵大闹,却有股最后通牒的压迫感,直到老爷子甩了句“死了也不用你管”,自己才摔门而去——摔的一瞬间其实收了力气,木门连咣都没咣一声。
那之后每个礼拜当然还是要探望老爹,不用秘书不用司机,自己开车到朱九巷子口,抱一箱吃食步行十分钟到达朱七巷子最西头,进大门,东西撂厨房,再站门口程式化问候几句,掐着点儿五分钟一定告辞。这五分钟里,卧室门从来都紧闭着,而客厅靠墙无一例外堆着报纸纸箱瓶瓶罐罐,分类捆扎整整齐齐。老样子。
再往前推,十年前,这老房子是空着的,父子俩住在伍佰庄园,远离城中心。那也是最鸡飞狗跳的一段日子,两个人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大部分时间在冷战,偶尔集中爆发。
再往前一直推,推到小时候……楼道里总堆着各种废品,祖父捡来的。傍晚自己挤在客厅折叠桌前写作业,父亲从厨房端出一盘烩菜两张大饼掼在桌上,草草填饱肚子上班去。
记忆里父亲跟祖父也没什么交流。父亲是夜班车司机,每天上午回家睡觉;祖父白天则出去翻垃圾桶攒零用钱。有时间差,互不打扰,挺好。
祖父时常拣回家一些旧书,就成了自己的课外读物,甭管什么内容至少囫囵啃一遍,其中不少盗版的没版的,甚至小黄书——好在祖父识字不多。夏天图凉快也为了省电,有时候坐路灯底下看书,邻居牛婶儿还跟祖父面前夸他:瞧您家小石头多用功,以后肯定有出息,念书考学升官发财,买大房子接你们出去住。
那时候,这座城市的街巷排序还只排到六十几号街,远不像现在都是三位数。当然,蛛网再怎么扩张,外城再怎么发达,位于内城的朱七巷子一直没变,永远是最穷的所在。
手机一闪,秘书把猫爪蟹应用推荐了过来。打开程序,使用方法一目了然,图书扫码,预约上门。新鲜事物倒也有趣。先试一下。
总裁室整整一面墙的实木书柜,除了最中间两格证书奖杯领导合影,其他都是书。当然,柜门从不打开——自己已经很多年不用读书了。
随便拣一本管理学大部头,封底条码扫描,“嗖”的一声提示音,吉祥物红螃蟹伸出一只肉肉的猫爪左右摇摆:“对不起,此书暂时不收。收购时会通知您。”
可能这书太专了。换一本试试。
旁边是自己大学老师的签名版杂文集,前些年这位孟老师活跃于知识界,上电视做专访写评论办讲座名噪一时,图书销量一度排在全国前五。可惜一扫码,依然不收。
也对,孟老师思维方式比较独特,去年在学界惹了些麻烦,名声受损迅速沉寂。看来这猫爪蟹也是个势利眼。
再抽出一本校注版古籍经典,却没有条码——四十多本一整套,不知总标价和条码印在哪一本上,只得作罢。
再旁边是四大本绣像绘图版古文选集,线装的,定价五千。这次终于扫码成功,“叮”地一响,红螃蟹两只猫爪同时伸出做捧书状,笑容可掬:“本书打0.5折,收购价250元。蟹蟹!”
这生意做的,真会压价!
最靠边是本风景摄影图册,作者并非专业摄影家,而是临市政坛大人物,摄影作品曾贴满地铁灯箱,兼做临市旅游推广。前年双方有过生意上的往来,这书当然也是赠送的。可这大人物半年前落马了,书会不会也拒收?定价五百多,着实不便宜。
扫码后螃蟹一笑,一折收了。嗯,也算对得起那些风景。
大概是最后一次回朱七巷子了。两侧民房比小时候更破败,墙上电线杆上的牛皮癣小广告、窗边交错晾晒的衣裤床单、菜市场门口的污水和烂菜叶,都是老样子,
客厅全空了,卧室则保持原样。铁架木板单人床,父亲最后离去的地方。那天夜里一觉睡过去的,没遭罪。
硬说没遭罪也不对。天太热了。嗯,一定是因为天热。是老天爷来收人。
空调自己早就给安了,但谁也不知道那个夜晚老爷子开没开空调。而且老房子电力不稳定,开了也可能断掉。
至今不能理解,伍佰庄园有什么不好,竟然让父亲待不下去,宁可回这里度过余生。明明那边独立别墅环境怡人生活诸事都有人打理,享清福就好。可老爷子居然继承了祖父的习惯,每天不出去翻翻垃圾桶就难受,被制止后无所事事,干脆隔三差五跑回老城,又给老房子归置些纸箱易拉罐,攒多了卖掉。
爹,咱不差钱……
不不不,或许这是种心理需求,或者说是成就感?人老了,多多少少有些不可理喻。
躺倒在单人床上,天花板有漏水的痕迹,翘着几大块墙皮。一翻身,床头柜晃了晃,上面书摞歪了摇摇欲坠,几乎要砸倒台灯威胁到脑袋。
是时候道别了。
唯一的板凳摆在卧室门口,坐上去有点儿矮,佝偻着身子,仿佛又回到小时候路灯下读书的日子。一本本扫码,成功回收的摆在外面客厅,不收的放破纸箱里回头扔掉。
与总裁室那些高档书不同,老房子里的旧书回收率反而高得多,大约一半能一到三折卖掉,偶尔也有五折六折的精品。比较麻烦是年份太老的,连条码都没有,不过猫爪蟹还算智能,可以把封面封底拍照上传,很快值班的电子小螃蟹就发回认证信息:“本书原价8分,收购价30元。蟹蟹!”喔,80年前出版的,怪不得,可以拿来收藏了。
从早上扫到下午,老房子里只听得见“嗖”“叮”两种提示音。床底下拖出最后一箱书,抹去积灰打开一看,愣了。都是自己小时候读过的,居然一直没扔。其中有本史学名家的著作,联考写作文时还用到里面典故得了高分。
捧着书愣怔好一阵,才觉出腰背僵硬。同时眼前模糊起来。
其实家里只有自己一个“读书人”,也不知老爷子守着这一屋子书有什么意义。他一定不会去读,他的兴趣只是拣,只是把觉得值钱的东西收集起来。但别的废品他都会卖,只有书,怎么也不肯处理。
算是给自己的遗产么?
终于全部扫完码,提交订单,又叫楼下两个小苦力把猫爪蟹不收的书搬走扔掉。现在卧室里除了家具就只剩一床被褥。
褥子卷起来又有新发现:一摞存折。从十几年前开始,每月进账一两笔,不多,攒下来竟也有六位数!很明显这不是退休金,应该只是卖废品的收入。
如果自己没能出人头地至今事业无成,老爹攒的这些钱也足够在朱七巷子不好不坏活下去了。
猫爪蟹上门速度很快,五个身穿蟹壳工作服的小伙子戴着猫爪手套,麻利儿装箱往外搬。
搬到最后一箱时,被主人摁住:“等一下……”
“怎么?”
“这一本,我再看一眼。”
“哦,要不要留下?您扫码退订就可以。”
“……算了。都拿走吧。”
一小时后,猫爪蟹转账过来,五位数的收入,对于小石头来说,很不少了。
看着这串有零有整的数字,心忽然踏实下来。回归正轨了。再也不用回来,再也不用惦记什么了。
关键词:
1:“8分”
2:“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