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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动齿轮队]桃花

Synopsis

by Cantarella

【第一站】参赛文

传动齿轮】Cantarella


桃花



半夜的时候大约下了一点雨,伽罗早上起来,屋檐下还挂着细小水滴,一声声打在石阶上,微凉空气里带着泥土和竹叶的味道,天边明亮的月白色和一线橘红交接处,启明星正耀眼地缀在那里。

东厢那边有灯光,虽然屋里人小心翼翼地调整了灯光的亮度,但伽罗知道,这灯怕是又亮了一夜。

她心里非常不痛快,一股闷气堵在胸口上,连这清爽美丽的早晨也失了颜色,舀水梳洗的声音不免重了些,听上去像在摔盆打碗。

东厢的灯立时灭了,欲盖弥彰似的,有人翻身上榻,把那张有点年头的床压得吱嘎一响。

伽罗哼了一声,拆开睡得蓬乱的发辫,坐在天井的石凳上拿把桃木梳子蘸水梳头发,一边梳一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拉长了调子念:“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此春气之应,养生之道也;逆之则伤肝,夏为寒变,奉长者少。夏三月……”

屋里人听她在院子里早课一样背四气调神大论,一声不敢吭地扯过被子捂住头。少女清亮的嗓音穿透了织物,不依不饶灌进耳朵里,一句一句极富韵律感,铿锵有力,倒不啻一曲助眠小调。

伽罗梳好头发,也背完了那章医书,凝神听了听。她耳力极好,听得东厢里呼吸绵长而和缓,才满意地点点头,放轻了动作,把一头垂地长发重新编成辫子,用把银钗绾起来。映在水盆里的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有份青春娇俏挡也挡不住。伽罗满意地理匀鬓发,挽起袖子,蹑手蹑脚走去厨房准备朝食。

南方春季温润,空气总是夹杂着绵绵水汽,不似遥远的北方,春风寒冷锐利,与甜美无缘,细小砂砾裹挟其中,扑打到脸上像冰凌割着一样生疼。但北方有着更高远的蓝天,云朵在天上飘动,它在大地上投下的清晰的影子也跟着行走。河流在短暂的雨季才会猛然奔腾,每一季河道都会发生改变,最终延绵得九曲十八弯。这时候久违的商队会伴着铃声远道而来,他们带来南方的茶叶和锦缎,西方的金器和琥珀,或者更北方的裘皮与象牙。战争和小规模冲突常常发生得毫无预兆,但不管有没有战争,商人们总是如同信风一般到来。他们勇敢得过分,似乎从不怕卷入战火的危险,或者这危险对他们来说,同商路上固有的风霜、疾病、野兽与盗匪一般无二。

北方的生活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漠北战事又起时,伽罗被独自送回了南方母亲家的老宅。那会儿老院子已经长久无人居住,四面透风如同荒宅,只有前庭那棵桃树开得枝繁叶茂。镇子上的人传说宅子里住着狐仙,猛地看到伽罗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出入,还很闹了点动静。

又到了桃花开得好的时节,朝食便是桃花粥和鱼鲊。伽罗一边搅着沸水里翻滚的粳米,一边想起位多年前见天到她家来蹭饭的人,跟她绘声绘色地讲老宅的桃树——

春季里桃花开得好,夏天便会收获一筐好桃子,到霜降前还可以采些桃花泪,哎呀呀,桃子甜脆多汁,花能做粥酿酒泡茶,桃花泪还能煮出好甜汤。小伽罗,什么时候你学会了做这些,便可以嫁个好人家了。

——倒也都学会了。

粥煮好时,天也光亮了些。伽罗望了眼东厢,决定让人多睡会儿,便把砂锅用厚布封好,准备回屋取本书来看,却意外地听到车驾过来。

自家宅子所在僻静不通大道,只有一条小路到此处,背后是竹林,周围一二里都没有人家。镇上人对宅子尚有顾忌,无事便也不往这边走。况且来者的车驾与旁人不同,木轮轧着潮湿地面的吱吱声里混着一点金属击地的闷响,像拄着铁仗行走的老人。

伽罗站在门后皱着眉听这车驾慢吞吞到了门口,然后有人敲门,敲得很有规律——笃,笃,笃笃。

她猛地拉开门,门口果然是那个长眉细目的家伙,可能走了很远的路,风尘仆仆的,面容有些憔悴,露出的笑容依旧招牌般地欠扁。

“哟,小……”

伽罗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明空推开东厢房门,看到妹妹正坐在天井里,明显生着闷气。他迟疑了一下,把自己从昨晚的闲聊到今朝的穿戴都思考了一遍,确定除了熬夜并没做什么会惹到妹妹的事,熬夜……大概也不至于让她那么大气性,这才走出去,试探着唤了声:

“伽罗?”

“朝食在厨房。”伽罗气鼓鼓地说,“不准开门!”

“哎?”明空疑惑地看了眼大门,“谁来了?”

两长两短的敲门声适时响起来,重复三次,不多不少。

“是知白?”

“不准开!”

明空看看妹妹,又看看门:“那可是知白啊。”

伽罗赌气地一跺脚,起身回屋去了。明空念叨着“反正你从来没成功把他撵出门过”,一边去开了门。许知白咬着根草坐在辆简陋的两轮小车上,身边放着包裹,扬脸对他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明空,求你收留我些日子,好不好?”

明空颇有些无奈,还是把门开得大些:“先进来吧。你也真是,怎么一来就招惹伽罗?”

“我可连招呼都还没打呢,”许知白喊冤,“小伽罗就先给我来了碗闭门羹。啊,对了,这是礼物,要不要牵进去啊?”

“礼物”是一头刚生出犄角不久的牛,有些圆胖,正卧趴在门边啃草,听到许知白叫它的名字,抬起头来呆头呆脑地“哞”了一声。

“锡瓜?”

“你现在不是姓‘贺’吗?”许知白愉快地说,“贺州自古产锡最盛,‘贺锡瓜’很适合当礼物送你吧?”

明空想回他一句“无聊”,又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现在姓贺,正准备开口时看到站起来的贺锡瓜,眼睛猛地一亮。

“这是!”

贺锡瓜的左后腿在小腿以下裹着一层革,像穿了条护膝,最下露出精钢铸的蹄子。走动时有点沉重,但还算行动自如。

“知白你手艺精进不少啊!”明空拆下革套,蹲下来仔细观看那条精钢所制,骨骼关节惟妙惟肖的假腿。贺锡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脾气地任他摆弄。

“喜欢吧?我就知道你喜欢。明空我跟你说,贺锡瓜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为了它可是差一点花掉所有盘缠。不过你也不用太谢我,只要让我在这儿住个一年半载的,我……”

“有完没完?巳时都过了半刻,还吃不吃朝食了?”伽罗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脸上尤有怒容,“杵在门口做什么?把牛牵进来,关门!”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换了“不要惹恼她”、“不是我的错”、“总之不要惹恼她”、“知道了”的对话后,有志一同地忍住了继续讨论的冲动。

伽罗端上粥和鱼鲊。许知白正准备开口夸奖,明空撞了他一下,轻轻摇摇头。

“住这儿可以。”把两人小动作看在眼里的伽罗冷冷说,“给租金饭钱——牛不能算。”许知白闻言放下勺,往袖子里左掏右掏了一番,摸出了几串小钱双手奉上:“一百三十七文,我只有这么多了。”

“你不讨人嫌便不舒服是不是?”明空看着妹妹脸色愈发不好,赶紧出声打圆场,“你也算是伽罗的兄长,忒不庄重。从今天开始,家里重活杂役,都是你的事了。干不好,我帮伽罗赶你出去。”

伽罗抿紧嘴唇,忍了忍气,一把抓过那几串小钱:“我去趟镇上。”

“去做什么?

“多了个吃白食的,总要再买些米面。”

“带上贺锡瓜吧,省力。”许知白赶紧提议。

“招摇!再说……”伽罗把钱晃了晃,冷笑一声,“区区一百三十七文,官钱还只占了三成。能买什么?让你的牛歇歇,省点草料钱吧!”

“这可怪不得我呀。”许知白在伽罗出门后对明空嘟囔,“北边前几年战事吃紧,南方冶铸矿产只剩了一半,四方商贾往来艰难,朝廷又不禁私铸,民间缺铜,哪里可能铸得出好钱?我那串还算好的,来的路上有些地方市面上钱如鹅眼,又轻又薄,扔水里都不容易沉下去,根本没人愿意用。”

“伽罗不是真的去买米面,这里市面上钱一样不值钱。是镇上的医馆请她这个董家女儿每旬坐馆三日,以米帛为酬。”明空笑了笑,“好养我这个不中用的哥哥。”

许知白沉默了一下:“手给我看。”

明空把手往袖子里又藏了藏:“没什么好看的,知白……”

“你以为我如何会往这里来找你?我在京城碰到一位漠北回来的小将军,身上带着你做的机工雀儿。据他说那位机关师在漠北立下大功,可是冻伤了手,不知所踪。这位小将军我看挺重情重义的,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说明军报上根本没提你一提。往深处想,军中根本没把你当回事过,你既不在中军,遇险时也没人及时救助——所以,手给我看。”

许知白通常不动气,这回多说了几句后竟隐隐有点动怒的意思。明空叹口气,把手伸过去:“伽罗已经发过很多回火了,你可别再火上浇油。那场风雪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漠北营趁势出兵,雪夜奔袭八百里,难道不比我更重要?再说我不也好好回来了嘛。这伤看着有点吓人,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薄绸手套下属于机关师的修长手指上布满黑色瘢痕,一直蜿蜒到手腕,好几个关节轻微变了形。许知白自己的手都在抖,眼眶情不自禁地红了,咬牙切齿才能顺畅地把话说下去:“这叫好得差不多了?我在你家混吃混喝多少年,董夫人的妙手家学好歹学到一点皮毛。手上留下这么深的瘢痕怎么可能好得完全,现在遇到阴雨时节难道不会疼?明空,你明明是我们这辈机关师里,最好的一个……”

“啊,想要再做那么精细的鸟儿可能不行了,作图又不成问题。最近我在试着设计个能在水田里帮农人插秧的机器,北边战事结束了,人们总要回来休养生息的。父亲以前嫌我醉心奇技淫巧,不思民生,没有大气象——‘只做机巧迎奉权贵,世人才把我等机关师当作佞幸一路’——记得吧?我去了漠北,回到南方,可能俱是天意。不管怎么说,黑水关大捷,有我一份力,就够了。”明空轻轻抽回手,戴好手套,“即便不能做精细机工了,我还是最好的机关师。对了,小萧将军还好吗?我那只鸟你修好了吧?”

“谁说你还是最好的?现在我才是了……哎?你怎么知道我修了鸟?”

“漠北营里也论资排辈的。小萧将军太年轻了,最早做的那批机工雀儿没他的份,我就把自己的给了他。要是没坏,他如何会给你看?你如果没拆开,如何看到我的印鉴?”

许知白挠挠头:“他挺好的,回京入了执金吾,以后会平步青云也不一定呢。”

“我还没问你呢,你在京城好好的,怎么忽然跑来这里?”

“避祸。”许知白一哂,“老师说得对,迎奉权贵只能被当作佞幸一路,或者妖邪一路。你这儿清静。再有,我想跟你聊聊漠北的无声笛。”

明空看着他,微微颦了眉,良久后低低“嗯”了声:“明珠蒙尘,不如自珍,回来也好。安心住下吧,家中还略有积蓄,不碍的。”


伽罗回来时,天又在下雨,贺锡瓜卧在前厅避雨,把门挡了大半。伽罗蹲下摸了摸牛头正中一簇毛,对它说:“难为许知白大老远把你带来,你肯定是头好牛对吧?”

“贺锡瓜当然是头好牛。”许知白从旁边厨房探了个头,“从京城出来的路上遇到贼人,锡瓜奔出百里地,又掉入河中,它断了腿,还背着我在水里漂了一晚才被人救起来。幸好我俩都命大,才能活着走到这里。”

他顿了顿:“你和明空都在,真是,太好了。”

伽罗站起来,她个子比普通女孩高,几乎不用怎么抬头就能直视许知白的眼睛。许知白垂眼躲了一下,再抬起来时伴随了一个惯常欠扁的没心没肺的笑。卧在中间的贺锡瓜看不懂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无知无觉地咀嚼着草。

“谁让你进厨房的?”伽罗在这场对峙中还是先认了输,烦躁地问,“一个机关师,进什么厨房?”

“戴了手套的。”许知白举起双手给她看,“我做了荠菜饭,也杀好了黄鱼,就等你回来呢。”

“出去!出去!陪我哥去!”伽罗猛地发起火来,绕过贺锡瓜把许知白往厨房外推,“你们当年既然把我一个人送回来,这个家就得是我说了算。谁让你干活了?这些活用得着你干吗?你不是机关师吗?你们不是都很厉害吗?”

“伽罗!”许知白肩膀撞到门框上,疼得龇了一下牙。伽罗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牙咬得咯咯响,一脸茫然若失却哭不出来的样子。许知白看着心疼,脱了手套走过去把人抱在怀里。伽罗挣了挣,没能挣动,放弃似的把脸埋在他肩头。

“对不起啊,我和你哥都是傻瓜,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总要你担心。”

“都是混蛋。”

“对对,都很混蛋。”

许知白一下下轻拍着女孩子的背,肩上有点湿,他假装没发现。京中仕女喜高髻,常于市上采买假髻,看来这股风气刮得挺远。伽罗的头发跟早上比起来少了一些,却还戴着那支样式古雅,錾了双螭纹,镶了颗半个小指甲盖大的火曜晶的银钗。他思考着是不是也应该假装没发现。

“下次缺家用,就把钗卖了吧,以后我给你做更好的。那颗火曜晶虽然没打磨,识货的人还是会给好价钱的。发肤受之父母,你又是女孩子,怎么能随便剪?”

伽罗只摇了摇头。

“明天有人送米面来,还找了人来给你那头牛——贺锡瓜,傻兮兮的名字,为什么要跟我家姓贺啊——搭个棚。许知白——”

“嗯?”

“你给我去镇上找点活计挣银钱米帛,挣来的全部都要交给我。”

“好。”

“只准找机关师能干的活计。”

“好。”

“找不到也没关系。”

“嗯,好。”

明空大约听到声音,走过来看,许知白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还是会走的对不对?”伽罗问,“不用骗我,这事上你没有信用。你的志向从来是抟风九万击水三千,北方的军屯和南方的小镇都不是能留得住你的地方。我问,只是得知道需要养你这个累赘多久?”

雨已经停了,只听到檐角水滴与贺锡瓜咀嚼的声音,前庭那棵桃花坠了一地碎红,仍在枝头的那些也愈发娇艳。

许知白叹了口气:“去年的时候在京城里遇到一个人,很有趣,有野心,也有点与旁的人不同的东西。我很愿意看看他将来会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明空露出询问的神色,许知白点了点头。

“不过我想,至少可以陪你们看明年的桃花。”


关键词:一百三十七文,珠宝,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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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第一站:科洛雷多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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