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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坠之王队]哲人王

Synopsis

by 青铮

【第一站】参赛文

【击坠之王】青铮


哲人王


我的凯撒啊,纵然你如芝诺和爱比克泰德一般生而智慧,世间众人,却唯有你,无法踏上这条道路。因为你注定不能穿着爱智者的粗布,而要披上帝王的紫袍。

——弗隆托致马可·奥勒留


楔子


老人在炉火旁沉思,时而写下什么。

初冬薄暮,阴冷的风卷着细雪,吹过维德伯纳军团营地。炉火的微光驱不散帐篷里弥漫的寒意,尖头铁笔格外冰冷,木板上涂的蜡也更加坚硬,老人必须用比平日里更大的力气,才能刻下字句。

而力气已渐渐耗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从越来越衰朽的身体里流逝,仿佛沙漏里细细的沙砾。

“……无论你是什么人,都只是由肉体和呼吸所支配的极微小的一部分。轻视这肉体吧,它只是血液、骨骼和那些网状的组织,还有神经、静脉和动脉的组合;也轻视呼吸吧,它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每一刻不停地排出和吸入的空气……你是一个老人了,不要再做它们的奴隶,不要再像提线木偶一样动作,学会与你的命运和解,拥抱你的……”

写到这里,老人忽然停下笔。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震颤,似乎有风,老人以为守在外面的人掀开了帐帘,但不是。帐篷里一片寂静,唯有那无形的风,吹动了看不见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掠过他苍老的面颊和雪白的须发。

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转向风的来处,尽管那里空无一物。

“是你吗?我的灵魂……”老人轻声说,“我记得你,你曾经来过……”



不知从何时开始,马可·奥勒留意识到,人生中那些重要时刻,灵魂总会不可控制地与肉体分离开来,各行其是。

当然,有这种“灵肉分离”体验的并不只他一人。


沃伦修斯•马西安努斯——罗马城里要价最高的辩护人,马可的法律和修辞学老师。在他年轻荒唐的时候,迷恋过小亚细亚行省一位以美貌、富有和泼辣出名的女子。他后来回忆道,每当与这位女子激烈争吵,被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拧断那天鹅般优美的脖子时,总有另一个自己,跳开到一旁,饶有兴趣地观察体会,以了解这泼妇如何准确高效地煽动男人的怒火,使之失去理性,陷入她胡搅蛮缠的罗网而被她牵着晕头转向。

“这世间精通法律的人何止千万,可是我赚得最多,这都是拜我美丽的贝妮丝所赐。”他说,“我的身心永远不能从她造成的创伤里痊愈,但我的灵魂永远感激她,直到生命尽头。”


还有努米尼奥斯——哈德良皇帝的宫廷诗人,短时间教过马可希腊文和诗歌创作。他曾以略嫌铺张的描述,回忆年少时一次溺水经历。

“我在死亡的恐惧中用尽全力挣扎,却又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悄然漂浮在一旁,感受着水底的静谧、幽暗和诱惑,与少年的生命欲望强烈对比,所形成的绝美画面,以及少年濒死的眼睛,看到水面投射下微弱的天光,宛如神迹。”

皇帝宠爱的美少年安提诺乌斯在尼罗河溺水身亡后,努米尼奥斯将这段回忆改头换面修饰一番,写进他著名的悼亡诗《慰藉》。一向威仪如神的皇帝读了这首诗,“像个女人般哭得死去活来”,并赐给诗人丰厚的终身年金。


而在马可的体验中,“灵肉分离”带来的往往不是如此这般的意外收获和好运,而是无法形容的精神冲击。

比如埃利乌斯·凯撒的死讯传来之时。

这个本名凯奥尼乌斯·康茂德的蓝眼睛年轻人,获得“凯撒”之名不过一年。那一天他应该在元老院开年会议上致辞,感谢皇帝指定自己为继承人;却在前一夜突然大口咯血,陷入昏迷,不到几个钟头就离开了人世。

这给年迈的皇帝措手不及的打击,也在这庞大的帝国造成了微妙的权力真空。


已故的祖父阿尼乌斯·维勒斯是皇帝的挚友、三次出任执政官,马可本人也深受皇帝喜爱。所以他身上那属于帝国新贵权臣血脉的部分,立刻敏锐地意识到年轻“凯撒”离世,意味着怎样的机遇。

而他那来自伊比利亚半岛比利牛斯山脉以南尚武家族的彪悍基因,更因为这可遇不可求的机遇而热血沸腾,转瞬间已神驰千里,做了一场短暂而煊赫的建功立业之梦。

与此同时,他那十七岁的爱好沉思与智慧的灵魂,却在为死者哀悼——似乎世人都过于震惊、各怀心思而忘记了哀悼。

就连皇帝本人,也以新年伊始不宜服丧为由,禁止举行葬礼。在极度失望中,他甚至脱口说出:“我竟然会靠上这么一堵转眼就坍塌的墙!”

所有这些更使年轻的马可痛感世事无常和命运的难以捉摸;并为突如其来的机遇和它预示的未来,感到深深的惶恐,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畏惧忧虑之情。


每当这样的时刻,他会去万神殿——尽管很多人嫌弃那里日渐嘈杂混乱,帝国及其征服的每一寸土地上的每一位神明(在当时人们眼中,这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神了)都栖息于此,来自四面八方的崇拜者川流不息,祈祷、献祭和还愿,罗马城里最热闹的市集也不过如此。

尽管这样,马可仍固执地认为,只有在万神殿才有可能平复他灵魂的困境,甚至找到他一直在寻求却不知如何言说的的东西。

这让他那些智力和教养相当的朋友们很是困惑。“世俗无知的人才会将解决之道寄托于神明,若你真爱智慧,岂会有此执念?”教授他哲学的朱利乌斯·拉斯蒂克斯曾温和地责问,“在雅典的议会里,无法形成一致意见时,议员们便回家睡上一觉,再做决定。我宁可你采用这种方式,来获得所希冀的平复与解决之道。”

对此,马可的回答倒是很有爱智者的格调,“不,老师。我所寻求的不在神明之中,而是在彼处。”



这得从马可第一次进入万神殿的时候说起。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他七岁,已被元老院封作骑士,并成为战神祭司会的一员——很多年后,人们还津津乐道他小小年纪,就完成了整场游行和献舞,还用古拉丁语全文背诵《战神颂歌》(那可是该死的有四百多行),没有一点失误和错漏。

大约就是这时,哈德良皇帝开始注意到这个聪慧早熟的小小少年。

那时他的名字还叫作“马可·阿尼乌斯·维勒斯”,因为与年纪不相称的严肃、较真和爱沉思的气质,皇帝开玩笑地叫他“维勒西姆斯”,意思是“真实至上”。

在马可的记忆中,正是哈德良皇帝,在某一个夜晚,没有惊动任何人,牵着他的小手,把他带进了还未完工的万神殿。


这名为“万神殿”的建筑,最早可追溯到奥古斯都时代,忠诚的阿格里帕建造了它。所以哈德良皇帝重建之时,仍在神殿正面刻上“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所建”的字样。

除此之外,新建的万神殿与之前那座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神殿的形制由方形改为圆形——为了搭建巨大的半圆形穹顶,帝国最优秀的设计师们煞费苦心,越往上材料越薄,并添加了更多的浮石,以减轻重量。尽管如此,到最顶心的位置,仍然不得不留出一个圆形的天窗,以免穹顶过于沉重而坍塌。

但也有人说,这天窗是皇帝命工匠们故意留出的。


那一夜,小马可就是站在这天窗下,仰起头,看到了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也许是他的错觉,天窗上的星空格外灿烂,犹如传说中诸神的珠宝;又格外低垂,似乎踮起脚来,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那些星星。


但那一夜小马可没有碰触到星星,而是见到了如星辰一般的美少年安提诺乌斯。

“这就是你对我说起的孩子。”皇帝说,“如你所愿,今夜我把他交给你了。”

小马可很是惊讶,安提诺乌斯牵过他的手,低头对他微笑,那微笑如此温和、沉静而皎洁,仿佛照亮了昏暗的神殿,也让马可几乎立刻心悦诚服起来。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的小爱智者。”安提诺乌斯说,“但今夜是注定了的,我们只能按照命运的轨迹行事。”

他的声音也非常好听,少年的清澈中带着一点成熟男子的磁性,马可顿时觉得不可控制地爱上他了。

“可是,我不是爱智者。我要做诗人,不要做爱智者。”他哑着嗓子,小小声地抗议道。

“是的是的,我的小凯撒。”安提诺乌斯好脾气地笑着,“在你这个年纪,我们都想做诗人,或者战士,没有谁愿意接受爱智者的命运。”

“为什么你要把我叫作凯撒?”马可皱起眉头。权贵家庭出生的孩子几乎是天性的警觉,让他扭头去寻找哈德良皇帝,却发现皇帝已不在此处。

“是我的错。命运自有安排,凡人不应说出还未发生之事。”安提诺乌斯竖起食指,按住嘴唇,做出一个意为缄默的动作,“让我们忘记这句话吧,就当它是你和我的一个秘密,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我答应你,不对任何人提起。”马可严肃地保证,心里涌起一点点小骄傲。

“你真是个敏锐的孩子,就像传说中一样。”安提诺乌斯赞叹道,于是马可心中的小骄傲,又长大了一点点。


他正想着在这种时候要说句什么话,才显得不那么幼稚或愚蠢。但是,突然之间,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无法说出一个字。

那是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觉,明明他正被安提诺乌斯牵着,随意地在还未最终完工的神殿里溜达,有时还要小心避开地面上未清理干净的废料,可是从某一个瞬间开始,他一下子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已置身于完全不同的空间——年幼的马可说不出有哪里不同,也许是火把的光影,也许是周遭的气息……而后,他看见穹顶的天窗,天窗之上深邃的夜空,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却有一束不知来自何处的光,垂直落在神殿中央。


“我们等你很久了,小凯撒。”安提诺乌斯牵着他的手,走进那光芒之中,“你是我们的永恒之梦,你是一个终于成真的梦想。”


也许是马可的错觉,安提诺乌斯的声音好像也不一样了,而他说出的话更是匪夷所思。

“从米利都城邦的那些天真睿智的傻瓜们开始,我们就梦想着你……也许我们中每一个人都曾经寻找过你,都曾做过关于你的或长或短的梦……在艾菲斯的赫拉克利特身上,我们以为看到了你的影子,这影子却转瞬即逝……又有多少人为了这样的梦想,被贬斥,被放逐,被伤害,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巴门尼德、埃利亚的芝诺、恩培多克勒、色拉叙马霍斯、普罗泰戈拉、鲁弗斯、爱比克泰德……就连沉迷于神秘世界的毕达哥拉斯,玩世不恭的皮浪、自得其乐的伊壁鸠鲁、弃圣绝知的狄奥根尼……也从未停止过对你的梦想,更不用提东方世界里那些用毕生时光追寻这梦想的爱智者们……苏格拉底呼唤过你,柏拉图描画过你,亚里士多德曾那样殷切地期望着,自己悉心教导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和他怀抱着同样希望的,还有被所有人爱慕的阿斯帕西娅,权倾一时的西塞罗和塞涅卡,获得奥古斯塔之名的普洛蒂娜……甚至还有我,最卑微的不为人知的我,也曾向我的皇帝脸上寻找过你的痕迹……但他们都不是你……我的小凯撒啊,我们已经等了太久,这个世界已经等了太久……纵然你终究只是一个梦想,而这个梦想最终注定要幻灭,也请让这个世界,有一瞬间梦想成真的时刻……”


小马可并不能完全明白,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它们终归是烙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尽管他也不能清楚地知道,那记忆究竟是来自真实的经历,还是年少时一场奇特的梦境。

很长时间里,他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一夜究竟是幻是真;又一次次来到万神殿,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但始终一无所获。

没有任何痕迹,证明那一夜不是一场奇异而怪诞的梦,证明他确实曾进入还未完工的万神殿,与哈德良皇帝一起;在那里,他见到了传说中的美少年安提诺乌斯,在那里,他进入了不可思议的空间,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天光。


事实上,在马可记忆中的那段时间,皇帝和他的美少年并不在罗马。

那一年他们先是去了小亚细亚北部的特拉比松;又沿着帝国的边界直到卡帕多西亚;再一路南下到安条克,并与帕提亚国王会面饮宴;而后前往帕尔米拉、菲拉德尔菲亚和犹太行省,直至埃及。

最后,在那似幻似真,不可思议的一夜,哈德良皇帝的船正航行在尼罗河上。


也就是那一夜,安提诺乌斯溺水身亡。


回忆往事,马可始终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见过安提诺乌斯本人。因为少年死后,皇帝制作了无数纪念雕像,送往各个行省,更放置在罗马城的每一个角落,使得帝国中所有人——至少是罗马城里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那纤长优雅的身形和沉静美丽的脸。


但不管是不是梦,安提诺乌斯说过的话一一成真。

那一夜之后,年少的马可便以百倍于诗歌的热情迷恋上哲学,他从米利都学派开始,一路直下,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学派,任何一个爱智者,最终倾心于斯多葛学派——这大概是因为他的诸多老师都属于这个学派:狄奥吉纳图斯、朱利乌斯•拉斯蒂克斯、阿珀洛尼厄斯、克罗尼亚的塞克斯都、佛里吉亚的亚历山大、克特勒斯、克劳迪乌斯•马克西默斯、弗隆托……

但即使是他们之中最严厉虔诚的阿珀洛尼厄斯,也未曾料到这少年会如此身体力行斯多葛学派的教义,甚至模仿起前代爱智者们的生活方式:披着粗糙的麻布,吃最简单的食物,只喝清水,直接睡在地板上,枕一块破砖头。

他这样的苦修足足持续了七天,才在祖父的呵斥、母亲的唠叨和老保姆的眼泪与哀求之下宣告结束。而他对哲学的热爱,对简单朴素生活的向往,以及以斯多葛派学者自居的态度,却持续了整整一生。



时光流逝,安提诺乌斯的另一个预言也成为了现实。

埃利乌斯·凯撒暴病去世后,皇帝很快指定了新的继承人——安东尼·庇护。

他是马可的姑父,时任小亚细亚行省总督。据说,皇帝选择他的条件,是他必须将马可作为养子和继承人,并把埃利乌斯·凯撒的女儿凯奥尼娜嫁给马可。

随后,不到半年时间,在那不勒斯湾的拜亚别墅,哈德良皇帝离开了人世。


皇帝去世前,给马可·奥勒留写了最后一封信——

“我亲爱的马可:

“……我不再担心世界的未来,不再殚精竭虑地谋划罗马的和平与繁荣究竟会持续多久。就让诸神为所欲为吧,这并不是因为对祂们的正义的信心(祂们的正义并不是我们的正义),也不是因为对人类智慧的信心——事实上,正是因为我已不抱信心,才能清楚地看到和明白……

“是的,我已明白,幸福的时代、局部的进步、重新开始和继续下去的努力,就像奇迹一样,似乎可以抗衡这世间由灾难、动荡、饥馑和谬误杂交生下的巨怪。

“然而灾难和毁灭必然会出现,混乱和动荡终将胜利。但秩序和理性同样会时不时地大放光芒;在两次战争之间,必然会重建和平与繁荣;自由、幸福、正义、人性等理念,必然会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恢复我们曾试图赋予它们的正确含义。

“我的小‘维勒西姆斯’啊,我们的文字不会全部湮灭,未来的人们将修复我们被摧毁的雕像,正如新的穹顶和天窗将在我们的穹顶和天窗之上再现。未来仍会有人们像我们一般思考、工作、感受……我寄希望于时间长河中这些或远或近的继承者们。

“而你,我亲爱的马可,你将是他们之中与我最亲近的一个,我是如此欣慰地看到你将要拥有的未来,尽管那未来会渗透泪水和苦涩(谁的人生不是如此呢)……这是他曾向我预言过的,这也是我此生最后的愿望……”


读到这封信,马可潸然泪下。

不仅因为皇帝的离世,也因为太晚才意识到,原来哈德良皇帝也是爱智者中的一人。还因为他已清楚地看到自己未来的命运,由哈德良所规划,由安东尼·庇护来执行,为他的出身、血脉、气质和名望所决定,却又承载着责任的重负、虚荣的轻盈、权利的甘甜和决断的苦涩……再一次,马可感受到撕裂般的痛苦,某一个自己,知道他终将擦去眼泪,顺从而勇敢地承担起命运所赋予的重托,并为这样的选择而骄傲,就像所有青史留名的罗马人一样;但另一个自己,在他内心深处,却又冷静而悲哀的意识到,从此他将与此生真正的向往渐行渐远……

正如弗隆托曾对他说过:“我的凯撒啊,纵然你如芝诺和爱比克泰德一般生而智慧,世间众人,却唯有你,无法踏上这条道路。因为你注定不能穿着爱智者的粗布,而要披上帝王的紫袍。”


那紫袍正挂在他的床头,准确地说是一袭白托加,镶着紫色襕边,皇帝、大祭司、元老院成员和执政官,才有资格穿这样的托加。

安东尼·庇护是罗马历代统治者中,最忠厚仁慈的一位,有人甚至将他比作古时的贤王努马,“他的信用可以用来铸造金币”。

但纵然是如此的贤君,仍难免世间凡人的私心,他没有遵循哈德良的意愿,将凯奥尼娜嫁给马可,而是让自己的女儿芙斯汀娜成为马可的未婚妻。

除此之外,一切如哈德良的安排,马可·奥勒留成为皇帝安东尼·庇护的养子和继承人。刚满十八岁,他就获得了“凯撒”之名。

随后,在皇帝的推荐下,马可成为执政官候选人。尽管此时他还不到十九岁,但所有的人都知道,毫无疑问,他顺利将当选。


也许,除了未来的执政官本人。


再一次,当足以将灵魂剥离的困惑忧虑涌上心头,马可来到万神殿。

此时,为了他的到来,所有的献祭者都被拦在外面,就连那些常驻神殿的主神祭司们也暂时离开,并为年轻的凯撒和未来的执政官关上了大门。

独自站在空无旁人的神殿中,马可有片刻的恍惚。很难说这是身居高位者处于由权利、地位和名望所划出的空荡荡的圈子时所产生的孤独感;还是不能永生的凡人独自面对如此众多、让人目不暇接的神明时的悸动。


普鲁塔克的孙子塞克斯都,讲过这么一个故事,关于传说中生活在遥远东方的赛里斯人。“是的,赛里斯人中也有爱智者,”他说,“纵然不如我们的哲人思想深邃,却有一种属于他们的诗意的智慧。而我听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位爱智者,也许是他们之中最伟大的一个,梦到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夏日阳光下开满花的园子里飞舞,如此欢快又如此美丽。而当他醒来时,却不得不再度坠入苍老、丑陋而疲惫的人类躯壳之中。

“于是他忍不住问自己,二者究竟何者为真实,何者为虚幻?是爱智者在梦中化作蝴蝶,还是夏日的蝴蝶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是一个赛里斯爱智者?”

故事的精巧美丽让众人赞叹,其微妙的内涵更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探讨,原来在不同的地方,爱智者们思考的是同样的问题:何者为真实?何者为虚幻?当命运带着你走向此处,而你的精神与理性却渴望着彼处时,你究竟该听从哪一方的召唤?当你的身心在此处,而你的灵魂却在彼处时,你如何判断哪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

回想起这个故事,马可忽然有了更真切的感受:究竟是哪一个自己,站在这夜色降临后空寂无人的万神殿?是年少时的自己仍未从那离奇的梦境中醒来,还是身为凯撒的自己,回到了少年时的梦中?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震颤,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不能立刻转过身去。这时,他似乎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他知道了,这不是幻觉。

“我们等你很久了,凯撒。”

再一次,他看到了安提诺乌斯微笑的脸,尽管他知道,这张脸已埋在埃及的泥土中。


不知来自何处的光,从万神殿穹顶的天窗落下,马可就在其中。

又似乎不只是他……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他似乎看到一个孩子,睁大了清澈而懵懂的眼睛,似乎看到一个老人疲惫而睿智的脸……尽管他们又似乎并不在此时、此地……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他们都是自己。

出于不可救药的博学爱智之人的臭毛病,马可忍不住想到:难怪在古老隐秘的神话中,真的神明都以三相示现:少年、鼎盛年和老年……又隐约想到这世间的第一位爱智者,米利都的泰勒斯曾说过,不要轻视祖先的智慧,这世间任何长久流传的说法,如果透过它们看似荒诞的表达,就像摘下戏剧演员们的面具,你总能看到某种真实、甚至真理……

不可思议地,从这一个念头开始,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涌来,正如万千时光忽然改变了流逝的方向,古往今来所有的爱智者,所有如他一样思考过、困惑过、撕裂过而又若有所悟的灵魂,他们所有的思考、困惑、撕裂和领悟,在同一个刹那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他面前,一如万神殿圆顶下层层叠叠的神龛里层层叠叠的神明——但只是极短的刹那,凡人的心智无法承受如此海量的信息和精神冲击,极度的明彻带来极度的混乱,仿佛无边的智慧之海掀起的滔天巨浪,足以将任何灵魂拍击成碎片……就在这狂潮与巨浪形成的漩涡之中,有人轻轻地、稳稳地牵住了他,就仿佛他还是个孩子——骤然看到了世界另一重真相,并为之目眩神迷的孩子。


“不要怕,我的小凯撒,我来引导你。”



夏日的阳光照在简陋的院子里,低矮的土墙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一个瘦小的老人坐在墙角半块斑驳的大理石上,三五个少年围坐在他身边。

老人盘起一条腿,另一条腿却以奇怪的角度垂着,显然是受过重伤却未曾得到良好治疗的后遗症。不仅是这条腿,在他身上,处处可见伤害的痕迹,被割掉一半的耳垂、肩头和背上的鞭痕、烙印和烫伤、缺了两根手指,还有手腕上的刺青——曾经一度,人们以此标识奴隶。

但老人的神情却是如此平和快活,那张皱纹纵横的脸让人瞅一眼就觉得开心。他的声音更是动人,慢悠悠的轻言细语中,有别样的幽默感,和使人灵魂平静的力量。


“我的老师鲁弗斯,曾三次被放逐。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他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命运。

“有人告诉他,元老院正在审理他的案子。他说:‘但愿有个好结果,不过现在已经五点钟了。’——因为他习惯在这个钟点锻炼,再洗个冷水澡。所以他对我说:‘爱比克泰德,走吧,我们锻炼去。’

“‘难道您不怕死吗?’带来消息的人问他。

“‘怎么?已经宣判了我去死吗?’

“‘还没有,但有这种可能啊!’

“‘那会是现在吗?如果是现在,我就去准备死;如果不是现在,我们就先去锻炼——因为现在是锻炼的时间了。’

“于是我们就去锻炼,就连我也尽我所能地流了一些汗。然后我们又去洗澡,这时又有人跑来,隔得老远就喊:‘您已经被判刑了!’

“‘流放还是死刑?’他问。

“‘流放。’

“‘那财产呢?要没收吗?’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这倒还没有听说。’报信的人回答。

“鲁弗斯瞅了我一眼,有点好笑:‘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爱比克泰德,篮子已经落到了地上,你还在问篮子里的鸡蛋是不是完好无损。’

“‘不过既然还没有对我的财产做出判决,那就让我们去阿西里吧,’鲁弗斯又说,‘去好好的吃一顿。’”

围坐的少年们哄笑起来,老人比他们中的哪一个都笑得更响亮,甚至笑出了眼泪。

他一边擦眼泪,一边接着说:“就是这样,我的孩子们,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应该做什么准备呢?除了明白‘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我的,允许我做什么,不允许我做什么’之外,还能怎样呢?

“如果我注定去死,那么我就必须呻吟哭喊打滚咒骂着去死吗?

“如果我注定戴上镣铐,那我就一定得哀嚎着求饶着戴上它吗?

“如果我注定被流放——哦,这已经注定了,我已经被流放到这美丽的尼科波里斯了,不是吗?但谁又能阻止我把它当作一个愉快的假期,讲着笑话,带着好心情上路呢?

“我的朋友拉特兰斯,尼禄皇帝砍下了他的脑袋。‘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必须被砍头呢?’临刑前,他的妻子哭着喊道。‘怎么?难道要所有的人都掉脑袋,你才会觉得安慰吗?’他回答道。”

又是一阵爆笑,讨论着如此沉重的话题时,弥漫在小院里的气氛,却如此轻松惬意,让小小的马可觉得温暖而眷恋。

就像一个初次感受到阳光的温度和夏日之美好的人,流连着不肯走进室内,他是如此留恋老人身边温暖睿智的氛围,尽管他知道,自己并不在这里。


“不能停留更久了,我的小凯撒。——这不是你的时间,这不是你的地方,这也不是你的命运。”

“为什么你总是把我叫作‘凯撒’呢?”马可叹息着问,“难道命运真的不可改变吗?”


“为何要将命运视为一种可以改变,或者不可改变之物呢?”老人悠然地说。他抬起头,看向某个地方,而在他身边的少年们看来,那里空无一物。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但清明的孩子一样的眼睛里,仍然荡漾着笑意。

“我曾有一盏珍贵的青铜灯,是我最后一位主人爱帕弗洛狄德——愿神明保佑他仁慈的灵魂——在给予我自由时送给我的,那是他的收藏中最珍贵的一件。

“我一直把它放在案头,但几天前有人偷走了它,我只好花一个卡德拉斯买了盏泥灯。

“但是它们的光有什么不同呢?它们照亮的羊皮纸卷和蜡板有什么不同呢?我由此产生的思考、感悟和胡思乱想,又有什么不同呢?一个无与伦比,一个不能更便宜,但命运把哪一盏放在我的案头,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的灯盏呢?

“我的孩子啊,做你自己,无论你被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如果你一定要思考——当然你一定要思考。那么就请思考自己究竟是谁?命定的目的地在哪里?以及到底为何要将你放置在这个位置上,给予你这样的力量?”


“时间到了,我的小凯撒。我们不能在一处停留太久。”


这时,马可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张开双臂,拥抱了自己——年少时的自己,第一次真正沐浴在智慧与理性的光芒之下,为之喜悦、为之动容的小小的自己。

他记起了这样的自己。

“你还有一生的时间去了解他,我保证。”他说,“他是你精神上的老师,是你从未见面却永远可以信赖的朋友,他将一直陪伴你,影响你,以他的文字,以他的著作,以他的精神,还有他的学生们。我保证,他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还记起了自己的回答——小小的哑哑的声音:“如果你能派人去尼科波里斯,请帮我带去一盏最好的灯。”

“我保证。”他也听到了自己的承诺,并在这承诺里,听到了老去的自己带着喘息的微弱声线。(是的,他履行了这承诺,托人给远在尼科波里斯老爱智者,带去了一盏精美的铜灯。)


到这时,马可才明白,在这场奇异的旅途中,他既是被引导者,也是引导者。



孩子睡着了。

月光从窗口溜进来,温柔地洒满了他的小床。

老人长时间地看着,无法移开视线,这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凝视着人生起点上的自己,百感交集。


“时间到了,我的陛下,此处不可久留。”


这时,马可做了另一件奇怪之事,他伸出手,揽住自己的肩头——已经那么瘦弱、那么苍老的肩头,将自己带回了许多年之后,那风雪交加的军团营地。


他已经知道,如果愿意,他就能看到……看到此后漫长的时光,比想象中的更漫长,也更艰难;看到所有痛苦的决定;看到怎样都是错误的选择,以及它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后果;看到无解的困局,永恒的争端和动荡;看到战火硝烟,看到死亡与废墟,看到孩子哭泣的脸和老人绝望的眼神……即使是他,也无法将和平永远留在帝国广袤的疆域内;即使是他,也无法将安宁、幸福与希望,带给帝国中的每一个人……永远无法……

他还可以看到更远,如果他愿意,看到他的继任者怎样无奈地背负起骂名,看到他的帝国怎样不可避免地滑向分裂和灭亡……看到世间众人如何一次次被命运蹂躏,被死亡收割……看到理性的火种如何一次次摇摇欲坠……他知道,他可以看到,但他选择就此止步,不再去看了。

他已经做出选择,而他也知道这选择的沉重和无力,尽管如此,人仍然要做出选择。


“是你吗?我的灵魂?”老人轻声说,“我记得你,你曾经来过……”

无形的风掠过他苍老的面颊和雪白的须发,那是来自往日时光里,曾经的自己送上的温柔的敬意。


“你错待了自己,你错待了自己,我的灵魂,而你将不再有机会来荣耀自身。你的生命已接近尾声,你的灵魂却还不曾去关照自己……”老人垂下头,叹了口气,吃力地握紧铁笔,在蜡板上继续书写:“但你至少还可以希望,你曾经试图把幸福寄予万千别的灵魂……”



不知来自何处的天光,渐渐消散,神殿中的一切,慢慢地显现出原有的模样。

马可站在神殿正中,感受到空气中的震颤渐渐平息,就像黎明时一点点散去的雾气,又像是珍藏的记忆,终究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是时候了,我的凯撒,你知道自己属于何时何地。”


马可垂下眼睑,低着头,那神情显得既顺从,又孤独,一道来得太早的皱纹,出现在他年轻的额头上。

“就这样吧,”他喃喃地说,“凯撒的归凯撒,爱智者的归爱智者。”


说着,他慢慢走出万神殿,将来自帝国广袤疆域的万千神明,留在身后。



“如果让一个人说出,在世界历史上什么时代人类过着最为幸福、繁荣的生活,他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从公元96年涅尔瓦登基,到公元180年马可·奥勒留去世,五代贤王统治罗马的那段时间。”

——爱德华·吉本


【完】



文中出现的命题关键词


格调:

对此,马可的回答倒是很有爱智者的格调,“不,老师。我所寻求的不在神明之中,而是在彼处。”


数词+最小货币单位:

我一直把它放在案头,但几天前有人偷走了它,我只好花一个卡德拉斯买了盏泥灯。

附赠说明:

卡德拉斯是古罗马最小的货币,据说购买力大概相当于人民币1.5元。(天晓得怎么得出来的。)

与其他古罗马货币的兑换关系如下:

2个卡德拉斯兑换1个塞米;

2个塞米兑换1个阿司;

2个阿司兑换1个杜蓬帝;

2个杜蓬帝兑换1个塞斯太尔斯;

4个塞斯太尔斯兑换1个第纳尔;

25个第纳尔兑换1个奥雷。

(奥雷貌似就到头了。)


饥饿:

幸福的时代、局部的进步、重新开始和继续下去的努力,就像奇迹一样,似乎可以抗衡这世间由灾难、动荡、饥馑和谬误杂交生下的巨怪。

说明:这个不是原词,请裁判判定是否算数。


珠宝:

也许是他的错觉,天窗上的星空格外灿烂,犹如传说中诸神的珠宝;又格外低垂,似乎踮起脚来,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那些星星。


信用:

安东尼·庇护是罗马历代统治者中,最忠厚仁慈的一位,有人甚至将他比作古时的贤王努马,“他的信用可以用来铸造金币”。


假期:

谁又能阻止我把它当做一个愉快的假期,讲着笑话,带着好心情上路呢?


收藏:

我曾有一盏珍贵的青铜灯,是我最后一位主人爱帕弗洛狄德——愿神明保佑他仁慈的灵魂——在给予我自由时送给我的,那是他的收藏中最珍贵的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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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第一站:科洛雷多站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