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降临队]WHITE

【第一站】参赛文

【天神降临】神原茜

WHITE

大楼里不见天日，起床的时刻就是清晨。

舒燕燕睁开眼睛，周围随即透出朦胧光线，视野中的一切慢慢清晰。世界仿佛与她同时苏醒过来，窗外随即传来鸟鸣，再渐渐转为群鸟啁啾。光线逐渐增强，带着温暖的霞光透过白色纱帘。她按了一下床头的按钮，有微风吹进来，带着清晨的气息：潮润泥土中微生物整晚的呼吸，植物刚刚开始光合作用，有些花朵正要开放。卧室面板上的氧气含量微微变动一线，再回升稳定下来。

舒燕燕伸了个懒腰，进浴室洗漱。出来的时候卧室应该已经被收拾好，吸尘，清理，卧具重新铺过。浴缸正在放水，将会在她淋过浴踏进浴缸的那一分钟放满。热水氤氲出玫瑰的香味，泡完澡出去的时候，窗外室内花园中的玫瑰也应该刚刚开好。

一切按照她的作息进行。

这是平常的一天。早餐已经备好，按下铃就会被送来。但是她看了一眼面板，又改变了主意，临时更换了菜单。原本的鸡肉牛油果芒果沙拉配咖啡换成了蟹粉小笼，配撒上葱花和香脆油条碎的鸡茸杂菜粥。这多花了一分钟时间，随后门被敲响，送餐推车平稳地滑进来。揭开保温盖，下面是一屉蟹粉小笼，旁边一碗撒上葱花的鸡茸杂菜粥。还有一碟油条碎，拿起碟子轻轻晃一晃，油条碎在碟子里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用餐的时候舒燕燕喜欢打开窗子，玫瑰的香气芬芳甜蜜，有时还会有蝴蝶飞进来，在描金的碟子边上停留片刻。用过的餐具放回推车上，它安静地停留片刻，确定再没有需要带走的东西，随后和来的时候一样平稳退走。门为它打开又关上，咔嗒一声，传来轻微的落锁声。

其实门上并非必须有锁，但人类总是需要一点额外的安全感。

舒燕燕打开通讯终端，查看一下邮件。这是人们之间交流的主要途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作息，除了需要外出工作的那些家伙之外，人们可以让周围的一切配合自己的时间。除非十万火急的紧急事态，要求直接通话是非常粗鲁的行为。邮件并不多，舒燕燕本人并没有那么多需要留言的朋友和信息，她很快一一处理回复，然后打开另一个终端，叫出登录界面。

更多的朋友在另一个空间里。

舒燕燕输入自己的名字，随即倾身向前，让终端识别自己的虹膜。这个名字在这个城市里有37个重名，去掉姓的话会更多。她在获得这个名字的时候也并没有姓，市政在培育新生儿的时候会大致按照血统给孩子一个合乎某个文化的名字，舒燕燕的名字“燕燕”来自《诗经》，这是那一年市政给东亚容貌的女孩子们起名时的策略，男孩子们的名字则选用另一本古典典籍《楚辞》。每一位公民成年的时候有一次更改名字的机会，多数人选择给自己加上一个喜欢的姓。据说也有人全然更改了名字，特意显得简约无文，与市政给的名字天差地别。通行的解释是不喜欢被非自主选择归于某个群体，不过也有人讥讽说那是出于虚荣心，想要假装自己是被天然养育的小孩：与人工子宫培育出的孩子不同，由母体亲自怀孕生产的孩子，是由父母起名字的。

舒燕燕觉得后者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谈不上什么虚荣心，因为被天然养育实在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她在学校里选修过医学和教育学，深知培养一个人类小孩是多么需要训练有素的一回事，对没经验的新手父母来说满满都是坑，而且时刻需要与千百万年前祖先遗留在自己基因内的心理适应器作斗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条石器时代的生活经验不由分说接管头脑，干出点匪夷所思的事儿。人要脱离基因和荷尔蒙的操纵，免于成为它们的傀儡，唯一的途径就是远离生育。成为一个天然养育的小孩没什么可羡慕的，那代表他的父系和母系基因尚未得到一生时间的检验，罹患某些疾病的风险比培育的孩子更高。不过成为一个天然养育小孩的父母倒是值得炫耀一下，那代表他们拥有额外的精力和勇气，或者值得验证的养育方法假说，又或者有一笔财富亟待一个继承人。

满足最后一点的人其实最少，但希望被认为如此的人想必最多。

进度条缓慢前行，舒燕燕登录了系统，带上附设的传感器、弹力带和头盔，拉下眼罩。据说这个游戏曾经价格高昂，但现在却只要耐心等待下载安装，就可以免费使用。她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购买东西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当然也就更记不起上一次工作是什么时候。在这个社会一切的生活必需品都可以免费获得，无需等待，其他的大部分东西要么只要稍微等待就能到手，要么可以找到免费的替代品。她修过历史的学分，像这样不用工作就可以人人免于饥饿的时代，据说在历史上从未有过。

“我们的社会没有贫富差别，”舒燕燕还记得当时教授这么说。她就在第一排的正中央，虚拟连线系统里每一个学生都会觉得自己在第一排的正中央，可以看清教授的狂热表情，就差振臂高呼。“因为我们不需要信用货币，没有中央银行，去XX的经济学。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藏，让每一个个体自由存活就是对这个社会来说最重要的事！”说这段话的时候虚拟教室的天花板哗啦啦地掉下好多个赞，讲台边上的引用数提示也在迅速增加。那代表这位教授——或者这位教授的创造者，如果他不是真人而是AI的话——在刚才这一分钟里进账了至少1000个公分。

公分的全称是“公共信息贡献积分”，这个社会的公民用它来交换配给外物品。信息通过各式终端传到虚拟连线系统中，系统根据信息的价值和传播范围定期为每一个公民结算积分，舒燕燕始终没搞清楚算法。不过她确定两件事：第一，这个算法每天被无数人使用，所以写这个算法的那群人应该赚翻了；第二，拿了积分其实也没啥用，因为她并没有什么需要用积分来交换的需求。

“我们的社会确实没有什么贫富差别嘛。”舒燕燕念叨着，跟游戏里的朋友们会合，准备开始一段冒险之旅。

她喜欢在游戏里谈天，多于靠邮件和留言交流。文字的交流总是过于简略，无法提供需要的所有细节，每个人都会读出不同的弦外之音，而且往往需要花很多时间等待。游戏里的碰面就不一样，至少这个人可以同步做出反应，而且不管是在物理距离上相隔多远的朋友都可以在这里相聚。而且与现实聚会相比的优势是，游戏世界里的每一个形象都是在系统的辅助下选取的，外表永远保持完美无缺，不需要每天在头发皮肤衣服妆面和鞋子包包上下功夫。历史上奢侈商品行业的消亡在教材里占据了整整一章，人们不再需要用无限溢价的珠宝、服饰和其他动产不动产来标榜自己，只需要保持基础的健康和清洁。能够分出等级的只有创造信息的能力，那和物质无关。“要积分有什么用？信息只能交换信息，但反正信息总有一天会进入公有领域的，不是吗？”

“对对对。”同伴们友善地赞同道。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等待其他朋友上线，然后进入副本，传送到一座雪山下。按照现行法律，所有体感游戏都必须产生真实的体力消耗，以便同时达到健身锻炼的目的。众人抬头打量一下山势，队伍里出现了长达一分钟的沉默，然后队长才开口。

“燕燕在中间，大家注意安全。走吧。”

攻略上说这座雪山是传说中的宇宙中心，连通天界和人界，名为“清凉雪山”，神的信使在此经过。玩家必须在一路上战胜各种恶魔和怪物，才能抵达山顶。不过在遇到战斗之前，光是攀爬雪山就是个考验。“看起来荒谬无稽是不是？”舒燕燕说，“可是一切自然史，其实都是观念史，自然从来不变，改变的是，呼，我们看待它的方式。”

她有点喘，伙伴们体贴地降低速度，同时继续赞同她：“说得对。”

天色在这时忽然转暗，四周刮起不祥的阴风，形状奇突的闪电劈裂长空。伙伴们把舒燕燕保护在内，警惕地观察周围动向。他们总是这样，高大英俊沉默，配合默契，战斗力强悍，然而在她想要找人讨论些什么的时候也能完美地接过话题，顺着她的思路讨论下去。有时候舒燕燕也会好奇他们在游戏外表下的真实面貌，不过那实在不够尊重隐私，而且需要在游戏里付出高价购买“看破”道具。这道具从游戏诞生起就挂在商品栏里，但至今显示的售出量还是零，舒燕燕并不想成为第一个用户：从其他道具的情况看，售出记录是公开的，谁都能看到。一旦伙伴们知道她购买了这个道具，恐怕就不会再和她组队了。

反正以现在的医疗技术和营养水平，再加上在游戏里的运动量，谁都不可能有多难看就是了。

队伍继续前行，这一次变得步步为营。队长不时低声发出指令，简明扼要，舒燕燕看着队长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感觉。在这个小团体里她一直能感受到古老的安心和依赖，但这一次更加不同寻常。那是一种令人脸红心跳又跃跃欲试的感觉，好像有只手在背后推动着自己，想要做些不合常理的事情。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身体深处好像突然涌出力量，支撑着她坚持向上攀爬——

“小心！”

巨大的冰雹毫无征兆地突然落下，砸向狭窄山路上的众人。舒燕燕紧张起来，但并没有过分惊慌。这毕竟是个游戏，人不会在游戏里真的受到伤害，而且她还有伙伴，他们会像以往一样——

伙伴们消失了。冰雹则没有。舒燕燕目瞪口呆，僵在原地。来自石器时代的生活经验攫住了她，人类在遇到意外危险的时候总会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又一道闪电劈裂黑沉沉的天空，像是道枯瘦诡谲的身影映在天空中，肢体摆出怪异的姿态。第一颗冰雹砸到她身边，足有足球大小，碎片飞溅开来。舒燕燕被溅到脸颊上的冰块惊醒过来，手足并用努力向上。在上方不远处，一块岩石下似乎还有可以躲避的空间。周围的空间在扭曲，刚才的伙伴们大概是掉线了，一旦他们能够重新登录，就会——

舒燕燕没有再想下去。一颗更大的冰雹击中了她。

房间的主人摔倒在地，身上佩戴的传感器和头盔脱落开来。蜂鸣警报声响起，房门无声无息打开，急救机器人踏着滚轮滑动进来，身后跟着急救推车。机械臂利落地把失去意识的沉重人体抬到推车上，罩上呼吸罩。原本似乎快要醒来的女郎重新平静下来。滚轮平稳迅速地滚动，然后咔嗒一声，门又被关上了。

“恭喜您，我们已经找到了适合的白色信使。”医生对垂垂老矣的病人说，“在过去十年未曾消费积分的人群中比较基因相符度，这一个的年龄和身体状况都令人满意。费用很昂贵，但以您制作的AI在过去这么多年的虚拟教学中赚到的公分，应该不成问题。”

老人沉重地喘息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屏幕。女孩素着脸绑了个简单的马尾，穿着家居服。旁边的男孩们都是代表NPC的裸模，没有五官面目。雪山上风雪呼啸，女孩灵巧地向上攀爬，然后一颗冰雹落在她的后脑上。

“神经信号冲击，绝对没有器质性损伤。”医生保证说，“人生经历非常单纯，把您的意识移植进去，辅以后续理疗，很快就可以覆盖了。”

“第四个……”

“嗯？”

“第四个燕燕。”老人说，“这次的姓什么？”

“好像是……”

“算了。”老人说，“那不重要。你可以出去了，谢谢你。”

医生微微欠身，退出那间宽大豪华的病房。门无声无息地关上，老人慢慢合上眼睛。

世界跟随他的作息运转，光线渐渐暗下来。

关键词：饥饿，信用，珠宝，1000个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