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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坠之王队]哲人使者

Synopsis

by 青铮

【热身赛】参赛文

【击坠之王】青铮

 

哲人使者

 

 

在西西里岛叙拉古城邦的奴隶市场,芝诺看到那被割去舌头的年轻奴隶时,心中涌起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一面为世间的残酷不公而悲哀感慨,一面又满心欢喜:“真是天助我也。”

 

从埃利亚城邦来到这里,虽然半是流放,半是逃亡,芝诺过的倒还是颇为悠闲。不久前他去了趟西西里岛南部的阿格里真托——此处在后世以宏伟的神庙群和丰饶的硫磺矿而著名——但当时还只是个偏僻村子,村外有荒废的神庙,无人知晓供奉的是哪位神明。

据说就是在这座神庙,芝诺遇到了爱智者生涯中最重要的时刻。

 

据说,古往今来的每一位爱智者,在他的生命中,都会与这样的时刻相遇。

有人说那是与神同在,有人却说是逢魔之时;有人对此缄口不言,有人则恨不能昭告天下。

 

芝诺显然是后者,虽不至于昭告天下,却也兴致勃勃地写了许多封书信,谈及在那神奇时刻不可思议的感悟。

但,这些信一封也未能送出。

芝诺便知道,在叙拉古,他仍被严密地监视着。

并非因为他爱智者的身份——虽然爱智者们确实总是重点监视对象。而是因为他显赫的出身和反对僭主制的激烈态度,叙拉古同样为僭主们统治,他们同样将他视为危险分子。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芝诺见到了那年轻的哑巴奴隶。

年轻人身材匀称,面容俊美,浓密的卷发垂到肩头。夺去他声音的伤害似乎并未触及灵魂,他脸上不见愁苦悲愤,而是一种混杂着乐天和顺从的快活神情。

如姿容性情的年轻男子价格不菲。不过埃利亚的芝诺出身豪门,可以说是爱智者中最有钱的一位,毫不犹豫地把他买下来。

之后,一连几个月,他们足不出户。直到有一天,芝诺忽然意识到这是何等荒唐的行为。“我的老师巴门尼德,”他说,“用一生的智慧来证明感官的虚妄,以此奠定了埃利亚学派的基础。而我岂能如此软弱放纵,向已被证明的虚妄中空掷时间和精力。”

说着他痛下决心,打发这年轻奴隶离去。

 

当然,那些监视他的人,根本不信这种鬼话。

 

于是年轻奴隶被带到叙拉古某位僭主面前。多年之后,就是这位僭主砍下了芝诺的脑袋——当然,这是后话了。

毫无疑问,僭主很想处死奴隶,这样最保险。但一连三天,芝诺跑到城邦广场上慷慨陈词,要求释放他“曾经的无辜的情人”。而这类事件最对民众的口味,立刻引起广泛关注,甚至传到希腊本土。僭主也不敢贸然行事,最终放人了。

放人之前,他那些精明的拷刑人和探子,早已仔细验看,确定年轻奴隶果真不能说话;又把他脱得精光,里里外外搜查一番;还用诡谲的测试来确认他既不识字,更不会书写;甚至给他服下泻药,以保证他没用某种恶心的法子夹带任何物件。

终于,可以说是万众瞩目地,这年轻奴隶,里里外外干干净净,穿着崭新的袍子和靴子,离开了西西里岛。

 

 

他的目的地是爱奥尼亚海岸的科多拿城,年迈的毕达哥拉斯和他的追随者们定居于此。

得知芝诺的年轻奴隶到来,毕达哥拉斯让人带他来见自己。

再一次,年轻奴隶被剥得精光,里里外外检查一番,机智如毕达哥拉斯的弟子们,同样一无所获。

最后还是年迈的爱智者亲自出马,将他打量一番。尽管经历了种种可说是磨难的折腾,年轻人仍然显得温顺而快活,一无所知的懵懂之外又带着几分莫名的得意洋洋。

老毕达哥拉思考片刻,哑然失笑,把他带进了密室。

 

毕达哥拉斯学派一向以技巧著称,密室的构造更是极尽巧妙,几经周折照进来的阳光依然温暖明亮,室内的气氛却实在有点诡异。

一起进入密室的还有毕达哥拉斯最器重的几位弟子,其中包括后来大名鼎鼎的斐诺——那时他还非常年轻,几乎是个孩子。

毕达哥拉斯吩咐一名最心灵手巧的弟子把剃刀磨得雪亮,抓住年轻奴隶鬈曲的美发,仔细地剃了个干净。

这弟子虽然灵巧,剃头的勾当却是第一回,时时错手割伤,年轻奴隶便吃痛尖叫,围观者跟着龇牙吸气,一片乱哄哄之中,刺在头皮上的一行字渐渐显现——

 

只要乌龟先爬一步,阿喀琉斯便再也追不上它。

 

 

“只要乌龟先爬一步,阿喀琉斯便再也追不上它。”

 

出乎众人意料,这看似荒诞不经的论断,要证明起来却并不困难,略有天赋、稍加训练的头脑便能领会。但要推断出它的错误,却让最聪明的几个弟子都伤透了脑筋。

除非拿一只乌龟来,让它先爬几步,然后任何人抬腿就能跨过去——根本不必是传说中脚下生风的英雄阿喀琉斯。

“这不就结了吗?”有人说,“眼见为实,何必证明。”

 

“埃利亚的芝诺既不是瞎子,也不是疯子。”毕达哥拉斯说,“他怎么会不知道任谁都能追上乌龟。”

“当一个爱智者提出在普通人看来显然是荒谬的论断时。”他接着说,“同样为爱智者的我们,所应该做的,既不是努力去证明它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更不是轻易将之判断为荒谬。而是应该努力去理解,它何以会被证明似乎竟是真的。以及,我们中的一员,为何要提出这个论断。

“埃利亚的巴门尼德——芝诺的老师,曾那样无情地打破了世人对感官认知的迷梦。难道他的学生还要更进一步,打破世人所谓的‘理性认知’的迷梦?”

“可是,”斐诺说,“那只乌龟确确实实是落在后面了呀。”

“当眼睛和理性告诉我们事情为此,而我们用计算和推理却得出事情应当是彼——在这种时候,我们该相信何者?”

弟子们都沉默了,年长的几个甚至变了脸色。

“数是世界的本源”——这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所信奉的。然而当他们中有人发现这世间有明明白白在眼前存在着,却无法用任何方式计算得出的数的时候;当眼睛和理性告诉他们事情为此,而那个人的计算和推理却得出事情应当是彼的时候,他们又做出了何等可怕的事情,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年少的斐诺不知往事,心直口快地说:“那我们当然应该相信计算和推理的结果。否则爱智者和世间俗见之人又有何区别。”

说到这里他笑了,那种年轻人才有的明亮欢快的笑容:“我知道了!原来如此!这就是老师一再告诉我们的:无论在世俗之人眼中看来多么荒谬的论断,只要它是能被计算和推理得出的,就一定有它的意义和价值;对它的思考就不是疯狂,而是试图打开一条通向真理和未来的路。”

小少年的话语让毕达哥拉斯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里却有一点深藏的悲哀,“是啊,我的孩子,我聪明的孩子。在世人都以为并没有路的地方开路,他们当然会认为你是在疯狂地撞墙。”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希望,当我们能不用眼睛和所谓的理性,而是真正用计算和推理,来证明阿喀琉斯能够追上乌龟的时候,就是那通往真理之路畅通的时候?”斐诺眼睛发亮地问。

“是的,我的孩子!你确实聪明过人!”毕达哥拉斯点头称赞。

但在内心深处,他却明明白白地知道:“然而那不是你的命运,那也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的确,他们中并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阿喀琉斯可以追上乌龟,包括斐诺。

 

“然则它是否应当出现在此时?”毕达哥拉斯忧虑地想,“它是否应当在这样的时候被证明?人们是否已经准备好了了解它,研究它?还是太早的出现,只会带来困惑、误解、盲区和不幸?”

想到这里,已经模糊的往事再度清晰起来,连同所有似乎已经平复的悲恸和遗憾,一道痛苦的皱纹,出现在他的额头上。

“希帕索斯,希帕索斯……”他默默地念叨着早夭的弟子的名字,“原谅我吧。原谅一个老去的爱智者不可避免的软弱和虚荣。”

 

于是,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毕达哥拉斯把年轻奴隶再次带进密室,将破解这一悖论的演算和推理,刺在他头皮上芝诺的那行字下面。

然后,趁着夜深人静,打发他离开了科拿多城邦。

 

 

几经辗转,这年轻奴隶又回到了叙拉古,他的主人芝诺身边。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因为这年轻人也有他自己的奇遇。

 

两位爱智者都没有想到的,因为他俊美的容貌,更因为他愉快又随意的性情,还因为他口不能言,目不识丁的优势,年轻奴隶在路上总能得到盛情款待。

不仅是酒水和美食,还有男男女女的床榻,而他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一场盛宴,也不会拒绝任何一次欢好。

有时是年貌相当的少女或年轻人,有时却是年华老去,或外形残缺丑陋之人。年轻奴隶并不嫌弃后者,只要他们有漂亮的房子、舒适的床榻、丰盛的酒食和沉甸甸的钱袋。

如果不是在荒唐生活中染上恶疾,甚至容貌损毁,落得无人收留,两手空空,他大约也还想不起来要回到芝诺身边。

 

再次见到他“年轻的无辜的情人”,芝诺很是惊讶,几乎没认出他来。随后在他的头皮上(那曾经满头鬈曲的美发已经因病而掉光),芝诺看到了自己刺在上面的那行字——

只要乌龟先爬一步,阿喀琉斯便再也追不上它。

 

接着,芝诺勃然大怒。

因为他分明看到,在那行字下面,应该是还曾刺过一串字符,可因为恶疾导致的头皮溃烂,那几行字已经斑驳难辨,只能隐约认出一些数字和符号,完全不知所云。

他把年轻奴隶暴揍一顿,边揍边骂“坏胚!下流汉!猪猡!”以及一切这个出身高贵的爱智者所能想到的咒骂之语。

 

之后,芝诺心灰意冷地走出屋子,坐下来大哭了一场。

 

就在不久前,从科拿多城邦传来消息,在毕达哥拉斯学派众人聚居之处,发生了一场离奇的火灾。

只有一个老仆人,一个少年和一只狗逃了出来,其他人全部葬身火海,包括毕达哥拉斯本人。

 

即使老爱智者曾经想出这个悖论的破解之道,也随着一场火灾和溃烂的头皮而化为乌有。

 

 

就这样,后世的人们说起埃利亚的芝诺时,想到的总是他那荒诞绝伦的悖论。等到终于有爱智者用严密、合理而周详的演算推理,证明阿喀琉斯确实还是能追上乌龟时,已经过去了相当漫长的岁月。

 

“在这无常的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身后的名声更变化无常。而未能在死后得到应有评价的最典型的的例子,莫过于埃利亚的芝诺。”

——伯特兰·罗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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