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又一次，没人注意到这个跛脚老人是怎样来到院子里的。

皮格马利翁看着老人，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跳起来去抓手边一个花环——准确的说是用黄水仙和黑根百花草编织的一根长绳，打了一个活结。

“这该死的迷信啊。”老人无语，动作远比他快得多，不知怎么长绳就到了老人手里。明明是又粗又长的一根，被他拎起来的时候，就仿佛一个轻飘飘的草环。老人戏谑地晃了晃，又带点嫌弃地把它扔回给皮格马利翁。

“你不会真的相信这玩意儿能束缚住谁吧？”他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凡人啊，就连胡编乱造的时候，都舍不得用多么珍贵稀少的植物。”

皮格马利翁尴尬地把草绳扔到一边，又讪讪地搓了搓手，这才无奈地说：“那么，您会善待她吗？——请您善待她。”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喉头涌起酸涩和苦楚的感觉，伴随着强烈的仿佛燃烧一般的痛苦，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的意志力相当之强大，竟能把这酸涩、苦楚和痛感暂时压下去。

“凡人岂能与神明抗衡，凡人终须臣服与侍奉。”他想，“好在我有的是时间哭泣，为她哭泣，当神明离开我的小院，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为此刻哭泣。”

“所以，你是选择把她交给我，然后作为她的创造者，被后世传唱？”老人问道。

皮格马利翁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有别的选择吗？”他问。

“当然你有别的选择，我的孩子。”老人悠闲地坐下来，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势。皮格马利翁这时才尴尬地发现，那只圣杯仍然搁在石案上，杯子里盛满了颜色、质地和气味都十分可疑的液体。

他手忙脚乱地把液体倒进花丛——并没有任何异状发生。又故作镇定地把圣杯拿进屋子里藏好，还拎出了一罐葡萄酒，和两个正常的粗陶酒杯。

于是，他和那跛脚老人，就坐在渐渐暗下来的院子里，喝起葡萄酒来。

几杯葡萄酒下喉，皮格马利翁惊魂甫定，这才渐渐反应过来，热切却又不大相信地问：“您能做到？能把她带给我？能把她留给我？”那眼神活像一个儿子，向老父亲要一样贵得不寻常的礼物，尽管父亲一向宠爱自己，却还是底气不足——当然，他早已知道这老人并非自己的父亲。

“当然，简单极了。”老人淡淡地说。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希望你得到幸福，我的孩子。”老人的声音依然平淡，却仍是神明的声音，“我了解你，我的孩子，还有那些如你一样的凡人。你们的天赋、才华、热情、渴望；以及你们为之付出的艰辛，承受的折磨，忍耐的寂寞；我能感受到那种力量与坚韧，美丽与辉煌；来自你们脆弱的灵魂，以及注定不能永生的凡人之躯……我当然希望你们得到幸福，因为那是你们配得的。”

皮格马利翁的喉咙哽住了，他想要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你已经让我得到了幸福，没有哪个凡人配拥有这样的幸福。”他在心里说。仿佛之前所有的经历，从年少无知的骄傲与自得，到品味失败与创伤的艰难时刻，到潜沉宁静的岁月，到四处漫游的收获……所有的甘苦哀乐都化作了陶杯里的葡萄酒，而酒的味道从未如此刻一般醇美。以至于他疑心是不是老人将之偷换成了奥林匹斯山上神明的佳酿。

看来没有，因为老人喝得很慢，显然不是很喜欢，还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一杯之后也未再续上。

“你也让我感受到了幸福，我的孩子。”老人仿佛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即使是神明，这样的幸福也不常有——我们并非如你们所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德福一致或许是世间最大的奢望，甚至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奢望，我们才得以诞生。但总该有这样的时候，美德、创造力与灵魂的高贵得到应有的奖赏，经历了磨练、考验与求索，幸福最终到来。——这样的时刻不常有，但倘若能有机会真正给予，我们总还是毫不吝惜的。”

泪水涌了出来，皮格马利翁觉得很是羞愧，慌乱地胡乱擦掉。但这又是一种甜蜜的羞愧，就像一个孩子在父亲面前没能忍住眼泪。——尽管老人早已明确表示，自己不是他的父亲。

“好了，我的孩子。”老人露出一点微笑，那是永生的神明偶尔会向朝生暮死的凡人展露的微笑，“去接受你的奖赏和幸福，并珍惜她吧，那是你应得的。至于我——”他又叹了口气，“我须得反省一下了，下次找乙方的时候，要找个不是那么有理想、激情和创造力的。”

就这样，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姑娘。他甚至没有看清老人做了什么，那双冰凉、柔软而娇嫩的小手，就被他握紧在掌心。

“所以，我到底要不要把圣杯还回去呢？”之后好几年，这个问题时常困扰着皮格马利翁。

直到远方的消息辗转传来，埃阿亚岛赫卡忒神庙的圣杯，仍频频向世人示现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