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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nopsis

这是一个告诉人们要慎重选择乙方的故事。

 

总之,末了,皮格玛利翁回了村子。

他妈倒是很高兴儿子回来了,并不在乎他两手空空。他妈总觉得整件事儿是哪个神明一时善意的玩笑,玩笑开过了,神也就把他们给忘了。不过没关系,因为神的善意,更重要的是因为那些一小堆一小堆的金币,他家已经成了村子里最有钱的人家。

他妈把老屋翻修一新,地夯得很平,铺了彩色的粗毛毯子;墙壁刷得雪白;家具都重新嵌过贝壳,有的甚至还描了金线;灶台上摆着成排的陶罐、砂锅,成摞的盘子和大大小小的碗;院子加大了,甚至还打了一口自家专用的井。他妈还在井边搭起葡萄架,架子上挂了盏风灯,灯下支起一个大石头台子,台子下的箱子里装着整套整套的凿子、矬子、锤子、锯条和擦片,整卷的砂纸,台子旁还装了个砂轮——即使你走遍整个阿提卡和小亚细亚,也找不到比这更顺手更惬意的雕刻石头的作坊了。

但最初一阵子皮格玛利翁压根不想再碰石头。他先是大哭了一场,接着闷头睡了几天,然后跑去村口的小酒馆里试图买醉,就像村子之外的世界里那些失意的人们一样。但他妈哪容他这样胡闹,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了家,走出老远还听到酒馆里人们的哄笑。

这一下皮格玛利翁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回家了。外面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忽然变得那么遥远,一点也不真实,而一个遥远的不真实的世界,其实是没有办法伤害你的。

于是他重新拿起了锤子和凿子,惊讶地发现自己比以前更加得心应手,就像山里的溪流,被石头挡了一下之后,反而奔流得越发欢畅。现在他雕的东西既不用来换凿子,也不用来换金币,所以在他雕刻的时候,眼睛里和心里就只有那些石头了。

离开村子的那段时间,他也和外面那些成名已久的雕刻者打过交道,发现他们多半雕得并不怎么样,但也有几个是真正的大师。其中有一个叫作阿历山德罗斯的老人,米洛斯岛上阿芙洛狄忒神殿里所有的雕像都是他的作品。老人告诉皮格玛利翁,神明就在石头里,“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将多余的石头去掉,恢复他们原本的样子而已”。

阿历山德罗斯很慈祥,皮格玛利翁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他雕刻的那些神像也让他肃然起敬。但对老人的话,他却不以为然。

那个时候的他,还骄傲地认为是自己赋予了石头形象,就像创世的神明将生命送进泥土,造就了最初人类。直到此刻,再次想起老雕刻者的话,他才意识到当时自己是多么浮躁轻狂。

比起离开村子之前,他掌握了更多的技巧;随着年纪的增长,手指也更加稳定,更有力量。——但其实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凿子和矬子的敲击以及碎石飞溅、砂轮旋转的嘈杂声中,他似乎是渐渐地获得了某种珍贵的宁静——而这种宁静并非来自内心,更像是这个世界之外的恩赐。

在这样的宁静中,他仿佛能看见某种类似光芒的无形的东西流泻到石头上,缓缓成型。虽然外面那个繁华而善变的世界早已忘记了他,而他现在雕刻的东西一钱不值,他反而比以前更加快乐和满足。

他妈对他继续成天雕石头倒没什么不满意——谁知道呢,没准哪天善变的神明又想起了她儿子,这些石头又会变成一摞摞金币。她操心的是这孩子也该对别的事情上心了,比如说讨个老婆。

村子里有的是愿意做她儿媳妇的姑娘,多少女孩子冲着每天不必去村口挑水,还有灶台上成套的锅碗瓢盆就愿意嫁进他们家。但在皮格玛利翁心里,已经印上了别样的女孩子们的身影。

这些女孩子身材纤细、容颜娇嫩,裙子薄如蝉翼,声音清脆如银铃——并没有具体的哪个人,只是些惊鸿一瞥的印象,若说哪个印象最深,恐怕还要数那夭折的公主。

他曾把她的脸庞打磨得光洁如象牙,把她的嘴唇琢磨得柔嫩如花瓣,在他的手指间,她轻盈如细雪,晶莹如珍珠,美得宛如梦境,一如诗人们传唱的她的模样。但王后却大发雷霆,又悲伤之极,她说:“这不是我的女儿,这么冰冷,这么无情。我的女儿是六月清晨的阳光,而她,她活像寒冬夜里的一颗星星。”

因为这句话,每个晴朗的傍晚,星星开始出现时,皮格玛利翁就会不自觉地放下凿子或锉子。在另一种光线下审视自己的作品,有时他觉得它们完美无瑕,有时又觉得它们的确像是寒冬夜里的星星,冷若冰霜。

这种时候,皮格玛利翁就走到井边,摇起一桶井水,捧起来浇到脸上,试图浇灭心里隐约跳动的不安。井水清澈而冰冷,一如他刻刀下眼睛里的神情和嘴角的笑容,让他冷静下来,重新拿起工具,或是干脆回房睡觉。

可是这一天,皮格玛利翁正要将水桶扔到井里时,忽然停住了。借着最后一点余晖和风灯的微光,他看到幽深的井水中,倒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女子,但不知为什么又有些眼熟。

那女子也看见了他,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后嫣然一笑,那是清亮的眼睛从愕然圆睁到温柔一弯的一笑,是淡珊瑚色的嘴唇从诧异地张开到俏皮地抿起的一笑,就仿佛爱神的小弓从拉满到放松,而那支箭,那支传说中专射人心的看不见的金箭,已经穿越了不可能的水面,射进了皮格玛利翁心里。

被射中的皮格玛利翁全然不觉,只是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她的笑容很暖,眼睛更暖,仿佛六月午后透过葡萄架的阳光。

“六月里的阳光”——这个比喻让他想起了那早夭的公主,王后曾说过,“她如同六月清晨的阳光”,而井底这女子却是午后的阳光,更加温暖,柔情脉脉……猛然间他意识到——没有什么理由地意识到,她就是他曾经梦寐以求却未能在再现的公主的形象,只不过从美貌的少女变成了美貌的小妇人。如果她没有夭折,继续长大,嫁给她爱的人,过着幸福的生活,那么她就会成为井中这美丽女子的样子。

与此同时,皮格玛利翁知道她也看见了自己,她美丽的眼睛带上了疑问的神情,仿佛正要说什么……这时似乎有谁说了句什么,她转过脸去……皮格玛利翁急忙探身下去,忘记了眼前是井,井水的寒气涌上来,几乎有些刺骨,不像是夏夜。水面不知被什么触动,水波荡漾,而后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风灯的光投下的剪影,模糊不清。渐渐地,这剪影也融入了井中的幽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他还是久久地站在井边,凝视着井水,徒然地等待着水中再次出现她的脸。隔一会儿又把水桶扔进去,搅动水面,希望水面重新平静下来之后,再次映出的是她的脸。但是没有,她的脸没有再出现。井水幽暗,仿佛一个洞口,散发着寒意,不属于这个夏夜的寒意。皮格玛利翁心里涌起一种冲动,想要潜进井里一探究竟。他试了试水温,打了个寒噤,然后开始脱外衣——他会游泳,游得还不错,但在这个时候跳进这么深这么冷的井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他的动作很慢,不无犹豫,好像不能下定决心,这时,他听到屋里传来他妈的咳嗽声。

仿佛被惊醒一样,皮格玛利翁赶紧穿上衣裳,吹灭风灯,回屋睡觉,还特意喝了一大杯葡萄酒,免得睡不踏实。酒意上来,他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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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感谢亲爱的Viper,很多年前,我对你讲述这个故事的雏形,你赋予它一个关键而美妙的小情节,使一切成为可能。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