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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刀 01

Synopsis

大、大爷,跟你一起来的大侠死……死啦

相思刀
  桃花镇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往年雨水时节就已开始凋零的桃花,今年过了惊蛰,却还未结苞,让一镇子盼着花开的男女老少脸上都绽不起笑颜。这座偏僻少人,仿若与世隔绝的镇上住着老少三百余口,大都依山而生。每到春天,这两面环山、一面傍水的镇子,便早早被嫩红浅红飞红乱红的桃花淹没了,眼下这一注碧水也会落得片片飞花,因此得名桃花溪。
  连绵的桃花包围着眼前的屋舍,一双少年男女并肩在茂密的樱桃树下说着话,江飞白就在离他们不到三米处。
  ——是高处。
  举目所及,一派小河流水,风光独好,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桃花源模样。如此良辰美景,江飞白却不得不藏在树荫里,偷听一对素未谋面的男女谈话……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丢人。
  “桃花,先把我带回来的骨汤喝了吧。这是上好猪腿骨炖的汤,陈掌柜拿来招待贵客的,可香了。”说话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壮实少年,他相貌方正,粗衣麻布,虎目清明,一看就是憨直可信之人。
  那被唤做桃花的少女背对江飞白,背影窈窕,一身藕色被树枝挡住大半,唯有只桃红色的鞋尖在地上轻轻晃啊晃。闻言笑了一声,道:“陈掌柜一毛不拔惯了,石头哥,你求来这罐骨汤只怕废了不少劲吧。”
  她声音清清朗朗,就像桃花溪的水一般澄澈,听来叫人说不出的舒服。
  少年乐呵呵摸摸脑袋,道:“那倒没有,陈掌柜客栈里来了好些人,我早上路过就帮了把手,他就给了这,说是对你的脚有好处。你趁热喝了,若是喜欢,我再去找他要。”
  桃花叹道:“春天正是进山采药的时候,我这个腿,早不伤晚不伤,偏偏却在这时伤了,结果倒累得爹爹一把年纪还要奔波。”少年摸了摸脑袋,待要安慰,少女又疑道,“怪事,往年夏天客商才会变多,怎么才初春陈掌柜生意就这么红火。”
  这个少年倒是知道,立刻摇头道:“陈掌柜客栈里来的可不是客商,都是些江湖人。”
  “哦?”桃花道,“石头哥,你怎知道他们都是江湖人。”
  少年道:“陈掌柜跟我说的,他叫我小心些,千万别得罪了这些人。不过我看来,这些江湖人虽说怪些,倒也不是传闻里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样。有个一身黑衣的老丈从早上就坐在门口喝酒,神色冷冷冰冰的,气派大得很,一双眼往人身上一瞪,就像是用刀子在钻你似的。看着吓人吧,我给他端酒也不曾指气颐使,倒比米员外的管家好伺候多了。”
  黑道巨擎,北方最大的绿林寨子连云堡的宗主“不老松”松千壑被拿来和一个员外管家相提并论,这等奇思妙想真正从未有过,江飞白一时没禁住,忍笑忍得痛苦之极。
  不知是否和他想在一处,树下的少女咯咯一笑,柔声道:“那人说不定是什么掌门宗师,身份贵重,再怎么也不会为难你一个乡下伙计。”
  少年嘿嘿一笑,又道:“对了,我还见到一个穿金戴银的大胖子。见了他,我总觉得,只怕天下间没有比他胖的人了。”
  桃花好奇道:“真那么胖?比张屠夫还要胖?”
  “他有四五个张屠夫那么胖!”少年斩钉截铁地道,引来桃花一阵抽冷气。
  江飞白在心里叹道,兄弟你这可就说对了。世界上胖的人很多,能胖到连五官也瞧不见,胖到一个人遮住一扇门,胖到旁人多看他两眼,就觉得吃不下饭的地步,就算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绝对可谓惊世骇俗。
  那胖子不单喜欢全身锦衣华服,还在上头绣无数个金光闪闪的元宝,彻头彻尾就是个暴发户败家子的模样。不过全江湖都知道,“元宝公子”金元宝,不但不是个败家子,还是出了名的财神爷。他的妹妹“金钱夫人”金钱儿都是视财如命、一毛不拔的主儿,若论消息之灵通,无人能出其右。他们的财神帮,卖的就是各种消息,其无所不知的名声可谓无人不知,生意向来兴隆得很。
  “更奇怪的是,这个大胖子的妹妹一点儿也不胖,身量就跟桃花你差不多。”
  桃花一愣,柔声道:“龙生九子还各个不同,何况男女有别。石头哥,除了这两拨人,客栈里还来了什么人?”
  少年想了想,“陈掌柜说,还有个老道士带着个年轻人,他们是前晚就投宿的,还不曾出过房门,我早上没有见到。桃花,江湖人里还有道士?”
  桃花浅笑,“你啊,真是块没记性的大石头。之前说书的路过,不是说了,江湖人里道士和尚尼姑什么没有,而且这种人不知深浅,最是难惹。”
  听这少女笑语嫣然地编排自己的师叔,青城派玉鼎之下公认武功最高的“解剑真人”玉虚子,江飞白只好在心里干咳两声,摸了摸鼻子,只当没听见。
  少年见桃花笑自己,也不以为意,嘿嘿笑道:“我叫石浒,本来就是大石头么。”
  桃花叫少年坐在身边,拿过一旁晒的草药开始翻检,忽道:“你今早帮忙,可遇见什么事么?比如,有没有人叫你探听什么消息?”
  石浒讶然道:“桃花,你怎么知道那位胖公子的妹妹叫我帮她找失散多年的亲戚?”
  桃花似是在微笑,道:“咱们镇上十年也不来个生人,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江湖人,必有所图,说是不为同一样物事或是同一个人,我可不信。他们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若要比旁人占得先机,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找咱们这样的本乡人帮忙。”
  一席话听得江飞白差点从树上掉下来,这少女足不出户,只凭只言片语,竟把众人的打算猜了个通透,可谓聪慧已极。他晌午见到金钱儿托付这少年,动了一样的心思,也不会一路盯梢跟踪而至,
  的确,不管是他和玉虚子师叔,或者“岁寒三凶”,再或者财神帮,来到此地都是为了同一件事物,同一个人。
  一把“一见相思人销魂”的邪刀。
  一个“阎王不留到五更”的杀手。
  ——相思刀,杀人王!
  玉虚子讲述往事的神情历历在目,江飞白尤记得师叔的手——那本来是一双举起百斤的铜鼎也可以纹丝不动的双手,只握了小小的茶盏,却在战抖——因为回忆而战抖。
  十数年前,杀人王号称江湖第一杀手,实不过誉。当年他杀人无数,一把“相思刀”斩落不少江湖好汉、武林名宿,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叫什么,长相如何,也从来没有失手过。直到十六年前天堑顶一战……”
  那时江飞白十分诧异,江湖传言,杀人王是忽然失踪,销声匿迹的,原来别有隐情。
  他的师叔玉虚子只好苦笑:黑白两道二十八个武林高手追杀此人足有十七天,最后才将那绝世的凶人困在祁连天堑顶,车轮战之下把他打落山崖。二十八个人,死了九个,人人带伤,还有三个从此成了废人——只为一人!这样的事情,怎能去宣扬?怎敢去宣扬?!
  江飞白倒抽冷气,道:“师叔你也在场?”
  玉虚子道:“不错,不止我在场,你师父也在场;不止我们在场,岁寒三凶也在场。杀人王的刀法可谓惊天地,泣鬼神。真是好一场恶战,老道生平见过多少江湖血雨,无一能出其右。”
  师叔玉虚道人的武功江飞白是清楚得很的,就算倒推十六年,也是江湖有数的高手。想那杀人王竟可以一人抵挡二十八人联手合击,最后力战落败,纵使是敌人,也不由得叫人不赞一声好气魄。
  玉虚道人瞧出他的心思,道:“当日那二十八人,都是江湖上跺跺脚也要风云变色的人物。这车轮围攻的勾当不要脸之极,死了的固然算不上英雄,活着的也没脸去说,大伙儿都以为杀人王从此绝迹江湖,可算高枕无忧了。谁知他命还真硬,跌下万丈山崖也没有死成。”
  江飞白奇道:“如果杀人王没死,又在此地躲了十六年,究竟是谁,能知道这件事?”
  玉虚道人道:“那个人,自然就是天下间最不希望杀人王活着的人。因为,她就是当年设巧计围剿杀人王的人!”
  江飞白皱眉道:“他?”
  玉虚子摇头,道:“是她。”
  江飞白听出来了,回味道:“是个女人?”
  玉虚子长叹了口气道:“你莫要瞧不起女人。这个女子只怕是天下间最不好对付的一个,杀人王若不是惹上他,只怕现在还在江湖中逍遥快活呢。”
  最后玉虚子也没有告诉他那可以联络数十顶尖高手,更令杀人王险些身死的女人到底是谁,但是此刻江飞白是一点也不敢小瞧女人了。端看少女桃花听声音不过十五六岁,心智却远超众人,就晓得女子未必不如男。
  石浒傻笑了下,道:“桃花,他们若是找你就好了,你这么聪明,三两下就能帮他们把亲戚找到。”
  桃花愣了下,才笑道:“石头哥,你心地好又古道热肠,我若是找人帮忙,也一定找你。就不知他们要找的是何等样人,姓甚名谁,年约几何?”
  石浒伸手挠头,道:“就是这事麻烦。那位夫人说找得是自己的叔伯兄弟,年纪大约四十开外,为了避祸远走,十六年前就已失散……”
  “十六年前?!”
  少女忽地提高了嗓子,别说石浒,连树上的江飞白也吓了一跳。石浒奇道:“桃花,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追问,少女自顾自地沉思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打岔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挺巧,你被方丈收养,也是十六年前吧?”
  石浒拍了拍脑袋,笑道:“你不说我倒还忘了。不过那时我虽说有三四岁了,却笨得很,啥也不记得。倒是桃花你,你今年十五岁,十六年前还未出生呢。”
  桃花笑了下,似乎笑得勉强,半晌才又道:“是我不好打岔了,你接着说。”
  江飞白心头疑窦大盛,石浒却道:“那夫人说,失散这么多年,她兄弟恐怕早已换了姓名,至于模样,只记得当年还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桃花摇头道:“不对,咱们镇四十开外年纪的男子少说也有三四十个,不少都是这二十几年迁来的。只是说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这八个字,对得住的,恐怕一个也没有。”
  见石浒为难,她沉思片刻,道:“这样吧,你去找洪大伯,他是里正。咱们镇有人落户,都要去他那里知会,谁也没洪大伯对桃花镇知道的多,一来二去总能想起那么几个人来。等知道了名字,你就去回那位夫人,既然是亲戚,挨个查访下来,总能相认的。”
  石浒一拍大腿道:“这主意好,我这就去!”
  说完还不等桃花说话,就一溜烟地推开门跑了,桃花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轻笑一声。笑完,又像是有许多烦恼似的,对着无人的庭院长长地叹了口气。
  
  江飞白没有料到,这少年跑起来如此之快,没几步路,就虎虎生风的把他甩在了后头。结果他跟着来到里正家中脚还没落地,只听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一个汉子已经跟着些木头竹篓一齐滚了出来,和刚踏进门的石浒撞了个满怀,两人倒作一片。
  石浒下盘一稳,撑住那汉子,低头失声道:“洪大叔?!”
  汉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起老高,见到石浒,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你来作甚,快出去!”
  石浒还未开口,一个骨瘦如柴的青衣老人已经从屋里头走了出来。这人颧骨甚高,一脸凶相,神态冷傲,两只手上各带了个扳指,上书“连云”二字,却是那客栈里独酌老人的兄弟——“岁寒三凶”老二竹劲风!石浒怔了怔,认出是陈掌柜的客人之一。他虽质朴,却并不呆傻,立刻怒喝道:“你干嘛打洪大叔!”
  竹劲风纵横江湖几十年,倒甚少行欺凌弱小之事,对不懂武功的乡下人出手,心中正在尴尬,被这虎头虎脑的少年一喝,生出几分恼羞成怒来。冷笑几声,对气喘吁吁的洪里正道:“来得正好,你要硬咬了牙关不说,我还怕重了手杀了你,既然你们认识,我就先拿他练练手,以免叫你小瞧了竹二爷的手段。”
  那洪里正黑黑壮壮五十多岁,一看就是个庄稼汉,一把拦住怒火勃发的石浒道:“这事和他无干。大爷,能说的我都说了,是你不信我啊!”
  竹劲风道:“没有这人?莫非我看来是好骗的人不成?!”
  石浒也瞧出这老人武功极高,只怕举手间就能要了自己两人的性命。但他天生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也不放在心上,只扶起洪里正,道:“洪大伯从不骗人!你这人不讲理,恃武伤人,今日不跟洪大伯道歉,我们纵使知道,也不会说的。”
  洪里正大急,还没开口,竹劲风已然动怒。青影一闪拍向石浒胸口,后者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痛彻心肺,立刻站不住,整个人往后摔了出去,扑通贯倒在一尺外的大槐树底下。竹劲风冷哼了声,收起掌风正待说话,却发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竟缓缓爬了起来。
  石浒的肺腑仿佛挪了位似的,难受之极,他为人硬气,咬牙一声不吭地晃晃悠悠又走回里正身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向洪大伯道歉。”
  他开口倒叫竹劲风吃了一惊。这套掌法乃是从风中老竹里悟出来,打在身上时就如同被竹板痛击,虽并不伤及内腑,却痛不可言。莫要说寻常江湖人,就是武林名宿在胸口这么实打实挨上一下子,不用内力调息,也会疼的大半晌说不出话来,最适于刑讯逼供。他方才见这少年脚步虚浮,知道是不会武功的,也没有用上十成力,暗暗留了手,想着叫他痛个一会儿不能乱说话就成了,谁晓得这少年吃了一掌竟能还行动如常。
  竹劲风人老成精,立刻运气于掌,忖道这少年莫不是练了什么外家功夫,也不知师从何人,还是速战速决,别在这里阴沟翻了船。他目中杀气大盛,正要在出手,忽听旁边一人断喝:“不可胡乱伤人!”
  银光闪闪间,一道剑气已朝他右掌而来,竹劲风早已知有人在旁伺候,也不吃惊,立刻变招迎了上去。那使剑的人却也不想纠缠,见挡下了杀招,刷刷刷出一式凤头三点,倒退几步,抢在石浒等人前头,抱拳道:“在下青城江飞白,还请竹老前辈手下留情。”正是一路跟踪石浒的江飞白。
  他一路上见闻,对石浒这淳朴倔强的少年和那聪慧过人的桃花姑娘都大有好感,也分外瞧不上这等恃强凌弱的行径。见竹劲风起了杀心,一时间忘了身上的师命,忍不住抢出来挡下了后者。
  竹劲风冷冷瞧他一眼,道:“原来是青城的‘小剑神’。哼,凭你还不配叫我手下留情,叫你师父玉鼎或者师叔玉虚来说这话,我还顾虑两分。”
  论辈分,竹劲风确实高出江飞白两辈;论行事,黑道与白道也向来谈不上情面干系;江飞白自知如今也算半个螳臂挡车,心中大急,嘴上却仍恭敬道:“竹老前辈,方才是我出手莽撞,不过佩服这位小兄弟的风骨,一时冲动,还请前辈恕罪。这位小兄弟与此事毫无干系,前辈若对这样一个人动了真火,有损一世威名且不论,只怕也于事无益罢。”
  竹劲风终究自持身份,面色和缓了些,冷冷道:“我有什么一世威名,怕是一世凶名罢。”
  江飞白一笑,道:“别的且不论,前辈苦苦相逼,若令的大家鱼死网破,岂不误了大事。”
  这话却正好踩在了点子上,杀个把人对竹劲风来讲自然不算什么,但要惊动了那凶人,生生叫他跑了,又枉费了他们兄弟三人这些年江南江北的苦寻。竹劲风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神气,对里正喝道:“现在你还不说实话,待会儿可就没机会了。”
  洪里正连连摇头道:“我说了你又不信,这桃花镇上就从来没有过那样的人,十六年前更没有新户入住。今天要不是石头为我挨了这顿打,这话我也不想说第二遍,你若想我说谎,只管挨家挨户查去!”
  江飞白听了,也是一怔,心下对竹劲风的作为不免生出了几分了然。千里迢迢而来,如今倒像是弄错了,一时间任是谁人也难以相信。看竹劲风出手不顾一切的模样,想必也和杀人王结下了血海深仇,怪道出手如此毒辣。
  竹劲风看洪里正无奈又气愤的样子,心里却已信了大半,他呆在原地大半天,才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那人不会骗我。这其中定是什么地方错了,不可能!”
  最后一遍“不可能”才出口,忽悠一声,三人眼前已失去了竹劲风的影踪。江飞白冷汗淋淋,如此轻功,若真心出手杀人,只怕自己死了十次还多了,师父常教导说天外有天不可恃强,到此方知果是信言。
  他这里后怕,那边洪里正和石浒也是松了口气,两人干脆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石浒强忍的伤发了出来,忍着疼痛,朝江飞白抱拳道:“江少侠,多谢相救。”
  江飞白收剑回鞘,他有自知之明,只管摇头,苦笑道:“不是我救的你们,刚才那人并没有尽全力,要谢就谢他手下留情吧。”
  石浒对这拔刀相助的少侠大有好感,闻言皱了皱眉,道:“他无缘无故打了我们,难道我们还要谢他打得轻了?”
  江飞白一怔,想起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这也算一桩飞来横祸,点头笑道:“你说的是。”他过去一手扶起一个,又道:“你们镇上的大夫在哪儿,竹劲风的掌劲十分狠辣,若不赶紧医治,只怕要疼上十天半个月。”
  洪里正用手朝他方才的来处一指,道:“桃花镇只有一位大夫,姓展,可惜进山去给圆通寺的方丈治病去了。不过幸好他闺女还在,那孩子可厉害这哪,将来也必定是位悬壶济世的女大夫。”
  三人相互搀扶往草庐走,没几步江飞白就和石浒搭起茬来。两人年龄相仿,说话也都喜欢直来直去,几句话就熟稔起来,越聊越投机,到后来干脆兄弟相称了。听说江飞白是青城弟子,石浒一脸艳羡。只是一说到来意,江飞白不好明讲,只说办事路经此处。石浒心地实在,觉得各人总有些不好说的事,也不去追问。倒是江飞白连连在心中道歉,想着我总不能说是一路跟踪你来的吧。
  又来到草屋前,里正扣了扣门,边咳边道:“桃花,快来开门。”
  里头一个软软的女声应了下,江飞白精神猛地一振。他毕竟是少年心性,趴在树上大半晌,早就对这声音温柔、聪慧过人的少女好奇之极。如今终于能见到佳人的庐山真面目,竟泛起一丝紧张。
  脚步声来到门前,咯咯两下应声而开,一个布衣粗裙的少女单手支了根拐杖,抬起头双目一转,诧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桃花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江飞白就呆住了。无论事先怎样设想,他也没有料到这叫桃花的少女,粉颊皓齿,色如飞霞,竟真如春天的桃花一般秀丽无比。少女年不及笄,一双凤眼灵慧非常,嘴角弯弯,微带笑意,像是随时要浅笑起来。
  明亮的眸子里清楚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一时间江飞白如遭雷击,只觉头脑中白茫茫一片,根本想不起该说什么。待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已身处屋内。桃花正在给里正上药,听后者讲述刚刚的情形。石浒坐在一边,朝他挤眼睛偷笑。在这美丽的少女面前如此失态,叫江飞白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洪里正历事丰富,见他发窘,哈哈一笑,拍着江飞白的肩道:“年轻人别害臊,我们桃花可是镇上最水灵的闺女,莫要说你,就是那些外乡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客商见了她,都要茶不思饭不想好几天哪!”
  他好意开解,反倒越描越黑,江飞白大觉尴尬。桃花却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羞怯作态,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说起茶不思饭不想,洪大叔你受了这些外伤,十日之内可都别饮茶吃酒,还忌荤腥,不然伤口发了痛起来,哭也来不及。”
  一说到忌口,洪里正的脸马上耷拉下来,赶紧求饶。桃花笑脸盈盈,却坚决得很,只伸出纤长的食指摇了摇,道:“不行。”
  洪里正家被竹劲风一顿乱砸,还要赶着回去收拾,最后只得拿了药长吁短叹地去了。
  石浒摸着头道:“洪大伯方才被打的那么痛,也不见他这么难过,桃花,你这一招可比那个什么岁寒三凶厉害多了。”
  桃花呆了呆,江飞白呆了呆,石浒也呆了,放下手望着他们,茫然道:“我说得不对吗?”
  先是桃花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了;江飞白想一想,也忍不住笑了;石浒傻了半天也不明白,只好跟着嘿嘿笑了起来。然后他们的笑声变成了哈哈大笑,越笑越开怀,越笑越响亮。直到石浒笑得太大声了些,牵动伤口,哎哟叫唤了一声。桃花跟江飞白对视一眼,又大笑起来,边揉笑出来的眼泪,边去帮石浒解衣衫查伤口。
  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这一笑倒让江飞白和二人笑出了些年轻人的亲近,桃花朝他点头笑道:“江大侠,先坐坐,我给石头看了伤就给你沏茶。”
  江飞白正要说话,石浒已经道:“江大哥不是外人,他长我两个月,我们兄弟相称,你也叫他大哥吧。”
  正是瞌睡遇着枕头,江飞白连连点头,桃花略一迟疑,就大方地道:“既然石头哥这么说,我也不矫情了,江大哥。”
  她自然不知道江飞白心中为这一句“大哥”涌起的喜悦,低头拉开石浒的衣襟,只见一个紫黑的掌印赫然出现在胸口。
  桃花越看脸色越凝重,笑容慢慢沉了下去,伸出一指先按在灵台下,又按在至阳附近,问道:“石头哥,感觉如何?”
  石浒皱起眉,道:“都疼,火辣辣的疼。”
  桃花又换了位置,分别试了石浒胸腹的几处部位,她显然是不会武功的,出手并不算重,但都惹的石浒连连吸气。收回手,桃花直起身子,转向江飞白道:“江大哥,听说你是认得那出手之人的,他的功夫究竟是怎样,你可否说得详细些?”
  江飞白苦笑起来,道:“若我真认得这样的黑道豪强,只怕要被师父把腿也打断了。那人名叫竹劲风,乃是北方连云堡‘岁寒三凶’之中的排行第二的宗主。他的功夫在黑白两道中也算颇有名气,乃是一套‘孤竹掌’。我师父曾说,这套掌法极为狠辣,能破奇经八脉,截断血脉运行,叫人疼痛难忍,医治不及时就会后患无穷。”
  桃花点点头,思忖会儿,抬头微微一笑,道:“明白了。”说完转身进房拿了一个匣子出来,匣子扁平,乃是寒铁所制,一册书卷大小,上面镂了山松一株,仙鹤数只,甚是古朴。桃花将匣子放在桌上,又去把门窗闭了,擦火石点起油灯,这才正色对江飞白道:“江大哥,我敬你今日路见不平能挺身相助,是位真正的侠士,所以行事也不避讳。今日之事,还望你不要声张。”
  江飞白赶紧点头,桃花颔首,打开了桌上的匣子。匣子一开,一阵寒气外涌,放在白缎子上的,是一套九根,长约三寸的金针,被油灯映地彩光熠熠。桃花镇重其事地对匣子拜了三拜,神情肃穆,连石浒也呆住了。寻常银针,江飞白也见过,莫说比这一半长都不到,也不似这般冰寒四溢,且熠熠生辉。他晓得这套针必定大有来历,也不敢发问,只在心里翻起武林掌故来。
  桃花将九根针如数取出来,八根挟在指间,一根衔在齿间,双手如飞,在石浒伤口附近连刺几十下。她虽不会武功,出手却极快,认穴也似极准,没有半点迟疑。雪白的指尖映着金灿灿的长针上下翻飞,煞是好看。石浒胸口那骇人的黑掌印在她施针的当口,变得越来越黑,掌印也越来越小,渐渐缩成了丸大的一个黑点。桃花额头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皓腕一翻,舌尖吐出那根始终未动的金针,喝一声:“去!”
  她舌尖的金针比其他八根略粗一些,当下就扎在了那黑色的中心,石浒身子震了震,没一会儿,针尖就开始淅淅沥沥流出一滴滴的黑血。
  三人屏息静气,待了盏茶功夫,黑血才慢慢的流尽了,石浒胸口的黑气也全部消散,苍白的脸开始有了丝丝血色。桃花唇角一挑,拔去金针吹掉针口的血,又将针如数放回匣子阖好,这才开口道:“好啦,现在觉得怎样?”
  石浒试着揉了揉胸口,道:“不疼了。”他一下子从凳子上跳将起来,喜道:“桃花,我就像没受伤一样,半点也不疼了!你刚刚那是什么针,我竟从不知道,真神了。”
  桃花又把匣子拿进去放好,这才回过来拿了伤药敷上外伤,道:“这是我们家传的金针渡穴之法,轻易不会示人。为了你的小命,今天我私用此针,你们可要保密,不然我非得被爹爹骂死。”
  她扇子般的长睫调皮地眨了眨眼,跟方才一脸肃然的模样判若两人,江飞白赞了声道:“我平常也见过一些用针的大夫,却从没见过桃花姑娘这般神乎奇技,真是大开眼界!”
  桃花笑道:“山野村夫的雕虫小技罢了,江大哥别见笑。那孤竹掌乃是一门截血摧心的霸道功夫,寻常人中了,不死也是重伤;内力深厚之人中了,可以运内力将掌劲逼至体外。此事麻烦就麻烦在这掌未尽全力,掌力不及肺腑,只震断了胸口附近的无数小经络。不会武功的人疼个十天半月就算老天有幸,若淤血不尽,只怕从此就落下了病根,我才不得已施针以外力强之。”
  江飞白听得连连点头,道:“不错,被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师父当年果然是这么说过。不过能够以针逼内力,桃花姑娘果然……”说到此处,江飞白思绪打了个突,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果然是歧黄圣手。”
  桃花也不问他为何欲言又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着光芒,娓娓道:“我这却算不得什么,爹爹才是真正的神医。” 
  说到此时,江飞白心中霎时雪亮,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桃花,似乎在疑惑她为什么这样做?桃花却转了话头,道,“江大哥,若我所料没错,你会去洪大叔家,目的和那岁寒三凶只怕是一样的。我们长于此地,深知洪大伯不会骗人,他说没有,就必定没有。”她顿了顿,道,“我以为,你们想错了。”
  他们当然想错了!
  杀人王被诸高手围攻在先,摔下万丈山崖在后,哪怕他神功盖世,毕竟是血肉之躯,绝不可能毫发无伤。他内伤加外伤,若想活命甚而报仇,一定要细心隐藏踪迹,更要找个大夫,而且必须是江湖最好的大夫。
  江飞白当下坐如针毡,向桃花石浒告了个罪,转回客栈,一见玉虚子,就将自己的见闻猜想尽数所说了。
  玉虚子连连点头道:“你想的有理。他当时受伤极重,就算没有跌下山崖,能活着也是奇事。能治他伤的神医,武林中可谓屈指可数。记得杀人王‘死’后不久,江湖中有位大名鼎鼎的神医慕容琏和他夫人也莫名其妙的跟着消失了。如果所想没错,那你今天遇见的那位展姑娘,就是慕容琏的女儿——‘九转神针’医术如神,最长于治疗内伤。”
  讲到这里,玉虚子面露微笑道:“虽然还不知道杀人王在何处,这却是个大大的好消息。”
  江飞白诧道:“难道说,师叔已经有办法从这位慕容大夫身上追查到杀人王的下落了?”
  玉虚子摇头道:“这只是其一,慕容琏为人正直,素有清名,恐怕是被杀人王胁迫不得不为其所用。就算他不说,我也已有主张。我真正高兴的是,杀人王把慕容琏这样的神医放在身边十八年,却到现在还没有再出江湖,这说明了什么?”
  江飞白目中一亮,道:“说明他的伤还没有好,甚至可能,根本治不好!”
  玉虚子大笑道:“不错,如此一来,老道我尽可以放开手脚,把那人的狐狸尾巴揪出来了!”
  江飞白脑中运转如电,若没有桃花在自己眼前以“九转神针”医治石浒,那自己不会联想到杀人王,而杀人王重伤可能未好的事,自然也就不会为人所知。明眸笑颜在眼前清晰地浮起,想到桃花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江飞白心神荡漾之余,也渐觉这偶遇的少女莫测高深起来。
  他边想,边问道:“师叔,你曾同杀人王交过手,可记得他的长相特征,我们也好查找。”
  玉虚长叹口气,道:“说到这个不免惭愧,我只记得杀人王身材高大,手脚修长。他实在谨慎,交手之中始终蒙着脸,我们本想等他死后看个仔细,却终于功败垂成。这世上知道他长相的,只怕唯有枉死城里的鬼了。”
  江飞白越听越奇怪,道:“既然没人知道他的长相,当年那女子究竟凭什么找出他的?”
  玉虚子道:“只怪杀人王杀了那女子的亲弟弟。那女子夫家权势极大,她自己又智计无双,为了替弟弟报仇,就定下一个妙计。她先找人出名雇请杀人王,然后叫见面的人偷偷在杀人王身上下了一种药。”
  江飞白道:“下药?杀人王没有发现?”
  玉虚子笑道:“若能被发现,这计策就不叫妙计了。那药非同寻常,叫做‘夏雪香’,本身无色无味,但是一旦沾上,遇上下雪的日子,就会散发出一股香气。这香气擦不去洗不掉,有种以此喂养的小鸟,就算远隔百里也能闻见。”
  江飞白赞道:“果然是一个妙计!”
  玉虚子点点头,道:“不错,如果没有‘夏雪仙子’谢瑶红的这个妙计,杀人王不知还要造多少杀孽。”
  “夏雪仙子”谢瑶红!
  这个名字,三十年前可以令多少江湖侠少夜不能寐,多少英雄豪杰荡气回肠。有人说,谢瑶红之后,江湖中再没有人配得起“天下第一美人”之称,可见这位在江湖中如昙花一现的女子美的多么刻骨铭心。美貌之外,她更是秀外慧中,惊才绝艳,只可惜她出身高贵,很快就嫁入豪门,退隐江湖。从“夏雪仙子”这个名号,便可见在江湖人的心中,她就如夏日不可能落下的雪花般叫人遐想无限。
  江飞白正在出神,却听玉虚子起身道:“天色也晚了,咱们也下去用饭吧,顺便探探他们的风。”
  两人一起下到客栈大堂,“他们”还是原样原位。松千壑几碟小菜一盘牛肉,还在自斟自酌,应是在等竹劲风。江飞白心里奇怪,按说竹老二早该回来了,为何到现在还不见,难道来了又去了?而另外一张桌倒添了人,金钱夫人不知何时下楼来,坐在元宝公子身边正低低说些什么,不时掩唇轻笑。金钱儿不愧尤物之称,妩媚风流,眼波如醉,身段形容无一不美。只要咯咯一笑,就引的小伙计和其他客人频频回顾。
  玉虚目不斜视,和松千壑好似根本不认得,叫来陈大发吩咐办桌素斋。陈掌柜立刻把胸脯拍的震天响,答应一定好好刷洗给道爷吃饭的什物。果然没过多久,堂后院子就想起唰唰的洗锅声,陈大发站在门口面色青白了好一阵,忍无可忍扭头喝道:“四儿你个败家东西,叫你刷锅子不是叫你剃锅子,要是锅底薄了点儿,我非打死你不可!”那刷锅的声音果然小了些,陈大发这才又有了丝血色,又得意洋洋地道:“刷下来的锅水你可别糟蹋了,拾掇拾掇还能拿去喂猪呢!”
  见众人都把眼转了看自己,他赶忙换上一叠子谄笑,连声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伙计不机灵,叨扰诸位用膳了。”
  饶是厅里众人心事重重,也被吝啬油滑之极的客店掌柜弄得哭笑不得。金钱儿一双桃花眼只在他佝偻瘦小的身上停了片刻,就飘啊飘啊地转向了江飞白这边。江飞白心不在焉,一会儿想着石浒的伤势是不是都好了,一会儿想着是不是去找一趟洪里正,一会儿又想到竹老二的行踪,他就这么胡思乱想,却发觉自己不管想到什么,眼前都有张俏笑倩兮如桃花初放的笑脸。
  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江飞白脸一红,不由暗骂:“江飞白啊江飞白,你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不过见了个漂亮姑娘,就在这里胡思乱想起来了。”反复告诫了自己几句,却越是挥不下心头那抹倩影,正是人的一大毛病,越不准他想越是会念念不忘。干脆自我开解:“古人也说知好色而慕少艾,桃花容姿秀丽,更兼聪慧狡黠,假以时日,未尝不是一代奇女子。我一见难忘,再理所应当不过,何必枉自烦忧。石浒也是个好朋友,若是这里事了,必要回师门复命,又不知何时再能跟他们相见了。”
  他心里头只管天马行空,对金钱儿的勾魂媚眼自然见之不觉,气得后者咬住下唇不放。
  等到陈大发终于把素斋端上来,店门口忽然一阵乱响,洪里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大叫道:“大、大爷,跟你一起来的大侠死……死啦!”
  一时间众人都呆住了,没多久,目光就一起转向了松千壑。后者手里的筷子啪的应声而断,铁青着脸长身怒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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