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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搭档 (完)

Synopsis

by Leyi

“夏琳……夏琳……夏琳……”

沙哑的呼唤声在无尽的黑暗中轻轻颤响,带着阵阵的刺痛,又蕴含着浓浓的期待,仿佛这个名字就是这声音的主人唯一的信仰。

“就快结束了,老师。请再忍耐一下吧……”

郑重得有如宣誓的回应声中,基尔索罗大圣堂现任的主圣祭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线似红非红的亮光,穿过钟楼拱顶上那道裂缝,笔直地在女祭司的面前垂落。同时,楼下的铁门发出了轧轧的响声,生锈的铰链发出的刺耳的磨擦声,即便隔着一层几乎全封闭的楼板也清晰可闻。

“时间到了……”

想到这里,夏琳交握身前的双手不自禁地一紧。她又低头去看面前的祭坛。

在那块巨大平坦的黑色岩石上,刺眼的绿光在一个类似于冥想盆的带底座的石盆中闪耀着,仿佛一盏巨人铸造的油灯。

夏琳缓步走近它,看向盆中的那些放射着磷光的绿宝石般的液体。那诡异的绿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并将一具面目难辨的男性尸骸,一齐投入女祭司那琥珀色的瞳仁;干枯、瘦弱、形销骨立、简直如木乃伊一般。唯有从他的穿着和形体的轮廓中,还能依稀分辨出一些前卡斯珀大公卫队长的影子。

他几乎完全被浸泡在液体之中,只有胸部以上的肢体突出水面;散发着耀眼绿光的骷髅般的嘴里升出一根细长的白牙,仿佛一柄半人多高的弯刀般直刺穹窿。

夏琳掏出一柄镶着祖母绿的匕首,俯身轻轻划过死者的身体。刀锋在埃弗里石头一样的烂衣服和冰凉的皮肤上画出深深的口子,但却没有血流出来。

女祭司满意地点头,但是很快又转变成嫌恶的表情。而只能任其摆布的埃弗里只能伸着枯萎的手,举着一对空空的眼窝,仿佛正控诉什么似地对着夏琳怒容相向。

但夏琳却已对这堆烂柴枝一样的东西失去了兴趣。她抛下它,走向那扇曾引起马塞勒斯和芙拉浓厚兴趣的巨型窗扉,拨开厚重得有如棉毯的窗幔,低头看了一眼摆放在大圣堂入口出的日晷。

有如磨盘般粗糙的巨型圆石上,晷针拖出的长影正缓慢地向着底部的最低点移动。

“好了,开始吧。”

夏琳深深地吸气。她提起碍事的长裙,转身飞快地奔下悬梯,穿过豁然洞开的大门,一口气冲到了那座日晷的旁边。

重重呼出两口长气后,她最后一次抬头仰望——这座养育了她二十年之久的建筑。

此时的基尔索罗大圣堂显得静谧而又壮丽;那个射着金光的火球正慢慢沉落,灰色炼瓦的墙壁沐浴着残阳,被染成了鲜艳的红色;荆蔓包卷着钟塔,在微风中轻轻荡漾;那种说不出的和谐使得六月里的夕照格外韵味深长。

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奇特的错觉——仿佛这并非夕阳的残照,而是黎明的曙光。

至少在夏琳的眼中就是如此。

下一个瞬间,她张开双臂,以前所未有的恣肆语调放声疾呼:

“歌唱吧!赞美吧!颂扬吧!吾主基尔索罗,请倾听吾等仆从的恳求——在此,降临!”

 

马车无声无息地奔驰在黄昏的街头。仿佛蓝色帷幕般渐渐黯淡下去的天穹之下,它就像是一个不祥的影子。似曾相识的歌声远远传来,就像追着这个影子似的萦绕不休。

“滴血之瞳睁开之时,千万白鳞翻动之夜……”

倚靠车厢而坐的女孩将手横放在马车的窗框上,举目凝注着那座在视线中颠簸着不断放大的建筑。

随着时光的推移,大圣堂四周的景物终于在不断侵蚀的夜幕下糊成了一片。圆月初升,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基尔索罗长河的两岸次第亮起,昏黑的夜色中,斜照的月光将潺潺河水同大圣堂连成一线,尖塔顶楼的窗户也因此射出箭一般的虹光,恰似一条钢鳞巨蟒,蓦然睁眼!

“已经开始了啊……”

马车里的少女忧伤地低吟着,她像是不愿承认似的转头,把脸埋在手心。

“所有的这一切,真的都是夏琳干的吗?”

“是她。”对座的吸血鬼亲王确认般地点头。

“怎么样都无法相信啊……”芙拉一声长叹,她抬头看着马塞勒斯,像是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似的问他:“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吸血鬼亲王迟疑了一会儿,说:“其实上次我们跟夏琳会面的时候,我心里就一直有一个疑问。”

“放着怨念如此深重的一具尸体不焚毁,她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呢?不论是对这位死者本身,抑或是他周围的人而言,这都是相当危险的。”

“而现在,我想我终于找到答案了——夏琳是一早就已经打算好了,要复活尤兰德大人的吧?”

吸血鬼亲王的眼中闪动着伤感的光,他自问自答地说下去。

“那么,在这城里,能办到这一点的是谁呢?”

“除了求助于基尔索罗,我实在想不出第二种途径。”

“确实……那是只有完全掌握了交易法则的基尔索罗才办得到的事。”

对此,芙拉唯有点头附和。

“可你又是怎么知道,大圣堂就是基尔索罗的呢?”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开口问道。

马塞勒斯意味深长地看了芙拉一眼。

“这位蛇神大人的隐居之法确实非常的巧妙,如果单靠视觉,恐怕我也是无法察觉的吧——甚至就连嗅觉同样敏锐的你都没能发现。”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不无自傲地微微扬首。

“但是吾辈血族对鲜血的敏感程度是任何种族都无法比拟的。虽然用魔法改变了形体,但基尔索罗毕竟还是生物,在实体化的情况下,整座大圣堂中封存的它的血液,简直就像是一座固态的血池。”

听到马塞勒斯这俨然自我吹嘘般的形容,芙拉条件反射般地“嘁”了一声。然而突然自灰白相间的长发下竖起的一对尖耳,却彻底暴露了她心中的好奇。

马塞勒斯接着说道:

“我当时自然相当惊讶,以为是这座建筑的材质有什么问题,就在推门的时候,故意用指甲在门上划了一道细痕。”

“而前天,我们再次去大圣堂查看的时候,那道细痕却不见了。”

“由于埃弗里的横死,大圣堂里的神官们一整天都在接受公差的盘问。在那样慌乱的情况下,能够发现这样细微的一处刻痕并且加以修补,无论教谁来看都太过不可思议了一些。”

“所以,我差不多可以断定,这座大圣堂,根本就是一种生物。而之所以我留下的记号会消失,是因为生物愈合的本能。”

“整天让人在自己的脊柱上走来走去……这位蛇神大人的气量还真是大得惊人呢。”

一鼓作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之后,马塞勒斯上身后仰,视线不自觉地向窗外看去。马车在转过三个街口后进入一条直通大圣堂的直路,他的观察条件变得有利起来。

大圣堂已近在咫尺,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原先那座高高耸立的建筑其实已不复存在;它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条名为“基尔索罗”的远古巨蛇!

霞蔚蒸腾的灰色雾气中,复苏的蛇神摇摆着它那柔韧的腰肢,提起浸没在长河之中的——长达百米的长尾,抽击大地。

俨然一道霹雳撕裂长空!

由此发散而出的,庞大得无法想像的魔法元素,呈波纹状在城市的上空扩散开来。

“糟了!”

马塞勒斯警觉地惊呼,右手一甩,银色的长剑一闪而现,如雷光般钉入车厢的底板。

“吱……”

剑身与大地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马车剧烈地颤动起来,但同时,马车前冲的速度也因此骤降,并随着马塞勒斯旋动手腕的动作奇迹般地急转。而另一方面,芙拉也因为马塞勒斯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身体猛烈地晃动,肩膀撞上车厢的壁板,发出了一声恼怒的哀嚎。

“怎么回事!”

女孩一手拥紧了怀里的书,一手伸出刀片般的利爪,死死地抠进窗框。

紧接着,好像要回复女祭司的质问一般,车厢外传来了马匹凄厉的嘶鸣,车厢像是怒海中的小舟般倾斜着升空,可是马塞勒斯手中的长剑仿佛一条有弹力的套索般不断伸展,将整辆马车牢牢地钉在原地,在离地大约两米高的位置转了三圈,才“砰”地一声在地上摔成了一摊废柴。

这个时候,芙拉终于也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她和马塞勒斯谁都没再说话,一个抖手收起长剑,直接一脚踹飞车门跳下车去。一个跟在后面,手脚并用地爬出车厢。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幕奇诡异常的画面。

前方正好是个路口,马车夫和拉车的马匹已经倒下,似乎都已失去了意识。看情形像是撞上了什么硬实的东西,可是面前的街道却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障碍物。

当然,这只是对一般人而言。

马塞勒斯打开了他的手提箱,从里面抓出一只黑漆漆的蝙蝠,抖手抛向前方。只听“砰”地一声轻响,那可怜的丑物都来不及睁开眼睛,就好像撞上了玻璃似地在半空中悬停,而后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边界线缓缓滑落。

“是法则结界,蛇神已经苏醒了。”马塞勒斯回过头,“我们得赶在它再次沉睡之前到达那里——你能破解这个结界的吧?”他一边解释,一边征询道。

芙拉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她从地上捡起一块马车的残骸,学着马塞勒斯的动作向前投掷。

“突……”

木块越过了昏迷的蝙蝠,稳稳地飞行了一段距离才跌落地上。

“这个结界只拒绝有生命的东西……”

芙拉沉吟片刻,似乎正在计算着什么。

“勉强可以。”几秒钟后,女孩点了点头说:“但是破解结界之后基本上我就什么事都没法干了。”说完,芙拉颇费踌躇地看着马塞勒斯。

“没关系,今天停战。”

吸血鬼亲王微微一怔,旋即便心领神会。他不等女孩回话,直接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然而正当他要将血液涂上芙拉手腕的时候,却心生疑虑地停了下来。

“不过,这样真的可以吗?”马塞勒斯低头看着芙拉,用一种客观得近乎冷酷的语声发问,“今天可是满月,说不定你可以打倒我呢。一个月就这么一次机会,你确定你真的要放弃?”

而芙拉也以不遑多让的平淡语声回应了。

“你只知道,身为沃夫兰德主圣祭的我,在满月的时候力量最强。”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看似纤弱的手臂以无法描摹的高贵态势扬起。

“但是你忽略了我的另一重身份——满月之夜,恰好也是身为女人的我,心肠最软的时候。”

两位旅伴的手就此贴合在一起,猝不及防的错愕与微笑接踵而来。

“以吾之名,许你一日安宁。”

“以吾之血,赐汝一日残命。”

他们同时宣告。

“明白了。”马塞勒斯看向女孩的眼光中第一次出现了暖意,他无比郑重地承诺:“你只需要解开结界就行了,接下去的事我来处理。”

可是芙拉却已无暇回复。她早已翻开了手中的书本。

数以千计的书页像风车的叶片一样在女孩的手中翻滚,少女的肌肤再次变得白皙而又透明。只是这次芙拉的形体却没有什么变化。尽管环绕着她的魔法星阵的尖角多达十二个。

她张开双臂,瞑目轻唱:

“日耀长空,月照冰河,星伴晨雾——汝等依恋彼此;地上山峦,水底顽礁,火铸铁流,风葬残花——汝等守望彼此;凛冬将至,冷风已起,林中群狼,依偎同眠——吾等唯有彼此。”

这期间,马塞勒斯只是静静地倾听着,表情严肃而又凝重。这还是芙拉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展示自己的法则力量。

“盟约法则……虽然完整吟唱的时间过于冗长。但是,这是何等惊人的法则之力啊……如果要我跟现在的她对敌?”

马塞勒斯蓦然惊觉自己不太敢面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能在她吟唱完成之前全力抢攻了吧……”

吸血鬼亲王略带苦涩地在心中想着。

而这时,芙拉恰好完成了全部的咏唱,她手指前方,以少女独有的清冽嗓音发号施令:

“谨以吾芙拉..克拉伦斯.沃夫兰德之名,索取盟约之力,破除此间阻碍!”

闪耀着晨曦般璀璨光线的魔法星阵于此时骤然扩张,以令人心颤的速度飞速旋转着,俨然一面锐不可挡的圆锯,切割着女孩前方的那面看不见的法则之墙。

两种截然不同的法则之力接触的刹那,天空中爆发出一连串太阳的碎片般耀目的火花。尽管知道那只是法则元素角力的产物,但是出于吸血鬼对日光畏惧的本能,马塞勒斯还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可也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他转头,恰好对上女祭司那双紫水晶般神秘莫测的眸子。

芙拉无力地攀着马塞勒斯的胳膊,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你只有三分钟的时间……快去吧,只要能够解开……喂!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她盯着吸血鬼的眼睛,气喘吁吁地叮嘱。可是话到中段,却变成了惊声的尖叫。

因为马塞勒斯突然弯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我说过了,接下去的事我会处理。别人说话的时候,要好好听。”

他面无表情地切断了女孩的话。

“谁要听一只蝙蝠的唠叨啊!这……这成何体统!还不快点放开我!”

芙拉叫嚷着,奋力挣扎了一下。但是她的反抗抑或是反驳统统被马塞勒斯轻易地无视了。

“什么嘛……你这身体哪里热腾腾了,简直就冷得像块冰嘛……”

吸血鬼亲王像往常那样刻薄地调侃着,向地上的手提箱勾了勾手指。那看似平淡无奇的手提箱旋即发出“嗡”的一声鸣响,好像受惊的兔子般蹦越着,蜕变成一只拳头大小的金色方盒,飞向马塞勒斯的掌心。

握住魔盒的同时,两扇状如乌云的膜翼在马塞勒斯的身后飒然展开,而随着形体的变幻,他脸上的笑意也跟着一敛。

“自己惹来的因果,自己去了结。”

他以一种说教般的口吻告诫着臂弯里的少女,把手里的魔盒往口袋里一塞,左边的翼翅翻卷着,好像一只带着厚蹼的巨爪,将女孩的身躯紧紧裹住。

“当然,我也不会忘记你。”

做完这一切之后,马塞勒斯猛然转身,一拳轰进四分五裂的马车车厢。

 

大规模的魔法元素固化所产生的冲击波已将大圣堂整个地吹裂。碎木片,纸片,碎石屑到处乱飞,伴随着一阵难以穿透的厚厚的白色烟尘。先前还在协助夏琳施术的神官们飞过天空,坠落在地板上,被半埋在碎石碓中;他们尝试着站起身来,用手护住脑袋,在灰尘中他几乎无法呼吸或是看见东西,因为大圣堂的残骸正雨点般掉落在他们的身上。

夏琳却在这些尖叫和喊声,以及一系列使人昏晕的金属的重击中巍然不动。她看见基尔索罗那珠串般的尾部从长河中扬起,狠狠抽击地面。继而昂首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四周的神官们,不论是最胆大的还是最胆小的,都纷纷逃散,羊皮纸的碎片漂浮在空中,大圣堂四周的裙楼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边,堵住了所有通向此地的道路。

宽阔的大圣堂的前庭终于只剩她一人。

夏琳的全身都已被灰尘覆盖,却依旧如雕像般纹丝不动,好像她的脚已在这地上生了根。

一个巨大的头颅低垂下来观察着她。呈三角形状,表面覆盖着好像绿宝石的菱形鳞片,还有一条红信从嘴伸出来,“突”地吐出了一大块重物。物体下落时带起的劲风扬起了女祭司的长发,她低头瞥了一眼,看见了一个半个支离破碎的石盆,以及失去了半边身体的埃弗里的尸体。

“就是你唤醒了我么?”

打破了邈远的寂静之处,传来了一种不似人声的低语,以及一束橘红色的光线。

“成功了么?”

夏琳喃喃自语,她抬头便看见了那光线的来源。

那是巨蛇的一双眼睛,里面像是有火焰在熊熊燃烧,可是这火焰却没有什么温度,就算靠得那么近也毫无暖意。

夏琳什么都没回答。只听得见一阵密如鼓点的响声,那是她的心脏跳动发出的微弱声响。

“我在问你——是你,唤醒了我么?”

巨蛇又将它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终于,另一个声音回答了。

“是……这样吧”

女祭司想要尽量表现得从容,然而舌头却不听使唤地发颤。

“是的,吾主。”她抚胸行礼,而后指着不远处,一具铺满了灰尘和碎石的棺木说:“我恳请您拯救此人的灵魂与肉体,赐其重生。”

巨蛇瞟了一眼夏琳指着的地方。

“你是我的祭司么?”它问。

夏琳恭恭敬敬地回答:“正是。”

“那你应该知道规矩。”基尔索罗目光低垂,露出了有些寂寞的表情,它说:“我可以让他复活,并且归还他你剩余寿命的一半。但是,我要取走你全部的寿命,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巨蛇的语声如末日的钟声般在天地间回荡。

夏琳没有说话。只是以早有预料似的庄重神态缓缓点头。她的脸色苍白,两行热泪冲开她脸上的尘埃流淌下来,简直像珍珠发出的微光。

巨蛇用长尾卷住夏琳的身体,把她举起来,它载着它的信徒越升越高,浑身发散出绿色的浓烟,在黑色的天空的映衬下,像一个新的星座。

夏琳那布满灰尘的脸上带着泪痕,但是她没有动,她觉得自己像是忽然就被浸没在了能使常人心脏麻庳的冰水中;舌头不听使唤,麻庳的四肢如同灌了铅一般,违背主人的意愿无法动弹。紧贴着她的身躯的被鳞片覆盖的蛇尾,以初冬的海水般的温度无情地剥夺着她的体温。

她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似幻似真的画面。

那是一间流动着温馨空气的睡房,一个高个子的黑发男人坐在一张铺着厚厚的绒毯的小床边上,挥舞着一串彩色的铃铛,床上那个穿着蓝色睡袍的绿发小女孩被逗乐了,那孩子笑着,想要用自己的小拳头那些叮咚作响的小玩意……

突然!

一道亮光击中了拉着窗帘的窗子,窗子立刻被击成碎片,外面寒冷的空气冲进屋内。黑发男子赶紧扑在女婴的身上,替她挡住了玻璃渣的侵袭,然而第二道亮光接踵而来,一下就洞穿了那男子的胸膛。他仰颈发出不甘的嘶吼,转身冲向那扇破碎的窗子。

然后,第三道,气势远较前者恢弘也远为险恶的绿光蜂拥而入。照亮了狭小的房间,照亮了婴儿凝滞着笑意的脸庞;在她那布满了惊恐的小眼珠中,黑发男人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倒下去,嘴里嘟哝着一句话。

“醒醒,夏琳”他说。

宛如神祗的启示。

夏琳无法抗拒地睁开了眼睛。

“等……等一下!”

她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她以为自己能为那拯救了她养育了她的男子付出一切,可当她睁开双眼,看见眼前的情景,她还是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吞吐着红信的巨口如阴森的山洞般豁然张开,基尔索罗无视了女祭司的挣扎,它嘶声宣告:

“交易……达……”

“等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霹雳般的声音从天而降。夏琳和巨蛇都是一怔,但是双方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夏琳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基尔索罗却依然故我地扑向被自己牢牢束缚着的祭品。

“铮!”

金铁交击的巨响声中,巨蛇终于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它发现自己的獠牙被什么硬邦邦凉丝丝的东西抵住了,并且从齿峰上传来的力度判断,随时都有断折的危险。

“她的账,由我们来付。”

在那倒悬山峰般的蛇首之下,一名背后呼扇着一对巨幅膜翼的高瘦男子傲然屹立;左手拎着个胖乎乎的男人,右手抵在巨蛇毒牙上的长剑银光闪闪,俨然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崭。

而这,还只是这突如其来的麻烦的二分之一。

“以吾之名索求,盟约之力!”

基尔索罗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这胆敢打扰它进食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来路;在它那好像打了一个结的尾巴上,一个两手举着一本一看就是件了不得的魔法典籍的少女,也已开始吟唱咒文。

“盟约法则!”

基尔索罗简直要被吓得魂飞魄散。要是被法则之力直接攻击,它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当口它再也顾不上吃什么久违的晚餐了,长尾一挥,就把那女孩连着夏琳一起甩了出去。

两个女孩的身体像出膛的炮弹一样向下急坠,但是在这之前,拿着书的那个女孩已及时地跟手中的魔法书融为了一体。她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扭转坠势一把托住了夏琳。

与此同时,那挡在巨蛇面前的男子也把拎着的那个男人往下一抛。从他扔人的手劲和选择的落点来看,居然是想拿那男人给两个女孩当肉垫。

可是此时那个女孩显然已用不着对方的特别照顾了。甚至在离地将近三四米的时候,她还顺便截住了他扔下的那个胖乎乎的男人,却又反手把他掼出老远。而后两腿一屈,扶着夏琳好像打桩似的砸在地上。

几乎要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夏琳被飞扬的尘土呛得一阵猛咳,她本能地捂着嘴,向前跑了几步,却被什么圆滚滚的东西绊倒在地。

“卡斯帕大公!”

当她抬起头,看清了脚下滚做一团的那个人的时候,忍不住惊声尖叫。

“命运又为我们准备了戏剧性的相遇呢。人生实在充满惊喜……您也这么想吧?”在夏琳的惊呼声中,马塞勒斯也偏斜双翼,缓慢地降下。

“您没事吧。夏琳小姐。”仿佛在确认什么一般,他注视着夏琳的脖子。

没有伤口,看来交易确实被阻止了。

吸血鬼亲王暗暗松了口气。

“你的力量恢复得很快嘛……”

然后他又斜了夏琳身侧的芙拉一眼,算是表达了些许关切之情。

芙拉顺着马塞勒斯的视线,摸了摸她那突出长发的毛茸茸的耳朵,吐了吐舌头说:“嗯呢,愤怒是狼族力量的源泉嘛……”

“芙拉小姐!马塞勒斯大人!”

这个时候,惊魂甫定的夏琳终于恢复了些元气。她期期艾艾地问:

“你们为什么……”

“寒暄的话还是稍后再说吧。”

芙拉只用单手就把女祭司从地上扶了起来。尽管没有显出那对蝶翼,也还是普通少女那样小小的身体,芙拉看起来还是气力十足。

她转身,看向那蜷身戒备的巨蛇。

“老怪物!您没听清楚我的话么?我说——她的账,由我们来付!”她先是气势汹汹地质问,而后突然又丢给因“老怪物”这三个字而勃然色变的巨蛇一个俏皮的笑脸,挖苦般地接着问道:“还是说,非得先说一声‘您好’呢?嗯?”

“无聊的招呼就免了吧,暗夜的子嗣们。”

巨蛇的瞳孔中闪过了疑虑的影子,但那也只不过停留了短短数秒而已。

“这是我跟这位小姐的交易。”他说。

“但这是我们跟这位小姐的因果。”

抢在芙拉回话之前,马塞勒斯那冷漠的语声响了起来。

“凡事有因必有果,”他踏前一步,挡在芙拉和夏琳的前面,举剑指向蠢蠢欲动的巨蛇:“因果律是一条解不开的长链,它对于所有法则都会产生制约作用,这点您不会不知道吧?切断一个正在产生的因果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虽然普通世人无法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已经完全掌握了交易法则的您,应该不会不清楚吧?”

“……”

面对马塞勒斯咄咄逼人的质问,基尔索罗保持着阴沉的沉默,它低头又仔细观察了一阵那渺小的生物。

虽然穿的只是某种低贱生物的外皮缝制的轻便皮衣,然而这个男子的周围却透露着奇妙的妖异气质。无论是他右手的那柄完全由魔法元素构建而成的长剑,抑或是他左手那个刚刚从口袋里掏出的——散发出奇异空间魔法力量的盒子——都让这生存了数千年的巨蛇心生警惕。

它由此联想到了有关吸血鬼这种谜一样的生物的种种传说。他们是最早出现在大陆上的暗夜的子嗣,据说担任着引领暗夜国度走向秩序与光明的使命。不过也有人认为其真正身份是一种变异化的精灵,并非“原本就是与生灵不同之物”。换句话说,吸血鬼也和它自己一样,可以通过掌握的法则获得近乎神祗的力量。

马塞勒斯也回望着那对散发出无穷精气的血瞳,横在两对大小相差悬殊,却同样凶光四溢的眸子间的长剑,也因此沾染上了鲜血的光彩。

“是故,我们把此人的生命献祭给你,作为我等介入这场交易的代价,以完成这段因果,您意下如何?”

最后,他指着软瘫在地的卡斯珀大公,向基尔索罗摊牌。

这铿锵有力的语声打断了基尔索罗的思考。远古的蛇神吞吐着皮鞭般的红信,摇了摇它那扁平的头部,说:“可是这个人的命一文不值。你刚才自己都说了,要切断一个正在产生的因果需要付出的代价巨大。”

“而不能给人带来幸福的生命是没有价值的,难道不是吗?”他狡黠地强调道。

这时,沃夫兰德的主圣祭突然插话:“这个简单。”她抓着卡斯珀大公的衣领,迫使他跟自己目光相对,“说!我愿意放弃我的爵位、我的领地、捐出我所有的财宝,并且永远为基尔索罗大人服务。”

“不然我就一条一条地撕下你这身肥肉,然后让你自己全部吞下去!”她声色俱厉地恐吓。

“我……我……我同意……”

那满脸横肉的男子颤颤巍巍地回答。

“您瞧,现在他变得很有价值了。”

芙拉点头表示满意。她随手将卡斯珀推倒在地,站起来一脚踏住他的肩膀,双手交抱地看着基尔索罗。

马塞勒斯也收起了长剑,优雅地躬身:

“您还有什么问题么?蛇神大人?”他问。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好吧,我接受你们的提议。”直至基尔索罗看见芙拉身后渐渐凝出了一条长尾,它才颇为不快地晃动着它那粗硕的身躯回答。

既然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那么再拖下去反而是会对自己不利了。

它在心底这样暗自盘算。

“谅必也是如此。”马塞勒斯扬眉,脸上显出了高傲的笑意。

然而很快他就听到了反对的声音。

“不,怎么可以让你们……”

面对着这瞬息万变的局面,夏琳只觉得自己的思路已搅成了一团乱麻。她茫然失措地叫道。

回答她的是芙拉的一声怒喝:

“不要再胡闹了!”她说,“你以为尤兰德大人在怨恨着谁呢!你?卡斯珀大公?还是躺在那堆石头下面的那个人?”

“全都不是!他在怨恨他自己!怨恨那个没有能力保护你的自己!”

“你要让他活过来,一直生活在这地狱般的悔恨之中么?”

沃夫兰德的主圣祭一句句地说下去。她每说一句,芙拉就后退一步,到最后终于一个踉跄,颓然坐倒。

“可是……你们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夏琳捂着脸抽泣起来。

“我们无意打听您的隐私,夏琳小姐。”马塞勒斯略带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详细的情况,等一下我会向您解释的。”他简短地安慰了一下夏琳,重又将视线投向那高高在上的巨蛇。

“既然现在支付代价的人从夏琳小姐换成了我们,那么,我们希望这笔交易可以更公平一些。”马塞勒斯话锋一转,完全是一付谈生意的口吻。

芙拉也用力点头:“既然是交易,价码当然要清楚,差一天都不可以。”

“那么您知道,她的生命还剩下多久么?”马塞勒斯又跟着接口。

基尔索罗那紧闭的唇缘豁开了一道裂口,仿佛一个刽子手露出的阴鸷微笑。

“想要玩弄那老掉牙的把戏么?”

“只要我报出一个数字,你们就当场杀死她,以破解我的法则。你们是这样想的吧?”

“那我就让你们如愿吧。”

“这个女人的寿命,还剩下整整五百年。你们两个,要怎么分派呢?”

它讥嘲般地连连发问。

对此,马塞勒斯却只付诸淡淡的一笑。

“您想哪儿去了,基尔索罗大人。”

“我们看上去像是那种自作聪明的糊涂蛋吗?如果我们那样做了,确实是可以破解您的交易法则,使您遭受交易法则之力的反噬。可那对您没多大威胁的吧?您已经完全掌握了交易法则,要是没猜错的话,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一项名为‘预支’的能力。交易法则造成的损失,以即将用交易法则获取的利益去弥补,而您需要做的只是在这之后去多蛊惑几个无知世人就行了。”

“可是我们呢?杀死正处于交易和因果两大法则节点的夏琳小姐,恐怕在我们动手的一瞬间,就会化成飞灰吧。”

“不过,还是要感谢您说出了一个确切的数字。”

他长篇累牍地说完这番话。又调侃般地抚胸向基尔索罗行礼,同时转头向身侧的狼族少女使了个眼色。

血红与亮紫色的视线交接的瞬间,两个如号角般高亢的语声交织着响起:

“吾乃加加利地下王国的亲王——马塞勒斯..赫利克斯.加加利,”

“吾乃沃夫兰德帝国主圣祭——芙拉..克拉伦斯.沃夫兰德,”

“遵从因果之律,融入此长链之一环,”

“献祭吾499355天之寿数,”

“献祭吾1天之寿数,”

“以支付尤兰德.阿萨德拉回魂所需!”

他们各自伸手,诵读出各自的祷文之后,马塞勒斯向基尔索罗做出了个邀请的动作。

“该您了,基尔索罗大人。”他彬彬有礼地颔首,继而吐出一句轻蔑的嘲讽:“区区五百年,对吾辈血族来说,真是微不足道。”他说。

基尔索罗目瞪口呆——如果蛇类真的能做出那样的表情的话,那一定就是基尔索罗现在的样子了。

它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它完全没有想到马塞勒斯和芙拉竟会真的付账,或者说它忘记了,吸血鬼这种生物的寿命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可是事到如今,再想反悔显然已不太可能了。

“吾乃幽蟒珊朵拉之子基尔索罗,”基尔索罗老大不情愿地开始吟唱,“扭转生死之律,救此凡躯,暂离永眠之海!”

苍凉的语声降下的刹那,红、紫、绿、三道光线同时亮起,在半空中汇集、聚拢、融合成一个小小的光点,而后吹气球也似的急速膨胀;与此同时,地上的那副棺木也震颤着腾空,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块般飞了过去。并在这两者勘勘相交之时,棺木开始摧枯拉朽地崩解,木屑如大雪飞扬,显出其中一个须发银白的老人的身影。

他被彼时已有一间客厅大小的光球包覆着,像表演杂耍似的翻动,光球随之收缩、与里面的人影贴合,仿佛破晓时分的晨露般沁入那老人的身体。

“老师……”

夏琳从羞愧和内疚中清醒过来。她满怀希冀地看着这一幕,交握着双手喃喃地祝祷。

老人的身体在她的注视中缓缓降下。满头白发转为灰白,继而向着乌黑迈进,满是褶皱的皮肤也被拉平,变得如年轻人般细腻光洁。

夏琳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就像二十年前,尤兰德将她从大圣堂的石阶上抱起时一样地温柔,充满怜爱。

“这是……”

可当夏琳看清了怀中那人的样子,她当场就呆住了。

眼前的男子哪里还是一个老人?这分明就是尤兰德二十来岁时的模样。

可是,尽管可以感觉到怀里的男子已经恢复了呼吸,但他也没有像夏琳预想的那样立刻苏醒,而是依旧保持着沉睡的模样。

“不必担心,只要睡上几天,他就会醒过来。”对上夏琳那怀疑的目光,巨蛇颇不耐烦地解释道:“毕竟两百五十年的生命力,以他的凡人之躯想要消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呵……”

“被你们两个小家伙算计了啊……”

它一边说,一边斜着那双凶恶的巨瞳睨视着身前那两个小小的人影。

“实际上你是大赚了一票吧……”

而就在蛇神为了自己的疏忽懊恼不已的时候。马塞勒斯也正捂着脸嘟哝着。

看见夏琳的情绪因基尔索罗的话平复了下来,他才又对她说道:

“现在,我们来了结另一段因果。”

“马塞勒……斯……”

一旁的芙拉张口欲言,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该做的事情总还是要做的,芙拉小姐。”说完,他又转向夏琳:

“首先我们要问您一些事情,夏琳小姐。”

“我大概知道您想问的是什么。”夏琳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以略带哭腔的语调回复。

可这并没能打乱马塞勒斯的问话,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是关于我们为什么会误杀这位队长先生——以及,尤兰德大人的死因。”他指了指十米开外的那个粉碎的石盆,又指了指夏琳怀里的尤兰德。

夏琳以一种近乎仇视的目光,看着芙拉脚下的那个肥胖的身影。

“尤兰德大人是被埃弗里先生刺杀身亡的。因为卡斯珀大公威胁老师,如果不将我乖乖奉上,他就要敉平大圣堂,改信别的教派。”

“老师无奈之下,只能秘密安排我逃出塞顿亚,却被卡斯珀大公派来监视我们的埃弗里先生发觉了。”

“嗯?这个蝼蚁胆子真是不小啊……”

听着夏琳的解释,基尔索罗那对车轮般的蛇瞳咕噜噜地转向了卡斯珀,瞪得那位刚刚稍稍放松了些的塞顿亚的大公,立时又缩成了一团。

“大公殿下的为人一向如此,吾主。”

尽管差一点就成为对方腹中之食,夏琳却依旧对基尔索罗保持着应有的尊重,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埃弗里先生就刺杀了老师。还……”

女祭司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以一种试探性的目光看着马塞勒斯。

“可是马塞勒斯先生,您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她问。

吸血鬼亲王低着头,慢悠悠地说道:

“您还记得么,夏琳小姐。就是我们三个共进晚餐的那个晚上。”

“您说,您一直是一个人居住,但是那天我却看到桌上预先放着两套餐具。另外,您准备的食物也是两人份的。”

“确切地说,以我观察到的您的食量而言,差不多接近三人份了。”

“而您显然不是什么具有未卜先知能力的巫女。不可能预先知道晚上要招待我和芙拉。”

“所以我推断,那天晚上,您原本是有一个客人的,而且食量还不小。”

“而那位客人,现在正躺在那边的圣杯里面吧?”说着,他再次指向远处的石盆。

“圣杯?”芙拉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名字,突然插话。

“就是那个东西,或者说,正确的叫法应该是无底之杯。”

不理会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的芙拉,马塞勒斯又接着说下去:

“第二个疑点在于尤兰德大人的死因。我听您转述说,尤兰德大人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但当我误杀了埃弗里之后,很凑巧的发现他的佩剑居然是用冰晶魔铁铸造的。”

“我想,渊博如您,想必不会不知道这种金属吧?”

马塞勒斯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直至看到夏琳轻颤着点头确认。

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有无限接近吾辈血族速度的剑术,以及这样一柄佩剑,只要直接命中心脏,伤口就会因冻结而消失无踪。”

“而这两个条件,这位先生无疑全都具备。”

“那么,接下去要搞清楚的就只有动机了。”

“埃弗里先生为什么要杀死尤兰德大人?我们盘问过卡斯珀大公,他从未向这位先生下达过杀死尤兰德大人的指示。”

“他或许在撒谎。”

夏琳冷冷地插口,看上去她对这位仰慕者的厌恶程度丝毫不亚于埃弗里。

马塞勒斯当即反驳:“他没那个能力,他是在中了芙拉小姐的真言咒的情况下说的。”说完,他看向芙拉。

“都叫你别再说了……”

沃夫兰德的主圣祭一脸不忍地把头别开了。

“我并没有要追究什么的意思,芙拉小姐。”马塞勒斯轻咳一声,再度提醒他的旅伴,“只是不希望有人低估了吾辈的智慧。”

他低头把玩了一阵手中的魔盒,飞斜的眼角冷冷地瞅着夏琳,语声逐渐由弱转强。

“您若是难以启齿的话,就由我来代您回答吧。”他说,“跟这堆没有灵魂的腐肉一样,他也为您的美貌倾倒了吧?想必他自以为没人能看穿他的伎俩,还堂而皇之地以救星的身份来蛊惑您,恐怕还许下了一些要代替尤兰德大人,带您出逃之类的愚蠢愿景。”

“而您虽然洞悉了真相,心怀怨恨,但却不得不虚与委蛇地与之周旋,因为,想要唤醒基尔索罗大人,需要如他一般灵魂污秽者的血液。”

最后,他一字一顿地说出真相。

“汝若心含剧毒,以汝之骨,换吾之牙……”

芙拉低喃着,也发出一声轻叹。而这声叹息听在夏琳的耳朵里,就跟马塞勒斯后面的话一样,充满了控诉的意味。

马塞勒斯接着说道:

“而正当您为如何杀死这位狡诈如狐的先生发愁的时候,却意外地遇到了我和芙拉。”

“就在您最需要的时候,那把可以替您杀人的刀居然适时地出现了。”

“想必您一定为自己的好运暗暗庆幸吧?”

“我得夸奖您的机智呢,夏琳小姐。能问一下吗?您当时是让他来跟踪我们?还是蒙骗他说我们已经发现了您要跟他出逃的计划,所以有必要杀我们灭口呢?”马塞勒斯的语声冷得能让人的耳膜就此冻结,可是夏琳却连眼睛都没眨上一下。

“我很抱歉,马塞勒斯先生……不,马塞勒斯殿下,”夏琳捧着心口,以一种早有觉悟的表情致歉道,“可是我别无选择。”她这样说,就等于是承认了马塞勒斯所有的推断。

听见她这样回答,吸血鬼亲王却笑了起来。

“噢,不,夏琳小姐。请一定不要误会。”他的语声中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快活,“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您总是热情的款待了我们。作为回报,这个人的帐就算在吾等的头上吧。”

他轻描淡写地将之前的指控一笔揭过。扔下瞠目结舌的夏琳,将视线投向那石盆下男子的残骸。

“那么,让我们来清算这一切吧。”马塞勒斯指着他宣告:“杀死尤兰德主圣祭的罪,就由我们来替你偿付——以此了结我们杀死你的因果。”同时他用另一只手指向尤兰德,“介于我们已经支付了让尤兰德大人复活的代价,那么,我们之间的帐已经全清了。”

“不管你能不能听见,”随后,他语调一转,略带沉重地说道:“既然你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便理应对将要付出的代价有所觉悟。”

“所以,无论你怀着怎样的怨念也罢,请就此安息吧。”

说完,马塞勒斯以一位人类骑士,或是一位吸血鬼亲王应有的高贵仪态欠身。

“至于卡斯珀大公,”他又低头看向自命为这个城市主宰的男人,“我们让你那毫无价值的余生变得意义非凡。不过你不必对我们心存感激,向世人展示加加利帝国的乐善好施,是鄙国女王陛下一贯推行的基本国策。”

“请在基尔索罗大人的指引下,成就您的事业与人生吧。”

说罢,马塞勒斯摊开双手,微笑着转身。

“好了,夏琳小姐。”他说,“所有困扰着你的问题,已经全都解决了。接下去,您可以按您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旅行也罢主圣祭也罢甚至当这城市的女公爵也罢,总之——我们已赎回了您的人生。请放下一切,跟我们一样——微笑着面对吧。”

“是吗……”

夏琳看着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的马塞勒斯,他正发自内心地笑着。只是,她有种感觉,就好像在那双眼睛深处看到了坚硬冰块一样的东西,是自己眼花了吗——还是说,映在那里的正是那个真实的自己呢?

在扪心自问的女孩找到答案前,马塞勒斯已经变回了平时的他。

“再见了,夏琳小姐。”

虽然吸血鬼亲王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不自然的陷入沉默的芙拉,可是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生人勿近的神态。

女孩心领神会地点头,两人同时转身迈步。

可是,他们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们的名字。

是夏琳。

“马塞勒斯先生!芙拉小姐!”

她捂着嘴,以一种说不清是哭还是笑的语声高喊。

“谢谢!”

然后,她学着芙拉的样子,一脚踏在卡斯珀大公的肚子上。

吃痛的肥壮男子翻过身来看着夏琳——就像瞪着个仇敌似的瞪着浮现出略显做作笑容的少女。

而女祭司也正回望着他。

她低头,向着匍匐在眼前的人,静静低语。

“永别了,大公殿下。”

她的脸上有一种坚定发亮的表情。说完,她抱紧了怀里的男子,跨过了大公的身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险些将她埋葬的废墟。

马塞勒斯和芙拉谁都没有回头。

但他们还是各自作出了回应。

“不必向我们道谢。”马塞勒斯说,“真正的朋友,除了共进晚餐,还会分担彼此的烦恼。”

“一点儿没错。”芙拉说,“别太跟我们见外了哦,夏琳小姐。”

他们一边向前走,一边冲着背后的声音挥手。如果单看他们那匆忙的步伐,甚至会让人觉得他们正逃避着什么。

“这次的旅行取得了超乎预料的收获啊。托福您的福,我要开始期盼下一个城市的奇遇了……啊啊,真的很期待吧,马塞勒斯?”

“不是说了不要随随便便替人做决定了吗……”

马塞勒斯哀鸣着捂脸,却难得地没有跟女孩抬杠。两个人说说笑笑地从基尔索罗的身侧走了过去,好像全都忘了,他们原先跋山涉水地前来寻找这位蛇神的初衷。

然而有着交易之神雅号的巨蛇,却不怎么愿意错过这难得的商机。

“等一下,暗夜的子嗣们。”它说。

在马塞勒斯高谈阔论的时间里,基尔索罗一直耐心地观察着,思考着。终于被它发现了,这两个不同寻常的旅伴之间的,一些微妙的问题。

所以,这次轮到它叫住马塞勒斯和芙拉了。

“还有什么事吗?基尔索罗大人?”

马塞勒斯和芙拉同时止步。

“我想问你们,来这里,有何贵干呢?”

巨蛇以无比蛊惑的甜柔语声发问。

“本来,我们是想来找您做两个交易的,”马塞勒斯犹豫了一下,之后他尴尬地耸肩,说:“但是在见识过您开给夏琳小姐的价码之后,我想无论是我还是芙拉小姐,应该都已经改变主意了。”他看向芙拉,后者也干脆利落地颔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巨蛇不死心地追问,“你们现在这样的状态能维持多久?你们可以信任对方么?”

“我不知道。”马塞勒斯坦率地摇头,“但是我觉得,我们可以试着做朋友。”

“您意下如何?”

说着,吸血鬼亲王以邀人共舞般优雅的姿态,向身侧的女孩伸出手去。

没有回答。

只有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马塞勒斯摊开的手掌上。

注:

暗夜国度:游离于普通国家之外的,诸多奇异国家的统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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