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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失去,就算他能抓住的终究只是一点点。
2
他随X到X他们公司那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取车时,有种将要踏上探险之路的飞扬感。
只要这个人伸出手,他愿意随之到天涯海角。
「你现在待的是之前的广告公司吗?」
「嗯。不过公司搬过家,之前不在这里。」
「哦。」他停了一下,问:「这么晚了,开过去大概都凌晨两点了,你OK吗?」
「没差,我现在是昼伏夜出。」
「吸血鬼?」
X笑了一下,有些自嘲意味地。
他好想说,不要这样。不过,似乎也不需要说了,他感觉得出,X想要改变的心情。他很高兴自己打了那通电话,他很高兴自己没有怯懦地只抱着回忆不放。他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然而,就算受伤也好,就算会苦痛也好,他只是不想,X只是他生命中那个夏季的过客。
车子很快上了高架桥,一直下去就会连接到高速公路。
暂时远离这城市,重新开始,重新出发。
「你什么时候搬离那里的?」
「你离开两个月之后吧!」
那在严寒的冬季降临那座山之前,是因为受不了那里的寂寥?还是寻找可以追逐的东西?
他忍了很久,还是问了:「伯父都没跟你联络吗?」
X一开始没说话,一会儿之后才淡淡说:「他找过我,说希望我进他们家新成立的公司上班,我说我不适合,拒绝了。」
他想,应该就是那家生物科技公司,想想X确实不像适合去那里工作的人。
「我知道他是想补偿我,可是他一点都不了解。给我个什么事都不用做的高位置坐领高薪,他以为这样人就会快乐吗?」
他轻轻说:「……也许这样说很冒昧,不过我觉得你已经不恨他了。起码现在你会说,你知道他想补偿你。」
X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因为我没有资格。」
他转头望着X沈静的侧脸。
「我也没有比他好。」
时光回溯了两年半,回到那个夏天晚上,在那间小学的校园里,X告诉他,自己犯的错。
「可是你对我很好。」他冲口闷闷说。
X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车子平稳而快速地行驶,X开车的技术很好,也许是之前经常开车走山路练出来的。接近深夜的道路上车流量比较少,看来或许一点多就会抵达也说不定。
过了收费站之后,后段的高速公路显得很暗,没有路灯,车辆也少,在暗夜中延伸,通往未来的旅程。
「我已经好久没开过长途车了。」X忽然说。
以前,X曾经常常这样跑。
「那你都做些什么?除了工作之外?」
「我都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他闷了许久,然后说:「那以后呢?」
X看了看他。
「我放假的时候,能找你到处去走走吗?像以前那样。」其实也不是像以前那样。什么样的形式都无所谓,只要能一起就好。
X沉默了两秒钟,轻轻说:「那时你就看不下去我过日子的方式。」
「……其实我也不清楚你怎么过日子。」
X没有说什么,停了几秒钟之后才说:「你想拯救我?」
「也不是这样说。」他低声说。
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车子里很安静,于是速度的声音变得如此清晰。
「其实那时,我根本不想让你走。」X忽然说。
他深深讶异了,注视着双眼直视前方的X。
「我知道一旦你离开,我连正常生活的一点动力也会全部消失,可是我没有权利因为自己的空虚寂寞拖住你。」
他的思绪乱成一团,乱得他找不出适当的言语响应。他想要抓住某种东西,可是他不知道如果他伸手,结果会是得到或者完全失去。
无论是他或是X都没再说半个字,就这么一路沉默到车子下了高速公路,进入一般道路,然后转上山路。
所有的回忆都从泛白的淡色转为鲜明,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
他不想失去,就算他能抓住的终究只是一点点。
他把车窗打开,初冬夜半的山间,清冷幽静。
「满冷的。」车子转入熟悉的岔路时,他轻声说。
「这里的冬天非常冷。」X的声音很轻,像是微微的风。
曾经,在漫长的冬季,X一个人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不免感觉心痛。
他再也不想,让X一个人,无论他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
轮子辗过散落满地的枯叶,在细碎的裂声中他听到流水潺潺作响,尽管很多事都变了,总有些事物从过去延伸到现在,也许会延伸到未来。
凌晨时分,漆黑一片的屋子显得有些阴森,太久没有人的气息,似乎也会影响建筑的氛围。
X没有开车库,就把车子停在门前。
「钥匙,应该在你前面的置物箱。」
「万一没有呢?」
「大不了破窗而入,反正也没有邻居会被吵到。」
他拉开置物箱门稍微找了一下,找到了钥匙。
他们各自下车,他拿着钥匙走上前去,打开大门,那瞬间他有种感觉,他似乎也同时打开了某扇看不见的门。
「好黑。」虽然方圆最少几百公尺以内都没有以外的人,他还是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
X把灯打开,一下子大放光明,他忽然觉得很不习惯。这地方,一个人住实在太过冷清。
「好像还好。」X说。
先前门窗都紧闭,建筑结构又结实,没透进什么灰尘水气。X把窗户打开。
沉睡已久的客厅欠缺生气,他几乎没有曾经在这里活动过的感觉。
屋子跟外面一样冷,气温起码比T市低了好几度,他下意识拉了拉围巾,把两手放进口袋。
X看了看他,说:「我这里还有些衣服,我找件外套给你。」
「不用了。」
可是X还是上楼去,顺手打开了走廊的灯,他跟着上去,来到X的房间。
没了计算机、书和文件,床上不很整齐地盖着床罩,这个房间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X走过去打开衣柜。
「还好好像没有受潮。」X拿出一件冬季外套扔给他。
「谢谢。」他犹豫了一会儿,直接把那件外套套在最外面。
X看着他,笑了出来:「包得像只火鸡。」
他低头看看自己,穿两件外套肯定显得很臃肿。
「现在要干嘛?」他问,这么冷也不适合去水沟前吹风。
「先烧点水吧!」X离开房间下楼去,他跟着下去,来到厨房。
比起客厅与房间,厨房看起来亲切多了,似乎没什么改变。
X把电壶冲了冲盛水煮,他打开橱柜,找出马克杯来洗干净。
「哇,这水超冰!」
他把洗好的杯子放在流理台上,把干透的抹布洗了洗,擦擦流理台,擦擦桌子椅子。
他转头看X,X站在电壶前,微微出神。
一会儿,X转头看看他,说:「没什么吃的喝的,那时我全扔了。」
「无所谓,喝点热开水也不错。」
X忽然想起什么,离开厨房到楼上去,没多久又下来,手上多了一瓶威士忌。
「那时跟你一起去买的,后来收在衣柜上面,我都忘了。」
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X买了两瓶威士忌。他说,不要这样。他们去到那间学校,X说了自己的故事。
他一直以为X早就喝掉了,没想到还留了一瓶。
「你要吗?你好像不太喝烈酒?掺水喝其实不会呛。」
「喝一点好了。有掺热水的吗?」
「当然有。」X把威士忌的纸盒打开,拿出玻璃酒瓶,拆开瓶盖的封膜。
X把两个马克杯拿过来,在一个杯子里倒了少少的一点威士忌给他,又在另个杯子倒了小半杯,直接拿起来啜饮。
他的目光跟随着X,忽然想到,从碰面开始,他没有看X抽过一口烟。
他拿起杯子,小小抿了一口酒,很甘甜,他想他应该还是会比较喜欢掺过水的口感。
「困的话就上楼去睡吧!你那个房间我没有动过。我记得每个房间的柜子里都有被,盖个两三条应该也够暖了。牙刷什么的一样在储藏室。」X说:「你不用管我。」
他摇摇头,然后说:「明天我们要做什么?」
「你说呢?」
「去买东西回来煮?」
「嗯。」
「你几点会起来?我要叫你吗?」
「你不叫的话你没东西吃哦,除非你要开我的车去买。」
他摇头:「我不行。那辆机车呢?」
「车库里,这么久没骑,应该已经发不动了吧!」
「……好吧,到时如果我饿得受不了就叫你。」
「不用等饿到受不了吧?」
X还没有回答他,关于以后,关于其实不算久远的以后。
过了这个晚上,过了明天,他与X的路又该怎么走……
他望着X,想追问又开不了口。
水噗噜噗噜滚了,他把电壶拿过来,在自己的杯子里注入热水。
「你要吗?」
「一点点。」X把杯子推过来。
他在X的杯子里倒了一些热水,然后把电壶拿回去放。
他重新坐下,默默啜饮淡淡的热酒水。屋子里好安静,静到彷佛外面树叶掉落的声音都能被听见。
X轻轻开口说:「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也知道我的过去。我可以告诉你这两年来我过的是非常糜烂的生活。我可能再也没办法好好爱一个人。这样,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他凝住了动作,甚至是呼吸,他一直觉得X是知道的,可是他从没想过X会这样对他说。
他抬眼望向X,说不出话来。
「我想要你陪我。」X没有明讲,但X是知道的,知道他的心思。
他笨拙地点点头,根本没有酝酿,眼泪就忽然滑下来,热热的就像杯里的水酒。
X伸出手来,在桌上摊开。
他慢慢将手伸过去,放在X的手掌上,让X轻轻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