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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没有我们，但最好用不上我们。”
顾顺轻轻“啧”了一声，微弱的光线下，李懂看见他抬起手摸了摸下巴。
“我还在想你到底会不会问……”
“如果我一直不问，你会失望吗？”
“不会，也有一些人是只做不说的。问不问没关系，只要你有一天也去一趟就行了。”顾顺说，“你现在问我也没法回答清楚，只有到了那里，才真正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懂想了想。“交学费也不能回答吗？”
顾顺怔了怔，忽然笑出声来。狙击手们从来都善于控制声音，这还是李懂第一次听见顾顺放声大笑。拜外面的狂沙之赐，他默默想，看到一个别人不可能看到的顾顺。军营里没有真正的独处空间，每个人都随时暴露在他人的视线里，需要随时注意把个人形象维持在集体设定的框架之内。这是铸造共同体意识的必要手段，让一支部队仿佛一个具有群体智慧的生命体，而非无数个并行的个体。战争需要他们如此，虽然战争并不总是存在。像这种私密而又安全的小环境可遇而不可求，偶尔可以让他们暴露一点自我。那不是必须的。自我对电影很重要，对战场不重要。
但总体而言李懂对此感到高兴。
“你打算拿什么交学费？”顾顺说，“先说好，太贵的不能收，违反纪律。”
“等下沙尘暴过去了，你再捉只鼠兔。”李懂说，“蜥蜴也不坏，我对厨艺很有心得的。”
“以前在训练营的时候有老外说过，中国人什么时候都能变出一包调料来烤肉。”顾顺又摸摸下巴，李懂意识到他这一直都没在嚼口香糖，“那家伙因此一口咬定我是日本人，跟他干了一架也没改口。所以你不要告诉我——”
李懂笑着猛点头，顾顺有点景仰地稍微后倾身体，似乎想要好好打量一下他。
“万一破了，香料这东西味儿这么重，很容易暴露的好吧。”
“只有一点点，不会比血的味道重。”李懂说，“贴身放的，如果会破，那我一定也受伤了。”
逻辑似乎无懈可击。顾顺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点点头。
“一顿不够，起码三顿。”
“好。”李懂说，“所以猎人学校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凑过去，递上自己的水袋吸管。顾顺老实不客气地吸了一口，清清嗓子。
“这个么，就得看这场沙尘暴有多长了。”
* * *
那场沙尘暴真的很长，而李懂也是第一次发现，顾顺真的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对自己说。
他出神地听着顾顺的话，从中一点点想象那个特种兵们都向往的地方。听起来像是一个超大型的地狱周，打破一个现代成年人赖以为生的一切心理模式，再重新建立起一套新的，为的是在环境极度恶劣的时候，还能保持战斗力活下来。战斗力是士兵的存在意义，他们所付出的一切磨练都是为了战斗。顾顺描述的那些历练——李懂不想用训练或课程来形容它们——在外人听来简直就是纯粹的折磨，他曾经在各种报道里读到过一些，但记者的转述总是猎奇而不得要领，这时候由当事人亲口说来，才发现那些报道非但没有夸大，反而只强调了最细枝末节的那些痛苦。
当然是痛苦，一切的成长都是痛苦。但痛苦并不只存在于表面。毒打训练也好，连续多少个小时无法睡眠也好，被迫以泔水当做食物、整个小队必须吃完一缸，后面的人不得不把队友的呕吐物也吃掉也好，那都不是最折磨人的部分。最痛苦的部分是被这些恶劣环境削弱的意志力所导致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经受这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与同龄人如此不同的一种生活，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生活是被需要的。他们并没有生在一个战乱的国家，不像几十年前的前辈们那样有着紧迫的家国存亡之忧，李懂认识的大多数人都自在而安全的长大，一辈子也遇不到几次生命危险。他从小到大的同学里有一些在很好的大学深造，研读一听就特别高大上的专业，看起来比他们更像一个国家需要的人才，而且手上不沾血腥。
“我们这种人，用一生里最好的时光来钻研杀人技巧，”顾顺说，“但最好是没有用武之地。不过这又很矛盾，虽然希望这些技巧永远不要被用上，但又需要把它们原原本本传递下去，最好还能有人发扬光大，变得越来越精通。”
“不能没有我们，但最好用不上我们。”李懂轻轻说，“可是技巧是无法完整传授的，技巧还需要实践。”
他想起最近这半年多经历的一切。训练，演习和实战给人的压力完全不同，赋予的成长速度也大相径庭。有了实践他才明白为什么需要被传授那一切，有了传授他才有机会在实践中活下来。李懂在黑暗中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曾经的一幕幕从眼前一闪而过。VR模拟中天赋惊人的敌方小狙击手，仅仅靠天赋和历练无法让他在战场上活到长大。伊维亚天台上那个用着笨重西蒙诺夫的女孩，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云爆弹在黑夜中爆出的明亮光球。咖啡花的芬芳。暗夜里的枪焰。萧湘的口红和傅离秋的赤脚。顾顺哼得荒腔走板的歌。南瓜们身上升起的烟雾。如今庇护所外漫天遍野不辨东西的猎猎狂沙。
当然还有顾顺那击中旋翼桨轴的惊天一枪，和在那一枪之后倾颓坠落的黑鹰。
一个好的狙击手可以做很多事。一个好的狙击手还可以做更多事。
但一个好的狙击手永远无法过上轻松愉快和心安理得的生活。他必须为自己以剥夺人生命为生的职业寻找意义所在，并且不断走出舒适区磨砺自己。
有时那甚至并非主动的选择。
手电已经关掉了。李懂在黑暗里凝视着顾顺的方向。这个人有很多次故意在战场上逼他处理接近自己极限的事情，却又小心翼翼在一旁守护着。第一次李懂自己弄砸了，大腿上挨了一块手雷破片。后来他完成得越来越好，虽然顾顺的题目也在水涨船高。到今天他甚至已经有余裕思考顾顺当时的用意，再也不会像刚见面时那样容易叹气和炸毛。
那应该就是成长吧。
“你觉得我应该也试着去一趟吗？”
“我觉得……你是那个可以把我的经验和技巧传递下去的人。”顾顺说，“听说你和罗星有个约定？”
“嗯。他写一本教科书，我当教官。”
顾顺吹了声口哨，没有说话。李懂想象一下他这时候的表情，发现自己想不出来。
“怎么？”
“那你有得学了。”顾顺好像在笑，“学费准备好。”
他们同时听到帐篷外有声音。李懂握着枪轻轻起身出去，过了几分钟，拎了一个半昏迷的南瓜回来。原本就逼仄的庇护所一下子更加拥挤，好在通风还保持得不错。
“哟，能摸到这儿，地形判断不坏。”顾顺说，“不过被你这么一救，他通不过考核了。”
他们选择的这里是附近最避风的地方，但并非一望可知。这个南瓜能在沙尘遮蔽中来到这里，对地形的研判高出同侪。可惜还是没能撑过整场沙尘暴，临时的寻求遮蔽和有准备的庇护所毕竟不是一回事。
李懂窘了一下：“那么……我不该……？”
“救都救了。”顾顺侧耳听听外面的风声，“大概也没多久了，还要准备救更多。”
他接过那只南瓜，半抱起他来，小心地喂了一口水。对方呛咳起来，终于清醒。
“……教官？”
声音听起来比李懂还要年轻，不过这也难说，两个人同时想起开着小鸟从天而降的老A前辈，那一位从外形到声音，好像也是永远年轻。
“抱歉啊，想了想还是把你带回来了。”顾顺大包大揽地说，“不过这一趟沙尘暴，干掉的人可能比我们小队加起来都多，你还有机会。”
对“还有机会”的人，他通常会好说话一点。
李懂抱着枪坐在旁边，尽量收起腿腾出地方。他过了一会儿才察觉自己在笑。那年轻人委屈又有点愤怒的语气让他想起当初刚刚遇到顾顺的自己。那时候顾顺说的是啥？“以后有的是机会。”
以后有的是机会。
耳机里刺啦刺啦传来静电的噪音，从沙尘暴开始起就一直静默的频道终于恢复正常。先是庄羽的“chè试chè试”，然后队友们一一报上安全。“顾顺李懂安全”之后，杨锐的声音响起。
“全体都有，沙尘暴快要平息了，十分钟后各小组就近开始搜索营救，无人机会把地图下发到各终端。”
“收到！”
在停止一整晚之后，终端上的数据灯终于重新开始闪烁。李懂拉下护目镜，戴好面巾钻出去。天空仍然昏黄，但已经没有砂砾劈头盖脸打在身上。太阳透过沙尘，变成一个朦胧的光团。他回过头，自己和搭档亲手搭建的庇护所已经改变了模样，被盖在厚厚的黄沙下。他是观察员，他一眼就可以看出还差一点就真的到了20公分。
整片丘陵都被砂土的沉降改变了。地貌变得平顺和缓，仿佛海面上起伏的波浪。李懂眯起眼睛。如果加一个色彩滤镜，把所有的黄色都变成蓝色的话，这是他们非常熟悉的景象。
“顾顺你看，其实这里很像大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