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妇 10

   十



  乙酉年
  被削职为民的戚继光终于带着夫人王氏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登州。

  老家不过几间草屋几亩薄田。

  戚家父祖清廉自守，并无余财。
  戚继光从军近四十年，大小战役数百场无一不胜，于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也是一介不取。他为人慷慨大方，又从不喝兵血吃空饷，每年的薪俸及朝廷恩赏也都用来奖励手下立功将士，和抚恤死伤士卒及他们困苦的家属了——  何曾想过要给自己留后路或是荫萌子嗣的余财？
  现在骤然被免官放归，就连唯一稳定的财源薪俸也没有了。

  所以史书述其返乡，‘戚继光四提将印，佩玉三十余年，野无成田，囊无宿镪’（28）。也明白的说，这位曾高居一品武官的将领囊中羞涩的可以，不要说另外置办田地，就是在外头过夜的银子他也掏不出来啊！
  （28）董承诏《戚大将军孟诸公小传》


  夫人王氏却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些，丝毫不以今后的艰苦生活为意。
  如果没看错，戚继光戚元敬戚南塘甚至觉得，一直陪伴自己身边的老妻这回还挺高兴的。

  否则实在没办法解释上了岁数的夫人为何会卖了这大把子力气，在家里洗洗涮涮足足搞了一旬的卫生——  最后累的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没错，老家家中现在没有旁人，只有夫人和自己。
  
  夫人却依然一丝不苟的将老窗楞重新糊上雪白的窗户纸，破损的家具进行了修补和油漆，屋内就连房梁上的尘土夫人也不曾放过，还是想方设法的把它们擦拭干净——  天晓得他六旬开外的夫人是怎么爬将上去的！
  院子里杂草已除，过去的石板路也是一点青苔不留反复的冲洗过。
  床上的被褥夫人更买了布和棉花重新另做。

  忙碌至此，她还不忘了给自己安排活计，叫曾统帅过千军万马的自己去院子后头开个能种时蔬的菜园子。
  外头的田地，夫人说自己也该定时去照看一下，任其荒芜实在可惜。 
  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岁数了！

  夫人在院子里养了一群小鸡，此外她还想托邻居去集市的时候再给她带几只鸭苗回来（必须承认，这些银钱都出自夫人的体己。他本人是一个子儿都没有的^^）。
  夫人说村外不远处就有条小河，养些鸭子既省心又省力，不费多少粮食就可以长大，鸭蛋也可以腌制起来，有机会就给他当小菜。

  夫人一贯贤惠能干，戚继光自然欣慰。
  就是让他重新拣起锄头再行耕地一事有点强人所难。

  戚继光想，自己干不了的事情自己的儿子可以干嘛（子继父职，代干）！反正他们现在都长大成人，应该是壮壮的棒小伙了。

  做丈夫的对自己的想法甚为得意。跑去和夫人讲，就叫他的戚家五虎来种地种庄稼好了——
  反正他们现在已经削职为民回归故里重过太平生活了，没道理不全家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聚在一起啊？！

  奈何素来贤惠的夫人这次少有的犯了性子。
  王氏就是不准他接外室（王氏到现在都不承认丈夫的小妾）和儿子们过来！

  任夫君陪笑脸说破了天去，王氏都是坚决不同意，只两个字：“没钱！”
  说到底，她都不会为接姨娘和孩子们过来出路费盘缠。

  夫人虎威，两个字就把丈夫打的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不过想他戚继光戚元敬戚南塘到底也是一代名将，千百次的战斗早就锤炼出其百折不挠坚韧不拔的毅力。
  虽遇挫折，他也还是不死心的窥伺在夫人身旁，时刻准备着瞅准时机再次进言。

  
  回到老家不到一年，兴许是太过劳累，王氏偶感风寒抱恙在床。
  这个一贯康健顽强，从不要人担心的妇人竟是再也爬不起来，为这个家还有总是不让她省心的夫君操持打算。

  家里首次乱作一团。

  戚继光倒没有放在心上。
  夫妻结缡这些年，他对夫人有种根深蒂固的信仰。即王氏强悍无比，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打不倒压不垮的。区区一个风寒算得了神马…？！不过是再请个大夫再换个方子多点麻烦罢了。不过，家里还有余钱抓药吗？ 
  戚继光开始抓搔他为数不多的头发了。

  病中的王氏把戚继光叫到她的床头，似乎想交代些什么。
  正笨手笨脚为老妻煎药，弄得一头一脸灶灰的丈夫如临大赦，立马一溜烟赶到——

  未等王氏开口，做丈夫的就先滔滔不绝的大讲特讲（他早就组织语言计划好了）：
  夫人为我们戚家操劳了一辈子，实在是劳苦功高。现在身体微恙理应好好休养。奈何家里实在没人能为夫人分忧解劳。
  不如—— 把儿子们的母亲…给接过来？
  儿子们嘛，如果愿意一起过来也行。
  这样可以派戚家五虎去种地（重点是这个，壮劳力），让那些个…女人（夫人虎威，做丈夫的到底不敢把姨娘二字说出口）操持家务，令夫人再无后顾之忧；女人家总是心细，夫人也可以得到更好的照料。哪里像自己这般手足无措笨手笨脚，连个药汁子都煎不好…

  夫人不作声只是恨恨的盯着这个老滑头瞧。没想到到了这步田地这死老头子还是不肯放弃。
  戚继光只是嘿嘿嘿的傻笑。
  ——这也是这对老夫妻一贯的相处模式了。

  只是这次夫人王氏少有的让了步。
  盯了他半晌，王氏终于从枕下摸出个小荷包（她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递与丈夫。
  
  明知道这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无可厚非的事情，可看到这老头子的种种眉开眼笑、喜不自胜，王氏还是忍不住的刺他道：“夫君可是如愿了？…”
  戚继光正喜孜孜的掂量着夫人的荷包，同时想着要不要私自截留一两分银子趁夫人顾不上自己的时候偷偷打壶酒喝？等夫人好起来就再无机会了。随口不经意道，“哪里。这也是为了夫人着想啊~”

  王氏却半天没说话，末了才叹了口气道，“夫君，你总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

  “岂敢岂敢”戚继光一连串的迭声道，“夫人，你一定会长命百岁，洪福齐天，诸邪辟易，百病不侵——”
  “当我娶到夫人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夫人肯定是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就算我和我的戚家五虎都去见了阎王，夫人也绝对会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万万也不可能断气…”

  戚继光一面胡言乱语、胡说八道的敷衍着夫人，一面开开心心的来到他简陋的小书房，提笔准备草拟写给外室和儿子们的书信。
 
  戚继光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在他给小妾和儿子们写信的那个晚上，他的夫人王氏 这个一向刚强刚毅刚健自恃的妇人静静的离开了人世。



  次日清晨，当他发现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戚继光怎么也不能相信，多少年来那个一直都默默跟在自己后头，不叫一声苦不流一滴泪，没有享福、荣华富贵，只有担惊受怕、艰难困苦，即使如此也是慨然相从的妇人，有一天… 竟会离己而去。
  他还没有准备，没有答应，也是根本不会… 
  他是根本不会不会不会同意夫人离开的啊！！

  夫人怎么会走… ——？
  这是他一直在想的问题。

  越想越觉得以夫人平素的为人行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夫人是绝对不会抛下自己。夫人现在一定还在某处，只是因为和自己生气才不愿意看见自己。
  他们结缡这么多年，夫人也不是没有这样做过。

  夫人是在赌气…
  每每想到这里，戚继光才会觉得踏实和安定。

  所以他能够很平静的看着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觉得所有的都不大真实的样子。就仿佛隔着一层帘幕，影影绰绰他看不清。
  夫人和自己在这边，其他的人和事都在那头。
  都像是在演戏。

  他看着他（她）们 那些闻讯赶来帮忙的邻居跑前跑后，凑钱买棺木换寿衣，置办丧事。看着他（她）们供香烧纸，流泪哀戚。再看着他们抬棺到他戚家坟地，将棺木深埋在土里。
  他一直很配合，很顺从，叫他到哪里他就到哪里。
  唯独在大家征求他意见的时候，这个曾统帅过大军无往不胜的将军会脾气很好的道，“如此甚好。可需要先问过夫人才行。”
  ……

  将军回到家里，也还是坐在夫人王氏的旧床上发呆。
  如果没人招呼，他可以整日不吃不喝，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坐着坐着。

  邻人看不下去，叫他出去走走，权当是散心也好。
  将军也还是好脾气的应了，就在院子后头的菜园或是他家的田地里摇摇晃晃的开始做起农活来。

  左右赶紧夺他手中锄头，问他要干什么。
  将军回答说，这是夫人临走前的交代。要是夫人回来发现他什么都没做以后是要生气的。

  短短两三日，将军就已须发皆白，垂垂老矣。
  刚及花甲就已像是耄耋之年的老者了。

  ……
  邻居们不安的交换眼色。有好心的妇人当场劝将军找人去接如夫人和孩子们过来，将军身边也需要有女人和孩子们照顾啊。
  将军还是好脾气的唯唯应了。
  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邻里终于看不下去，商量后决定托村上教书先生代为写信，去接将军的家眷过来照看将军。

  不料就在将军的如夫人和公子们到来的前一个拂晓，曾封为特进光禄大夫少保兼太子太保左都督的 戚继光悄悄的死去。


  《国朝献征录》卷106页记录‘鸡三号，将星陨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