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疗养所位于城外，山岭环绕间一个巨大的人工湖边，车子从湖边公路经过的时候李懂盯着湖边看了一会儿，稍微觉得有点亲切。导演小姐看着他笑：“你们蛟龙看到水，都这样吗？”

“都？”

“嗯，罗星那会儿也差不多。”

李懂朝她笑笑，觉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罗星以前是他的游泳搭档。武装泅渡的时候，小队会自然分组，训练中速度接近的人——确切的说是游在你手臂边的人——会成为搭档，在遇到情况时互相帮助。不过那是突击组的事儿，狙击组没有那个重新分组的必要和可能。虽然两个人的身高差得有点多——后来顾顺来了，差得更多——但李懂暗自加大了游泳的训练量，速度还算能够匹配。蛟龙是海军，还顶着这么个光芒四射的名字，每次全军比武的时候水上水下科目都是众人焦点，但凡输给谁都要被友军嘲笑一年，所有人都咬牙猛练。训练营最后的毕业考试地狱周里，开篇就是把人绑住手脚扔水里——李懂记得自己那会儿就是这么个人工湖——然后以这种姿势把自己弄上岸。算算时间那好像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儿，但感觉上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

不管是李懂本人还是他的搭档，都已经经历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恢复得怎么样？”最后他问，“已经能游泳了？”

导演小姐摇摇头，马尾晃了晃。“按照医生们的说法，速度惊天动地，成果异常喜人。——要不怎么会拍这个纪录片呢。不过他们的判断标准可能跟我们普通人不同，我听到这形容的时候第一反应跟你差不多，不过不，还不行。”

“所以到底——”

“还在恢复。”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还有希望。按照医生的说法，这就是最好的情况了。”

最后一个红灯。她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扭头看着身边的年轻人，心里思忖着怎么向对方交代接下来将会见到的一切。这是她踌躇了一路而没能启齿的事，因为预设会面对极度的失望。原本那并非难事，因为毕竟是实话，无情的是现实，而不是她本人，不需要因此背上道德负担。但见到罗星这位观察员之后——太年轻了，几乎还是个男孩，虽然剧组之前就从资料里明白了这一点，但亲眼见到真人的时候冲击力还是不小。娃娃脸清澈眼神的狙击手，笑起来露出兔牙，她觉得这笑容是很宝贵的东西，不愿意看到它崩溃——

但她看到李懂在笑。

“还有希望。”他重复道，“那确实很好啊。放心，我们连绝望都很擅长处理，我们是狙击手嘛。”

说这话的时候他想起的其实是那个沙漠里的夜晚，黑鹰和优势数量的敌人援兵，单向透明的战场，还有所剩无多的弹药和出发前就已经摘下的士兵牌。那时顾顺问他准备好了吗，当时李懂以为只是问他有没有准备好战斗，过了很久才渐渐意识到，其实也在问他有没有准备好牺牲。

虽然顾顺当然后来从来没有再提过就是了。

眼前的姑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露出微笑。

“对。”

这间疗养所有点奇怪，名义上是在军方名下，但由一个“退役军人福利基金会”或者类似名字的机构运行，据说是因为这样体制上比较方便，财务也相对自由，购买设备眼都不眨，请地方专家会诊也是一个电话的事儿。李懂长大到现在还没怎么进过医院，不太明白这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就只觉得环境实在不错，空气也好，在帝都有这么个地方实属不易。这部纪录片要跟拍治疗的全过程，剧组在宿舍楼借了几个房间住，给李懂单独留了一间。放下背包他就想去看罗星，导演小姐看看表，严肃宣布：“开会。”

于是就开会。这个剧组不大，导演小姐一人身兼制片策划和撰稿，其他人也一人身兼多职，加起来也就三个人。没有会议室，会场就在导演的房间，李懂坐在角落听他们讨论，深深觉得自己是不是坐在这里根本无所谓。开完一个不知道什么主题的会，又换了两个人来开另一个不知道什么主题的会，就这么过了整整两个小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举手问：“那个，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导演又看了看表，点点头，一指其中一个摄影小哥：“你带他去吧。”

“不用。”李懂笑了，“我能找到。我们是侦察兵啊。”

他果然很快就找到了罗星的病房，宽大明亮整洁，病床周围围满了他看不明白的各种仪器，两个护士坐在门口值班。看到他就站起来，先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然后笑吟吟打量一下他，说：“你一定就是罗星在等的那个小战友，他盼一天了。”

李懂觉得小字实属多余，不过很高兴听到其余的部分。

“他……”

“刚才理疗过了，现在睡着了。”护士小声说，“他睡一觉不容易，别吵醒他。”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李懂也小声说，“放心，我们是专业人士，潜入的时候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他眨眨眼睛，看着护士。对视几秒钟之后对方叹了口气，挥挥手：“去吧。”

潜入的确无声无息，李懂觉得是他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次，自己仿佛一个白色的幽灵般站在罗星的床前，房间里的一切都未被惊扰。罗星的呼吸很浅很快，睡得显然不太踏实。李懂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像过去那样和他同调，发现那还真有点费力。他低头凝视着床上的人，比记忆中胖了，肤色显得白皙，轮廓也变得圆润。一部分应该是激素药物的作用，另一部分大概是因为骤减的运动量。头发已经长得有点长，最近大概一直没剪。他还从来没见过罗星头发长长的样子，觉得有点新鲜。发丝里掺杂着些许白发，李懂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试图说服自己那是以前就有的，只是因为头发长长之后变得明显。他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罗星当初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那么年轻，他们那么年轻，白发只不过是最近向命运偷回时光的附带代价，护士刚才怎么说的？“他睡一觉不容易。”

看来治疗和复健都绝非轻松愉快。

床头摆着一束花，他原以为那是房间里除了他们俩之外唯一有生命的物体，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束假花。做得非常精致，娇艳欲滴，花瓣有肉呼呼的可爱质感，但那毕竟是假的。

毕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