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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懂换上常服，向纠察递过假单，踏上吉布提港口的土地。这是24小时内他第二次下舰，但心情全然不同。早上九点钟，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把这座白色的城市映得精致而洁净。吉布提并不是一个富裕的国家，但这里毗邻几个大国在此的基地，道路平整，交通有序，一切看起来平静而安全，与昨天下午他所踏足的那个城市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李懂深深吸了一口不带硝烟和血腥、也没有舰上通风系统固有味道的新鲜空气，接下来却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要去见罗星了。

可是怎么还有脸见他呢？

距离那次海盗任务后的分别其实才只有两周。两周里李懂平均每天训练和战斗14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一遍遍回想直升机上那几分钟的每一个细节。他是观察员，他对周遭的一切细节有着超乎寻常的观察和记忆能力。海鸟一号飞得很稳，但它毕竟只是一架反潜舰载机，受风的影响很大，难免会有不规则的波动。飞机横过来悬停，罗星在机舱门口射中了海盗小艇的发动机。他跪姿在罗星身旁，按命令射击那三艘前来支援的快艇。距离超过了300米，快到他手里那支自动步枪射程的极限。弹着点在这个距离上有些飘忽，他正在想是平台不稳定的影响还是风速和湿度的影响，一发子弹打在机舱门旁边，跳弹差点击中他。他下意识闪了一下，罗星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稳住。于是他稳住了，继续射击，但射程终究是个问题。罗星也发现了这一点，告诉他“我来”。但罗星的狙击枪固定在机舱门口，要变换角度，就必须改变站位。第一艘快艇被击停了，接着是第二艘。瞄准第三艘的时候罗星不得不几乎半侧过身体，把侧后背露了出来。然后那枚跳弹，然后那枚跳弹……

李懂没察觉自己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每当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他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模糊的、说不清对象的痛恨。他隐约觉得自己内心那痛恨的对象可能就是自己，虽然从来没人责怪过他——回来每个人都要写任务报告，备述过程中的细节，队长和副队看过报告之后都专门跟他谈过，对着他和驾驶员两个人的描述一句句分析哪里还有可能改善。结论是没有，没有人能做得更好，即便有人能在那个距离上从一架舰载直升机用突击步枪精准击中海盗的快艇，那也不是因为技术，而是因为爆发的运气。杨锐并且还告诉他，“罗星也这样认为。”但李懂无法同意他们的观点。罗星可以在直升机上只有3秒钟的射击窗口里用一把88狙一枪射穿玻璃击毙海盗，顾顺可以在炮击的紧迫时刻飞奔就位再用一把第一次用于实战的R93一枪爆两头，为什么李懂就不能用自己的突击步枪在300米的距离上击中一群乌合之众的海盗呢？何况就是在同样的距离，那帮根本不像他们这样经过上万发子弹射击训练的海盗，拿着山寨的AK可笑地胡乱挥舞，竟然就打中了空中直升机上的狙击手。罗星那个时候其实也就只是露出了一小片未受防弹衣保护的侧面而已，李懂记得那一枪的路线，在他的记忆中那简直好像是CSI里的场景，弹道划出清晰的红线：子弹射到机舱门边，由下至上弹起来，从罗星左边肩胛骨旁边射进去，弹头翻滚着绞碎肌肉，在身体里停止下来。

它停在了哪里？

李懂承认自己曾经有糟糕的预感。他是观察员，他清楚地知道伤口的位置和那颗子弹的路线。但是他一直拒绝接受这一点。子弹击中人体之后未必就会保持方向。那是一颗跳弹，动能不足，有太多可能让它翻转、变向，在击中重要器官前停止。罗星的伤口甚至没有出太多血。一定没事的，很快就可以——

然后他站在罗星的病床前，手里在超市排了半天队才买到的昂贵苹果滚落一地。

罗星倚在床上，肩颈处裹着纱布，气色看起来还好。他面前放着一本书，有个当地的小孩子替他按着书页，读完一页罗星就出一声，那孩子再替他翻一页。

他的两只手都放在被子外，没有束缚，没有针头。看起来还是李懂熟悉的那双手，修长漂亮的指节，圆润贴服的指甲，右手食指因为没有战术手套的遮挡，肤色比其他地方深一些，第一关节有着薄薄的枪茧。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双狙击手的手，记忆中它无比稳定而灵敏，李懂记得他们在训练里穿针，那只手捏着彩线迅捷穿过最小号的针鼻，从不迟疑，从未失手。还有罗星用来锻炼自己手指敏锐感觉的方法，没事的时候抓一小把米，闭上眼睛单用右手食指数出一共有多少粒，很少见他出错。李懂抓起那只手，仔细地一点点捏着每一个关节和每一条肌肉，急切地盯着罗星的脸。罗星露出无奈的神情，朝他笑了笑。

“别哭。”

“……我没有。可是这——”

他说不下去，气息顶在喉头，堵得他无法呼吸。李懂转头狠狠闭了一下眼睛，用力喘了口气。

“医生……怎么说？”

“在用神经修复的药。要观察一阵子，国内那边也在会诊。到时候得动一两次手术，还是要坐轮椅，不过手脚应该能动。”

李懂紧紧盯着他，他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手术。“成功率……？”

罗星于是又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不成功，还可以给手臂定制外骨骼，声纹信号驱动，至少能动一根手指。”

李懂的脸又皱了起来。然后他看到罗星有些担心的神情，马上觉得这样不行。怎么还能让罗星担心自己！一低头看到那本书，赶紧转换话题：“你在读什么？”一边飞速瞄了两眼。他们的阅读速度都很快，晃眼看过去每一个字确实都认识，连在一起的那些句子语法上必然是通顺的，可是却一个句子都没法看懂。

“哦。”罗星告诉他，“《时间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