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这一场斗剑声势浩大，周遭武林人士多少都被惊动，暗中窥伺之人想必也是不少。易景隆左看看慕容蓝，右看看墨风烟，终于还是抬手打了几个手势，指示自家属下出去清场。墨风烟远远看见他动作，哼了一声，轻飘飘掠下地来。还没开口说话，慕容蓝已是迎面盈盈拜倒。

“公子大德，慕容蓝永铭五内。”

这一拜谢得甚是讲究，慕容世家与魔教恩怨纠葛，要当家主开口来谢天魔主人那是绝无可能的，但慕容大小姐自己谢一谢风烟公子，却是无可厚非。墨风烟于是也袖手生受了她这一拜，这才淡淡一哂。

“比起谢我……你的当务之急，难道不应该是灭口吗？”

慕容蓝微微一怔，旁边厉昀和程夜雨都是一惊。墨风烟轻轻冷笑着睨向院门，有个长身玉立的高挑女郎静静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目光森寒。

江胜雪与慕容蓝素来交好，今天动身扶沈若水灵柩回峨眉之前，自然也是要上门来道别的。

“胜雪……”

江胜雪冷笑道：“慕容公子好剑法啊。比武招亲也是你们，暗中刺杀也是你们，慕容世家打得好算盘！”铮然拔剑，遥遥一指慕容白：“江胜雪代师弟沈若水向慕容公子讨教！”

她这句话刻意吐气开声，随行等在外面的峨眉派弟子想必也都听见了。慕容蓝茫然喃喃道：“什么……？”仿佛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慕容白微微皱眉，自傅清欢手中挣脱衣袖，也未见他如何迈步，身形轻轻一闪，已经到了江胜雪面前。

两人武功相差甚多，江胜雪一剑刺来，慕容白似乎只是招了招手，那剑已经到了他手里，随手向后抛开。傅清欢正好赶过来，顺手接过，叹了口气倒转剑柄，又还了回去。

“江姑娘，此间大有曲折，还请容禀……”

鹤影堂以医者身份行走江湖，一向地位超然，江胜雪也没对他不客气，伸手接过长剑。慕容蓝抢了过来想要开口，江胜雪厉声道：“我不要听你说话！”

此时脚步声纷乱，一众峨眉派弟子都赶了过来，站在江胜雪身后，一看情形似乎不妙，已然站成了个简单的剑阵。江胜雪咬着牙朝墨风烟遥遥一拱手，道：“墨教主，我信你不至于偏袒慕容家，请教害死我师弟的凶手，是否便是这位慕容公子？”

厉昀也大声问：“对，请教害死沈公子的凶手，到底是谁？”

墨风烟微微冷笑，并不开口。慕容白倒是半转过头来看了厉昀一眼，淡淡道：“何必东拉西扯？没错，萧秋离和沈若水，都算是我杀的。”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慕容蓝颤声道：“小白！”慕容白朝她微微一笑，又道：“虽然我杀人的时候不大清醒，不过诸位要把人命算在慕容白头上，那也悉听尊便。只是我姊姊对此实在一无所知，要是有谁胆敢因此冒犯她——”

墨风烟轻轻抬手，按在厉昀肩上。厉昀本想冲过去，在他这一按之下换了几种身法都难以起身，只能扭头怒目而视。墨风烟笑道：“你看我做什么？看那边。”厉昀再回头时但见人影闪动，慕容白在峨眉弟子剑阵中趋退自如，轻飘飘伸指在各人剑刃上一弹，到他退出来时才听到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一众峨眉弟子手中长剑剑尖全数落到地上，各自持着一截断剑发呆。

慕容白叹了口气，道：“要是有谁因此冒犯我姊姊，那便有如此剑。回去练好武功再来找我报仇吧，随时恭候。”

他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转头走向自己那塌了半边的房间。江胜雪恨恨望着他的背影，抬手阻止了身后的师兄弟们。

“先送若水回家……然后我们再来领教。”

她带了一众峨眉弟子离开，慕容蓝独自站在院中，默默注视朋友离去。唐晔看看墨风烟，轻轻过去拉拉她衣袖，低声道：“慕容姊姊，别伤心啦。”

慕容蓝目光转动，望向低头不语的傅清欢。她至今仍不清楚弟弟为何忽然好转，开口唤道：“清欢公子……”傅清欢微微一震，回过神来，众人都看得出他努力想要微笑，笑容却显得又是伤感，又是凄凉。

“令弟……还需要施针数次方可痊愈，到时候大小姐一问便知。今日……今日容小弟先告退，明日再来出诊。”

他说到后来气息已然不稳，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匆匆一拱手便冲了出去。墨风烟放开厉昀，掩袖打了个呵欠，懒懒道：“小厮，走了。”

他原本就是不速之客，来去都不跟主人打招呼，说完这话就径自离开。厉昀这次倒也没反抗，乖乖跟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人，却是程夜雨。墨风烟挑眉看了他一眼，程夜雨赶紧笑道：“龙先生说我和小厉任务完成，把我们赶出来了。”

墨风烟唔了一声，心知慕容家这次的比武招亲只怕要泡汤，易景隆身为世兄，总要留下来帮忙收拾手尾。唐晔则多半是因为身为女子，留下来安慰陪伴慕容蓝了。他对慕容大小姐谈不上好恶，不大关心她的心情，倒是比较担心傅清欢。带着厉昀远远跟了一段，看他进了问芳楼，这才转身折返。回到朱鹭的宅子却见庭中只有郭文东在练剑，项白城和楚惟攸都不在，问起来说是“师父去陪姑母说话了”。墨风烟默然片刻，嘿了一声，折了根树枝出手挑了郭文东二十八处错，戳得他衣服上千疮百孔，这才扔了树枝回房睡觉。

一觉醒来天色已晚，房间里却没有掌灯，只有个人低头站在床前。墨风烟一听那呼吸心法便知是厉昀，打着呵欠问：“小厮你又怎么——”却听厉昀低声问：“要怎么样你才肯教我武功？”

墨风烟懒腰伸到一半，奇道：“什么？”厉昀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要学武功，找慕容白报仇，求求你指点我。你……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叩头也可以的，或者你喜欢男色的话……”

他语音干涩，一时说不下去，墨风烟也彻底醒了过来，哭笑不得地弹指点亮灯火。厉昀飞快转过头去，但墨风烟何等目力，早已看清他脸上泪痕宛然，竟然是刚哭过的模样。这人一向骄傲倔强，如此情态实在少见，墨风烟咳嗽一声，低头佯装专心穿衣服，过片刻抬头一看，果然厉昀已经拭去泪水，于是抬腿踢了踢他。

“帮我穿靴子。”

厉昀默不作声地单膝跪地，低头替他穿上靴子。墨风烟满意地站起来，就手摸摸他的脑袋，正要想句调戏的话，就听有人在窗外说：“风烟，吃饭了。”却是丁崭的声音。

易宅这顿晚饭依然是唐大小姐派来的厨子做的，项白城已经回来，楚惟攸却留在了那边。易景隆与唐晔也尚未归来。墨风烟皱眉看看吃得兴高采烈的郭文东，朝厉昀勾勾手指，吩咐道：“吃快些，吃完带他出去练功。”厉昀默然领命，草草吃了几口，伸手拎着郭文东就出去了。丁崭起身推开窗户，听得郭文东的大呼小叫渐行渐远，笑道：“说吧。”

墨风烟托腮想了想，道：“慕容家的紫玉神功，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把午后随傅清欢去出诊的经过一一道来，仔细描述了慕容小白的脉象，以及慕容小白、慕容白与慕容无之间的更替。紫玉神功一向被传说成天魔功的克星，席间三位已是如今世间仅存的天魔功传人，自然格外看重此事。墨风烟自己说得巨细靡遗，项白城与丁崭静静听完，各自沉吟不语。墨风烟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自己开口说：“他自己也知道来偷天魔策治伤，天魔截脉可以算中他人格切换的时间，跟本教主天魔功斗的时间越久，这混蛋能维持正常的时间也越久，今天下午竟然慕容白和慕容无就那么合体了——紫玉神功哪里是天魔功的克星，它根本就是要靠天魔功养着的。难怪慕容家但凡有个修习这玩意小有成就的，就要千方百计来跟本教交手。这，这分明就是——”

底下“双修”两个字到底被他囫囵混了过去，只是神情未免悻悻。项白城哑然失笑，丁崭却奇道：“他来偷了天魔策？天魔策不是……”

天魔策早在十余年前便已毁去，仅有的传人都是口传心授。但此物乃是魔教法统所在，没有它便没资格当教主，是以从墨九州那时候起便以一卷白纸冒充，反正据说真正的天魔策也是一卷无字天书，只有修习了天魔心法的传人才能得见真容。墨风烟神色不豫，丁崭转念一想倒是便即明白，想必是慕容白——那时候还是慕容无——盗书时大张旗鼓，教众见证者众，墨风烟非但无法直接推托到李代桃僵上，还大大失了面子，难怪他一路追过来要杀人。只是如今看来，跟此人斗得越久，对方受益越多，除非联手把慕容白杀了，否则总有后患。想到这里抬眼去看项白城，对方也正望向自己，目光一对各自微微颔首，知道对方所想跟自己一样。心头杀机方动，却听啪的一声，墨风烟摔了筷子。

“你们在想应该干脆把那混蛋杀了干净，是不是？”

两人一起摇头，心想我们想的不是杀了干净，而是如何杀得干净，毕竟慕容家与易家唐家都交情不浅，露了行迹须不好交代。墨风烟冷笑道：“要杀也该本教主来杀，不用你们插手。”项白城微微一哂，丁崭想起那晚的乱斗，苦笑抬手道：“好好，都听你的。”

项白城淡淡道：“既然他需要吸取天魔功来提升自己，便不能真的伤了风烟，这倒是无碍的。——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慕容君远也是在第七重后武功尽废，照此看来，并非无望更上层楼。”

墨风烟冷笑道：“这个倒是不用担心，慕容无连来参加比武招亲的人都挨个杀了，对那个发起比武招亲的亲爹想必更是恨之入骨，说不定哪天心情一好，顺手也就杀了。不过他今天自己承认的是萧秋离和沈若水，不止一个人听见了，剩下上官鸿和凤清音两个的经手人，到底是你们的哪个熟人，说来听听，我考虑一下要不要放他一马。”

丁崭低头吃菜，墨风烟哼了一声，双手抱胸坐得四平八稳，看来是非等到答案不可。项白城等了他们半天，奇道：“你真的不说？”丁崭长长叹了口气，这才把简连环与楚惟攸的身世择要说了一遍。

他自觉对这小师弟亏欠甚多，言辞中着意小心回护。墨风烟听得不断冷笑，手上不停斟酒来喝，待到丁崭苦笑着告一段落，一壶酒已经给他喝得干干净净，拈着酒杯嘲笑道：“这招借刀杀人玩得道地，你这师弟看来并不介意连你一起做掉啊。”

丁崭摊摊手。墨风烟好像酒意这便涌了上来，歪在椅子里笑嘻嘻说：“当年青石谷……嗯，该死而没死的人委实还有不少，比不该死而死了的人多多了。在你师弟看来，这么多年你没想给你师父报仇，那便该死，那么先生曾经是经手人——”他看看项白城神色，这才继续说：“那谁驰援不力，他娘楚疯婆子更不用说，换了我要杀你师父，必然也挑他们决斗那时候下手。至于有份围攻的混蛋么……也不用他们亲自去死，只要除掉各家下一代最看重的年轻人，比大家长们自己死一死有意思多了。”丁崭眉头一跳，墨风烟大笑起来，得意洋洋道：“这件事上唯一能撇清的便只有本教主。话说我倒忘了，你们是因为什么事聚到这里的？”

项白城轻轻叹了口气，道：“比武招亲。两件事还是一回事。”

丁崭悚然一惊，道：“但简连环并不知道楚惟攸……”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皱起眉头。项白城淡淡道：“那便是他也一起被算计进来了。由简连环把当年的各家逼出来，由慕容白出手把前来比武招亲的少年高手们一一除掉，两人各自还以为是自行其是，端的是高明——不过我奇怪的是，这位楚公子一向与江湖无涉，又怎可能知道这许多内情？”

墨风烟乜了丁崭一眼，冷笑着不说话。丁崭默然片刻，抬头一笑。

“天极门下所知的本代门主，是个戴面具的白衣人。仔细想来，虽然都很确定这位门主武功非凡，却从来没人见他出过手。”

墨风烟奇道：“你那杀手窝子这么容易被唬住？这可有些不像话啊。”丁崭摇头道：“见过他出手的人，都死了……杀人原本不一定需要武功，这件事我多年前便该明白的。”堂兄弟俩同时想起当年武功低微却机变百出的易家二少，各自转开目光。墨风烟顿了顿才重新拊掌笑道：“有胆色，有趣。”扶着桌子站起来，打着呵欠喃喃道：“怎么这么困……”摇摇晃晃地径自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