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章

两人在深巷中相谈颇久，出去时长街上又更热闹了几分。巷口多了个面人儿摊子，唐晔笑嘻嘻地站在一旁，手里拿了只精致的小面人儿，面容倒是与她有七八成相似。那摊主手头还有一只，须臾完成，是个青色衣衫的少年。唐晔喜孜孜地举着手里那只面人儿道：“姐夫，这个给你。”又接过那青衣的面人儿，笑道：“这个是我的。没有龙先生的份，对不住。”

易景隆摸着鼻子，咳嗽道：“小唐晔，扎针施巫术是用草人儿的，这个不经扎，一针下去便碎了。”唐晔掏出钱来付给那摊主，做了个鬼脸，当先去了。

两人倒也不着急追上去，只是遥遥缀着。丁崭低声道：“那不是风烟吧？”易景隆苦笑道：“自然不是……她倒还没有忘了。”丁崭默然片刻，道：“要忘了也不容易。”

那摊主只是凭空捏来，这面人儿少年的五官自然都与那人不甚相似。但两人都知道唐晔心中有一个总是穿着青衫的少年，说起来墨风烟这两年忽然变得爱穿青色，也与那人脱不了干系。当初“风烟红袖，小谢青衿”，乃是江湖中齐名的后起之秀。谢青思三年前忽然消失，知道他行踪的只有墨风烟，但墨教主不论众人如何追问都绝口不提，只是把常穿的红衣换成了一领青衫。那时候正值魔教与白道武林大战，丁崭多少觉得说不定就是墨风烟把人家一剑杀了。横竖他从未把小谢的性命放在心上，这些年来也不曾多想。这时忽然察觉唐晔并未忘情，心中便莫名其妙地对小姑娘怀了一份歉疚。易景隆看来也是一般，抬头看了看前方唐晔的背影，忽地笑道：“咱们今天陪她好好玩玩吧。你明天去找柳若飞，想来也是一样。”

丁崭心道那可不太一样，明日再去找柳若飞，飞雪山庄那边晦气只怕就大了。他结庐静修这三年武功固然精进，心境亦是愈见冷静明澈，原不易为外骛所扰。想着今日要抢在简连环前头料理了柳家才行，正自沉吟，却听易景隆笑道：“我说一样，便是一样，你不信么？”

丁崭心中微动，回头果然瞧见阿寿在街边一家店铺檐下探头探脑。易景隆手上打了两个手势，阿寿施了个礼隐去。易家那套联络暗号当初景阳也跟丁崭说过，看了便知是遣阿寿继续打探去了。这两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互通消息，他居然没有察觉。

易景隆瞧了瞧他，笑道：“昨晚有消息说丐帮几个长老漏夜相聚议事，大概是有什么计划要发动。我猜丐帮大会必然提前到今日，刚才阿寿回报说果然不错。”

这话多半有些不尽不实，难说是不是大少爷特地放了什么消息，或是暗中推了一把丐帮诸长老。丐帮既然有事，简连环一时便腾不出手来找飞雪山庄晦气。丁崭其实只是不想让小师弟吃亏，倒也没把柳大少爷放在心上，皱眉道：“简连环这帮主做得倒是不大稳当。”易景隆笑道：“丐帮一向比少林还要自命侠义正派，什么事都要按帮规来，二十三位长老人人都有份说话，大概至少也还要吵上七八天才有个结果。不动手的话二十三个人捆在一起也斗不过简连环，动手的话么……既然有卫大先生在，你倒也不用担心。”忽然停下脚步，失笑道：“看来他今天命定要遇上你。”

丁崭抬头望去，唐晔正在前方和人说话。那男子长身玉立，却正是柳若飞柳大少爷。

柳若飞今日出来，原是听说了杜轻寒昨日离奇受伤，前去探望的。这几日城中变故频生，众多年轻高手相继或伤或死，每一个都是为慕容家比武招亲而来的高手少年，他心中自然也不无警惕。一路上满脑子都在推测凶手究竟是谁，看到唐晔，心中第一个念头倒是：“她那草包二哥落单了？”微笑道：“唐七小姐，又见面了。”飞雪山庄的暗器一向与唐门齐名，武林中不以武功见长、却战力惊人的世家只有这么两家，唐柳两门惺惺相惜之余，又颇有些互相瞧不起。盖因唐门暗器手法天下第一，总觉柳家以机括见长，终非正道；飞雪山庄则自命暗器从不淬毒，远比唐门来得光明正大。因此双方子弟一见面，明里暗里地总要斗上一番。

唐晔一眼瞧见他更是愕然，呆了一呆才笑道：“柳公子一个人么？”柳若飞看她笑容古怪，心中微凛，笑道：“约了几个朋友同去看望轻寒兄。”唐晔回头望向丁崭，恰与易景隆目光一对，做了个鬼脸。柳若飞跟着她目光望过去，一眼瞧见丁易二人，顿时便是一呆。

唐晔瞧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心中好笑，抿着嘴道：“如此便不耽误公子了，我也约好要去找慕容姐姐玩儿。”

柳若飞暗暗松了一口气，含笑道：“那么就此别过……”遥遥向丁崭拱了拱手，谁知下一刻眼前微微一花，那人已到了眼前，道：“公子少待，丁某有事请教。”

唐晔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姐夫……”易景隆在一旁招手笑道：“唐小晔，这边来。”唐晔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随他去了，一路走一路回头杀鸡抹脖子地向丁崭打手势求情，直待远得看不见了方罢。

柳若飞皱眉道：“总管先生有何指教？”左手暗暗缩入衣袖。岂料掌中方扣了暗器，却觉呼吸蓦地一窒，整个人仿佛被封入冰壁一般动弹不得，指尖更是因为气血被封死，针刺般微微疼痛。心中正自惊骇，却听丁崭淡淡道：“我不是什么总管。”忽然周身压力一松，如释重负，赶紧深深吁了口气，苦笑道：“先生有何见教？”

丁崭微笑道：“也没什么。前日我到某处访友，不知哪位朋友厚爱，特地以一管花飞雪相飨。我想如此重礼必非无因，是以前来请教。”缓缓摊开左掌，那管“无人尽日花飞雪”赫然正在掌中。

易景隆携唐晔去到云来栈，慕容蓝梳洗方毕，侍女报说正在隔壁院子里照顾少爷。唐晔未曾听说过慕容白之事，奇道：“什么？慕容姐姐莫非收留了个……”吐吐舌头，把“儿子”两个字吞了回去。易景隆笑道：“不可说、不可说。”指点她去寻小程小厉。须臾侍女回报，说“大小姐请大少爷过去叙话”。慕容白居处向来是外人禁地，侍女在院门止步，施礼道：“大少请。”

易家与慕容家本是通家之好，易景隆自然并无那许多顾忌。步入院门便听慕容蓝在房中扬声道：“大哥，这边。”却并未出来迎接。进了屋子方见慕容蓝正在替弟弟梳头，慕容白看来也是刚刚起床，才换了衣服洗了脸，乖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起来倒真是个俊秀之极的少年。

易景隆在心中叹了口气，问：“小蓝天天都是如此么？”

慕容蓝点了点头，手上利落地挽好发髻，插了根青玉簪子，放手退了一步道：“好了。”慕容白立刻跳了起来，跑到一边去玩。他屋子里玩具甚多，糖果更是堆得满坑满谷。在玩具堆里这边一滚那边一滚，新换的衣服便已皱了好几处。慕容蓝静静看了片刻，微笑道：“劳烦大哥特地到这边来，失礼了。”

这一日天气甚好，阳光煦暖，外面院子里几丛花开得颇美，绿树间鸟声细碎，慕容白向门外望了好几次，却始终坐在房内。易景隆心中微动，道：“小白他从来不出房间的么？”慕容蓝轻轻颔首，道：“十余年来……他也已经习惯了。”微微低下头去，神情苦涩，片刻方又抬起头来一笑道：“大哥莫要笑我。”

易景隆摇头道：“不妨的。小蓝可是有话对我说么？”慕容蓝道：“前日项先生与丁先生遇险一事，大哥想必早已知晓。那一日我原该早些到沈、厉二位公子下榻处，途中却因道路阻塞，耽误了好些时分。”

易景隆笑道：“孩童玩耍，小贩抢道，妇人厮打……这都是刺客行惯技，小蓝可是疑心有人特意设计？”

慕容蓝失笑道：“这还需要疑心么？不过此事时间拿捏极准，消息传得极快，要向那两位下手，胆色更是惊人。虽说有花飞雪和紫陌青丝牵涉其间，再加上碧云天与枫如醉……单凭上官、柳、唐，却是断断不敢的。”

易景隆缓缓道：“倘若唐大小姐刻下也在城中呢？”

慕容蓝奇道：“那他们自然更是不敢。唐门子弟若是连大家长眼皮子底下还敢翻天，岂不是……”说到这里便即顿了一顿，微笑不语。易景隆笑道：“我知道了。原来小蓝也知道了。”两人打哑谜似的对看了一眼，不再多言。慕容蓝不过是要告诉易景隆，自己发现慕容家也有份其中，她身为家主不便公然通告，只好如此点到为止。易景隆更是心中雪亮，知道此事多半是因为十三年前几大世家中人趁乱截杀方雪羽，如今做贼心虚误以为丁崭重入江湖是寻仇来了，想要先下手为强。武林世家大多不是铁板一块，当初那次追杀据说也是疑云重重，各家子弟中弃子有之、投名状有之、以小博大亦有之，大半送了出去是送死的，的确也差不多都送了死，横竖不会有哪位大家长肯承认那是自己的主意。唐门当年适逢内乱，那更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多少菁华糊里糊涂地葬送其中，单单易家两位少爷亲手超度的便不在少数。丁崭自己算是半个唐门女婿，项白城更根本要叫唐大小姐一声姨母，唐门今次即便真有子弟卷入其中，多半也瞒着唐大小姐。只是单凭芳菲二人想要对付丁崭，那是万万不能的，只怕芳菲姐弟等错了人也并非无因，说不定便是有人故意引了他们来对付项白城。总之唐大小姐前来潭州，总不会真的是为了替唐昱保驾，那么此事自有唐门大家长操心，易大少爷那是懒得管的。

他关心的另有其事，目光闪动，追随着拿了只小风车跑来跑去的慕容白，含笑道：“还有一事，小蓝应该知道……昨夜风烟与丁崭遇到紫玉神功传人，交了手。”

慕容蓝变色道：“什么……”顺着易景隆目光瞧了过去，摇头道：“大哥说笑了，怎可能是小白？”慕容白全神贯注地盯着风车桨叶，听到姊姊说起自己名字，这才笑眯眯地跑了过来，举着自己方才还叼着的棒棒糖道：“姊姊，这个好吃，给你吃。”话音未落踏在地上一只布老虎上，五体投地摔了下去，糖果飞得老远。他倒也没有喊痛，一骨碌坐了起来捂着鼻子，眼珠滴溜溜地看看姊姊再看看易景隆，泪水包了满眶，就是不肯哭出来。

慕容蓝用力抿了抿嘴，弯腰扶他起来，柔声道：“谢谢小白，姊姊下次一定吃好不好？”站起身来，瞧了瞧易景隆。易大少摸摸鼻子，笑道：“多谢，我也吃。”回头再瞧了慕容白一眼，施施然跟了出去。

慕容蓝显是神思不属，足下行得极快，须臾便出了院门。易景隆不动声色跟上，直至回到她独居那院子才悠然道：“小蓝希望是谁练成紫玉神功？”

慕容蓝肩膀微微一震，茫然抬起头来，定了定神方叹道：“倘若果真有人能够练成，我自然希望那是爹爹。”心里却也明白此事绝无可能。慕容君远三年前武功已废，那是经脉寸断的重伤，抢回一条命来已是极为难得，要在如此废败上再筑重楼，只怕神仙下凡也难做到。但紫玉神功向来是慕容氏本支嫡系口口相传，本代本支子弟就只有慕容白一人，慕容蓝虽然身为家主，以女子之身却无缘修炼这项功夫。旁支子弟中近年来倒也不乏后起之秀，但天分一事实难强求，却教慕容先生如何在教过慕容白这天才之后，再去勉强调教寻常人才？这一节方才她也已反复想过，越来越觉奇怪，颤声道：“小白他……小白好了？”

易景隆摇头道：“方才那样子看来不像。”

慕容蓝叹了口气，明白确是如此。要知高手若要隐藏武功，最难的便是下盘功夫，不论何门何派，自练气筑基之日起下盘便但求一个稳字，稳如磐石然后方可轻灵跳脱，与武功低微之人足下虚浮不同。方才慕容白那一摔虽然时机过于恰到好处，扑下去那样子却万万装不出来。

何况即便他演技高明能够以假乱真，那只绊倒他的布老虎却是易大少一脚踢过去的。

易景隆咳嗽一声，仿佛也觉欺负了小朋友有些不好意思，胡乱找了个托辞离去。慕容蓝站在院内沉吟，却听院门外银铃般声音道：“慕容姐姐回来了么？我来找你玩儿啦。”唐晔笑嘻嘻进来，左右手各拖了个尴尬得手足无措的少年，却是厉昀与程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