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三十年陈的状元红，用新酒兑了出来，半坛顿时变作了两坛。下人送了下酒小菜上来，不算精致，但反正如此好酒面前再精致的菜也无法喧宾夺主。卫大先生一向以豪迈著称，与他豪饮自然要用大碗，碗中蜜糖般颜色的酒浆芬芳扑鼻，便是一向不喜饮酒的项白城，终于也喝了不少下去。丁崭与卫君临一直对饮，酒到杯干，两坛酒倒有一坛半是他们俩喝掉的。卫君临无疑已很久不曾喝得这么痛快了，大笑着用力拍拍丁崭肩膀，道：“好小子……不错不错，程白你这朋友很好。你叫什么来着？丁崭，丁崭……这名字我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他仿佛已有六七分醉意，歪着头想了片刻，摇头道：“不记得了。难得有好酒，更难得有好酒友，咱们继续来喝。”丁崭含笑点头，单手拎着酒瓮把酒碗满上。那酒瓮极之沉重，方才两人合抬都费力无比，他却说倒就倒，说满就满，酒碗中一滴酒都不曾洒出，自方才第一碗酒开始便是如此，一直没有变过。

简连环凝注项白城的目光也一直没有变过。他酒量仿佛其实有限，苍白的脸上已有红晕，眼睛却比之前更加亮起来，伏在桌上抬头望着项白城，笑道：“我从前好像见过你。”项白城淡淡答：“我没有见过你。”自己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简连环想了想，道：“嗯。像你这样的人，一见之下必定永生难忘，不会有什么好像啊似乎啊之类。”项白城不再理他，他也不再来找话头，两人默然对饮，对比旁边卫丁二人的呼叫笑骂，更觉索然。简连环先推开碗笑道：“我不行了……”他倒也洒脱，低头伏在桌上，片刻便鼾声大作。身子渐渐向下滑，终于滑到桌下，脑袋撞在桌腿上发出好大声响。好在醉者天和，倒是不曾受伤，只是翻了个身，梦中咂了咂嘴，喃喃道：“好酒，再来。”

卫君临大笑道：“这猴子倒了……”拉了项白城过去坐定，似是嫌如此喝还不过瘾，大声招呼下人换大碗。他此时已醉了一大半，随口叫人也是声如洪钟，就在耳边响起时不啻一个炸雷。项白城皱眉笑道：“我看你也差不多了。”卫君临大声道：“岂有此理，若我今日比你先倒下，就再输你三个东道。”

他倒似真的还没有醉，斜眼睨着项白城，打了个酒嗝，道：“但你若是先倒下，就要再找三坛一样的酒来送我。”

丁崭笑道：“这可是大难题。”又干了一碗。三人都是内力深厚，酒力在体内运转后发散比常人容易，是以内家高手往往千杯不醉。以此观之，简连环轻易醉倒，若非禀赋本弱，便是身上有伤。丁崭瞧了瞧还在打呼的简连环，笑道：“连环帮主醉得好快。”卫君临叹道：“这小鬼自从当上帮主，身上的伤就没有断过。丐帮根基深厚，元老耆宿众多，这帮主哪有那么好当的。”丁崭笑道：“连环帮主这几年风光得很，我瞧他当得有声有色啊。”起身道：“晚辈颇通医术，待我来替他诊治一番如何？”过去便要给简连环把脉。卫君临皱眉道：“等他醒来问过他如何？”丁崭只作不见，弯腰下去拉起简连环的手。卫君临作色道：“喂！”便要起身。项白城坐姿不变，手中筷子微微挑高了一线，微笑道：“敝友虽然冒失了些，也是一番好意，先生不必动怒的。”卫君临深深看了他一眼，嘿了一声，道：“程白，你好啊。”气呼呼的坐了回去，倒了一碗酒干掉。他心中不快，手上劲道也散漫，那酒倒得直高出碗口半寸。项白城微笑看着毫不吃惊，卫君临一口干了，怒道：“你们到底在打算什么？若是要欺负小猴儿，休怪我不客气。”

这么一耽误，丁崭已放开简连环的手站了起来，眉宇间竟然深有忧色。项白城眼中微露征询之色，丁崭摇摇头，道：“连环帮主这伤势可棘手得很。而且看来仿佛是伤上加伤，最近连斗过若干高手。虽然不曾伤及本元，经脉上却已受损。如今虽然年轻不妨，只怕日后……”

卫君临啪的一拍桌子，怒道：“这个我知道。你可有什么办法么？”丁崭苦笑道：“若能好好将养，莫要再添新伤，这点伤势倒也不成问题。只怕连环帮主他做不到吧。”卫君临颓然道：“若是做得到，也不会像如今这样。”这高大威猛的老人一直神采飞扬，此时却忽地沮丧起来，低着头微露老态。丁崭心中一动，道：“但连环帮主若知先生如此关心，想必也是感动的。即便是对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卫君临抬起头来，又是啪的一拍桌子，道：“什么就算，他本来就是我亲生儿子。你们俩若有什么要算计他的地方，便立刻给我滚出去。”

这句话虽然石破天惊，丁项二人一整晚冷眼旁观，也看出些端倪来。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出言刺探。此时心中固然惊讶，却也不觉太过意外。丁崭摇头笑道：“先生过虑了。我们的确在找一个受伤的人，如今看来却不是连环帮主。他这伤势要固本培元为佳，程兄那里有些丹药颇为管用。”项白城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微笑道：“过些日子我再多送些到府上来。”这瓷瓶样式在江湖中大大有名，一看便知是魔教灵药“九幽丹”，取其九转幽冥之下，仍能抢回生魂之意。卫君临自然搭眼便知，皱眉道：“你终于要做回白城公子了么？”项白城摇头道：“世上早已再无白城公子。先生只拿我当程白看便了。”将那瓶子推了过去。卫君临微一迟疑便即收下，勉强笑道：“好，好朋友。”忽然又大喝一声，伸手把酒满上，道：“如此更要不醉无归，你们谁都不许推托，好好给我喝。”

卫大先生当年之所以名满江湖的，不光只有武功神力，更有豪饮海量。丁项二人相对苦笑，丁崭道：“今天这一场醉看来势无可免。”老老实实喝干，自己满上。他本来便已一副醉得差不多的样子，几碗下去忽然拿了筷子击碗作歌，唱完之后干脆利落倒下，伏在桌上大睡。项白城失笑道：“这人也不行了。”卫君临意气风发笑道：“今日定要赢你三坛酒。”把两只酒瓮都拿过来，剩下的酒对半分了，交了一只给项白城。项白城讶道：“何以如此好勇斗狠？”倒也接了过来。他从开始拼酒到现在，始终眼神平静肤色冰冷，全身上下看不出半点酒意。倘若只看表面，房内四人中倒似以他酒量最佳。但卫君临与他多年故旧，自然知道此人酒品是越喝越清醒，却也说倒便倒毫无征兆。果然两人各自饮尽手中余酒，项白城轻轻放下酒瓮，苦笑道：“你赢了。”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伏桌不支。卫君临大笑道：“看，看，赢的终究是我。”笑声突然断绝，却也砰一声倒下去，再无声息。

倘若卫家下人此时进来收拾残局照顾主子，便可看到原本已醉成一滩烂泥的简连环慢慢睁开眼睛，自桌下缓缓起身，凝视着伏桌的项白城，眼神复杂难懂。过了好久才过去蹲在卫君临身边，伸指轻轻碰触他脸颊，低声道：“爹，你果真是我爹。”大概是一口气岔了，扭头轻轻咳嗽了两声，小心翼翼自卫君临袖中取出九幽丹的瓶子，服下一颗。魔教灵药果然神效，他合眼微一调息，脸色便好了许多，把瓶子放了回去，轻轻道：“我就回来。”起身从窗子掠了出去。

丐帮连环帮主少年成名，以未及弱冠之年统领天下第一大帮，若是武功不足以服众，自然难以成事。他这一晚上始终未曾展露武功，如今展开轻功在夜风中凌空飞掠，果然身法轻灵曼妙，武功自成一格。可惜他走得实在快了些，不然便会听到有人在他方才出来的窗口叹息。

“少年人心机太重，只怕难以永年啊。”

没有说出来的半句话是，任何人只要常常习惯作捕蝉的螳螂，在发现身后还跟着只黄雀的时候，都千万不要太吃惊才好。

大堂里本是人声鼎沸，墨风烟这句“一万两银子”说出口，周遭却陡然静了下来。那开盘坐庄的少年慢条斯理的清点桌上各人放下的赌注，好似满不在乎，仿佛有得赌便是天下第一快事，赌大赌小倒是无关紧要。他年纪其实不大，秀美面孔上稚气犹存，黑色长发束在脑后，身上随随便便穿了件白色衣服，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打扮，在他身上却显得华丽非常，仿佛豪门子弟微服出游，怎么也掩不住那一派贵公子风范。墨风烟淡淡站在他面前，取出银票放在桌上，微笑不语。这两人容貌实在太过抢眼，旁观众人本在为场中决斗的两人喝彩叫好，此际倒有一大半在看着这两位美少年。

那白衣少年抬头看了看墨风烟，笑道：“这位老兄好大的赌性。”眼睛亮闪闪的跃跃欲试，指尖却只是放在银票上，笑嘻嘻的不置可否。墨风烟淡淡勾起嘴角，瞧了瞧动手中的两人，挑起眉毛道：“青青姑娘的琵琶据称妙绝天下，撇下她跑来这里开盘，阁下的赌瘾倒也不小……十招之内，胜负立现。清欢公子莫非是不敢赌这一铺么？”

傅清欢笑道：“正是十招之内，胜负立现，所以赌起来未免无趣。不如咱们来赌到底几招如何……我猜七招。”瞄了瞄场中两人，脸色却变了变，皱眉道：“三天不见，小厉为何杀性如此之重？”

此时杜轻寒败相已呈，但崆峒剑法一向辛辣轻灵，越是吃紧姿态越是潇洒好看，一套剑法使得密不透风，倒似是占尽上风一般。绵密守势中他忽的清啸一声，一剑自剑网中递出，身形疾转间衣袂飞扬宛如谪仙，旁观者大多鼓掌叫好，墨风烟却知这已是他最后的冒险反击，这一剑之后再无余力，落败只是转瞬间事。魔教教主何等武功见识，心中早已料定厉昀此后诸般后着，九种应对一百三十二种变化中，最慢的一种也只需五招便可致胜。淡淡随口道：“三。”谁知厉昀这九种应对全都不用，居然也是清啸一声，笔直一剑迎了上去。

这一剑以力斗力毫无花巧，虽是最为简单直接的取胜办法，却大违厉昀本性。墨风烟一时有些意外，摇头微笑，傅清欢更是皱眉道：“奇怪……”场中斗剑的两人都是高手，眼力手法之准自是毫无瑕疵，这一下双剑交击，巧无可巧的剑尖对上剑尖。此时厉昀内力大进，剑尖相对时竟未发出半点声音。他自来潭州之后已两次遭遇断剑，此时便只是随身携带了一柄寻常的精钢长剑，但内力到处，剑身隐隐发出淡紫光华，却是什么神兵利器都比不上的。杜轻寒掌中佩剑亦是难得的名品，经此一击却竟然无声无息散成碎片，纷纷落下。好在他见机极快，抬手掷出手中剑锷，堪堪避过这一击。但厉昀紧跟着便是反手一剑横扫，他此刻身形已老，却来不及再行闪避，眼见便要被这一剑拦腰斩上。

墨风烟一直意态悠闲，直至看到厉昀剑上那一道淡淡光华，也只是喃喃道：“天分不错么……”并未如何动作。傅清欢却变色道：“不好。”旁人但见白影轻轻一闪，他已到了杜轻寒身边。鹤影堂轻功好生了得，此时厉昀那反手一剑才递到面前。他手边没有兵刃，急切间左手伸指在剑脊上一弹，鹤影堂“隔帘花指”名动天下，厉昀剑势却只是微微一滞。傅清欢似是早已料到有此一出，右手下隔，竟是用自己的手指去挡厉昀这凌厉无俦的一剑。众人齐声惊呼，墨风烟却看得清楚，傅清欢右手食指上戴着枚玉石指环，对正剑锋。这一着看来虽是行险，却是要救下杜轻寒的唯一办法，只是机变、胆色、眼力、决断缺一不可，换了旁人便未必有这本事。

当的一声清响，傅清欢手上指环断为两截掉落地上。厉昀终于收剑，神色惊疑不定，道：“我……我怎么了？”傅清欢退开两步，苍白脸上倏的涌上一抹绯红，旋又褪去，微笑道：“没怎么。恭喜小厉你武功大进。”

杜轻寒方才本已自分必死，此刻站在旁边脸色极是难看，低低“嘿”了一声，道：“傅清欢，我欠你一条命。”看了厉昀一眼，转身离去。傅清欢笑道：“不用客气……”低头凝视自己右手，食指上一痕鲜红血线渐渐涌现，方才毕竟剑气太过凌厉，终于还是受了轻伤。剑锋碰上指环时两人内力算是实打实硬拼了一记，厉昀是全力出剑，傅清欢却是仓促发力，吃亏不小。此时胸口内息鼓荡不休，手指更是痛得仿佛快要断掉。但此人天性决不肯在人前露出难看表情，笑嘻嘻道：“小厉小厉，你害我输了一万两银子，快快赔来。”

厉昀呆了呆，苦笑道：“这个么……”墨风烟缓缓踱了过来，微笑道：“赔他大概是赔不起，你倘若能告诉我昨晚是在哪里受的伤，就当我用一万两银子买了这消息如何？”

傅清欢终于也呆了呆，低头用衣袖挡住嘴，把那一口鲜血咳在袖子里，抬头仍是笑嘻嘻的道：“你倒真是神通广大……但你方才见死不救，因此我偏偏不告诉你。”手腕一翻，指尖多了几张银票，道：“钱给你。”

墨风烟笑道：“有趣，有趣。”口气却一点也不有趣，瞧向傅清欢的眼神也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厉昀大吃一惊，斜着抢上一步，将傅清欢挡在身后。墨风烟抬起来一半的手又放了回去，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小厮不用担心……”话音未落，有人在他们身后大喝道：“是我打伤的，怎样？”

这一声断喝仿佛雷霆，来的人也是个天神般的巨汉，大堂中观者如堵，他走过来的时候人群却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墨风烟微微扬起下巴露出嘲讽笑容，轻轻道：“你么……还不够。”抬起眼帘瞧了瞧看热闹的众人，似是终于觉得不耐烦，淡淡道：“人太多了。我数到三，还没出去的男人都要死。一。”

这魔头素以任性妄为横行无忌著称，众人虽一开始大多没猜透这架子奇大的美少年是谁，至此也终于有人瞧见他衣袖上那一枝暗色桃花，深知此人一向说一不二，偌大一群闲人顿时一哄而散。还在厅中没走的几个人多是热血少年，站得不远看着他们，虽然握紧拳头神情紧张，却总算没有转身逃走。墨风烟笑得冷冰冰的从那几名少年脸上一一瞧过去，悠然道：“清欢公子你还想救人么？虽说医者父母心，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总归是太不划算。”

鹤影堂素以轻功医术号称双绝，傅清欢正是这一代的少主人。他皱眉沉吟似是拿不定主意，那巨汉着急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一面转身对那几名少年怒目而视，倒像是打算在墨风烟之前先出手把人收拾了。傅清欢咳嗽一声，苦笑道：“轩辕老兄，不必这么着急……”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厉昀看那边诸人中颇有旧识，都是年轻一代中数得上的后起之秀，武功不弱潜力可期，但对上墨风烟却断无胜机，不由大是紧张，道：“喂……”说到这里才呆了呆，发现自己与这人说话似乎从未招呼过，都是他先和自己说话，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顿了顿才说：“墨……墨公子，今天咱们来，可是来喝酒赌钱的。”

傅清欢失声道：“什么？”轩辕更是一头雾水，看着厉昀的眼神像是在看疯子。墨风烟笑道：“是极是极，差点忘了。”转身向躲得远远的蘅丽道：“蘅丽姊，房间准备好了么？还在这里的人便都来赌一把吧，一个个胆子都挺大，赌起来一定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