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来禀的魔教属下身材修长婀娜，嗓音轻柔妩媚，无疑已不是上次来过的少女，瞧向墨风烟的眼神却一般大有忧色。墨风烟淡淡道：“霭霭不用担心。这就说吧。”厉昀本已觉这女郎眼熟，听到这名字立刻认出她是城南“清音阁”的头牌花霭霭，自己初出江湖第一次来潭州时曾与她有一夕之欢，不由大觉尴尬，红了脸要避席不是，要低头也不是。

花霭霭眼波流转，在席间诸人面上一一望过去。瞧见厉昀时微微一怔，低头抿嘴笑道：“是。主人吩咐要查凤五与上官鸿昨晚行踪，恰巧这两人决斗完了出来是在属下执掌的‘清音阁’喝酒——想必是合了凤五的名字觉得巧了，从前倒是没有来过。两人都喝得不多，亥初来的，也没有叫人陪酒，两个呆瓜傻乎乎坐着对看了小半个时辰。大约是亥正刚过，拉着手走了，凤五打赏了伺候的姑娘小厮一人一颗金珠子。两个人都是骑马走的，坐骑神骏得很。这两人各自客栈里的伙计说，两位少爷都回房收拾了东西就结了帐说要出城。那会儿城门已经关了，塞了值夜的官兵好大一张银票才给开门，凤五着急得很，险些动手。出门的时候是子正，关了门就换班了，所以那小队长记得很清楚。”

墨风烟失笑道：“这哪里是私奔，倒真有些像逃命了……出的哪个门？”不等回答，摆摆手道：“不用说，必定是西门了。上官家在南方，凤家在北方，往东去是沅城，飞雪山庄的柳若兰，却是跟上官家议过亲的。”

花霭霭道：“主人英明。果然是西门，两人尸体就在门外三里的林中。坐骑在主人身边徘徊不肯离去，若非如此，只怕不会便即发现。那地方毗邻官道，附近蹄印杂乱，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痕迹。上官家是用毒高手，当地却也没什么毒物或是暗器的迹象。看来是狠斗了一阵子，削落的树枝，属下拣看起来很不同的几枝带了过来。”从怀中取出奉上。墨风烟接过来看了看，脸色冷冷的也看不出喜怒，道：“既然如此，可知道城中有谁昨夜行踪不明，又忽然身上带伤的？”随手把那三根小树枝递给项白城。花霭霭笑道：“行踪不明的可不少……这样说起来不妨先由属下去替主人泡杯茶。”言笑晏晏，对传说中冷傲任性动辄生死的魔教教主，竟似毫不害怕。

唐晔先嗤一声笑出来，说：“那么我去厨下盯着他们烧水。”项白城似笑非笑，凝视那树枝切口，手指轻轻击打桌面，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楚惟攸微笑道：“唐姑娘还是叫他们在外面廊下支茶炉吧。虽说麻烦，比起大灶上烧的水能入口些。”厉昀瞧瞧花霭霭，又瞧瞧墨风烟，大是摸不着头脑。忽然门帘掀起，丁崭走了进来，易景隆笑道：“如何？”

丁崭摇头道：“不得要领……”径自坐下。看看忽然扭过头去的墨风烟，讶然道：“我错过了什么？”

墨风烟哼了一声，道：“什么也没有……先拣武功与上官鸿相去不远的说，有伤没伤都算上。”

丁崭从项白城手中取过一根小树枝把玩，忽然开口笑道：“轻功好的先说。”

这句话自非无因，其时城门已闭，那凶手若要回城，这份轻功可是不弱。出城往西一路都是官道，百里以外才有第二个城，策马狂奔大是引人注目。城外固然也有房舍别业之属，要避人耳目却也不易。何况上官鸿与凤清音出城无疑是临时起意，要说凶手在城外候着他们未免牵强。城中如今高手如云，一滴水自然是汇入水杯中较为安全。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就连郭文东也点头不语。墨风烟却横了丁崭一眼，冷笑道：“你确定不是你那杀手窝惹出来的祸事？”

项白城淡淡道：“这不是杀手的刀法。”他是剑道宗师，于兵刃上尤有精研，这句话说出来便是板上钉钉。墨风烟其实心中自然有数，勾勾嘴角伸手倒酒。花霭霭手快抢着倒了，嫣然道：“上官家虽是毒药世家，那位上官三少的武功却着实不弱。此地眼下属下所知的高手，正经能杀得了上官鸿的不多。本地武林，城南卫家那位卫大先生武功自然高过他，‘醉东陵’凌若东老师也可一战。此外方心原、叶朝晖、蒋思南，这几位手底如何属下心中无数。潭州风流富丽，藏龙卧虎，市井间另有高手潜藏也未可知。蒋思南今天本要去给风荷院的娉婷姑娘做生日，却告病没有去，娉婷正在生气。方家下人今天去过常春堂抓药，大少……龙先生不妨去问一下方子便知。”

常春堂是易家名下产业，因此魔教并未安置眼线，以示友好。易景隆含笑道：“知道了。”花霭霭向他行了一礼，又道：“近日在城中流连的外来高手都是少年俊彦，飞雪山庄跟凤家有些不对付，武当程夜雨、崆峒杜轻寒，这两位跟上官家有些梁子。鹤影堂那位清欢公子昨夜在问芳楼喝了一夜酒，输了一万两银子给漠北大豪轩辕十三。据说是喝得宿醉了，今儿躺了一天。老头儿倒也有一位，那位号称‘阴阳鬼眼，人无我鉴’的陆鉴陆先生，昨夜入城住在城南凤凰栈，说是此地长乐侯府得了一尊前朝宫中的羊脂玉观音像，特为请他来品评的。此外，丐帮那位连环帮主，刻下也在城中。”

她声音柔媚，言语便给，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却难得条理清楚，一听便明白。墨风烟皱眉道：“简连环也来比武招亲？”花霭霭转动眼珠似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易景隆在旁笑道：“他倒不是。丐帮今年大会也在潭州，就是这个月。”又道：“陆先生不是长乐侯请来的，那观音像一望而知是西贝货，不用他法眼——是我请来的。”

花霭霭嫣然道：“原来如此。”妙目凝注易景隆片刻，又瞧瞧神色如恒的项白城，忽然叹了口气，又道：“原来如此。”前后两句话措辞相同而语气殊异，众人中郭文东定力最差，听得心中先是一荡，再是一沉，情不自禁的望着她便想出言安慰。易景隆笑道：“霭霭好久不见。一见你我便想起风烟小时候，又调皮又捣蛋，偏偏肯听你的话，可惜你没有陪着他住到我家来。”墨风烟啪的一扣筷子，易景隆大笑道：“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低头自己吃饭。

花霭霭微笑道：“那时候我已没福气伺候主人，被派出来当差啦。主人可还有别的吩咐？清音阁里主人住着的那个房间，属下还一点都没动。可有什么使惯的东西要送过来的么？厨子丫头小厮什么的，也只要一句话。”

墨风烟默然片刻，忽地露齿一笑，将花霭霭倒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不用了，现在的小厮用得挺顺手。霭霭你太过用心了，不用这么仔细。这就去吧，顺便把暗卫都给我撤掉，一百丈外就能看见，有什么意思——况且谁用得上他们从一百丈外飞扑过来救。再被我瞧见，就再也不去清音阁住了。”

唐晔笑道：“花姐姐原比我们这些人周到。”厉昀看看她再看看花霭霭，总觉这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彼此看不顺眼。这种时候当然最好当作自己不存在，低头猛吃，闷声大发财。偏偏唐晔笑盈盈的扭头过来问他：“是不是啊，小厮？”笑语嫣然，脸庞凑得极近声音极低，倒仿佛耳语一般。厉昀心头微觉朦胧，刚要开口回答，却听啪的一声脆响，心中一凛，神智即刻清明。下意识看看墨风烟，魔教年轻的教主今晚第二次把筷子扣在桌上，冷笑道：“你们俩要比拼天魔魅进境，不妨来找我。”

花霭霭噗的笑出来，施礼退下。唐晔吐吐舌头笑道：“我怎么比得过花姐姐，我还没真的开始用你就摔筷子。”笑嘻嘻起身溜出去，众人都听得她在廊下指挥下人支茶炉。丁崭哑然失笑道：“这人三年来竟然一点也没长大……”项白城轻轻放下手中树枝，道：“天极门没接过这桩生意？”

丁崭摇摇头把自己手中的树枝也放在桌上，三个断面凑在一起。楚惟攸笑道：“我也去看看茶。”起身出去。项白城淡淡道：“不关天极门的事，未见得不关天极门下的事……但眼下看来，方蒋二人脱不了嫌疑。这也简单得很，动上手便知分晓。丁崭与我各去找上一个过几招，一个时辰后在此会合，如何？”

丁崭含笑答应。易景隆拊掌笑道：“小城说的自然没有错。”墨风烟目光闪动，沉吟道：“既然如此，小厮你出头去找傅清欢喝酒赌钱……不如赌得大一点，顺手把问芳楼包下来，叫上一帮人推牌九。”

厉昀知他仍在疑心傅清欢，点头应了。易景隆眼睛一亮，笑道：“其实我还想起一个人……”偏偏不肯说下去。项白城向来最恨他故意吊人胃口，哼了一声便即起身离去。丁崭随即跟出去。墨风烟慢条斯理的要了茶巾擦了擦嘴角，冷笑道：“卖关子卖到关外去了吧？”掸掸袖子扬长而去，走到门口，回头瞧一眼厉昀。厉昀自然赶紧跟上。但听廊下唐晔跺脚不依道：“人怎么都走了——”片刻嘟着嘴捧了茶进来。易景隆笑嘻嘻取茶盏喝了一口，道：“真是好茶。”右手手指在左手手背上轻叩，仿佛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笑得大是开心。

潭州城本是武林中著名的藏龙卧虎之地，百年来一向太平富庶，江湖人物隐居于此的实在不少，哪怕是寻常贩夫走卒，也大有可能师出名家。黑白两道各大势力均在城中布有眼线，不但平衡起来颇为微妙，倾轧间瞬息万变的态势也极难把握。要在此地武林扬名立万，自然大为不易。因此潭州城中武林耆宿，倒有一大半并非以武功机智为人称道，若非为人谦冲淡泊，便十有八九是急公好义的富贵闲人。说起来其中最富贵的一个，便是“千佛掌”蒋思南。他是前朝散佚郡王的玄孙，家中殷实清贵之外，又娶了豪富人家的小姐为妻。据说蒋夫人出嫁之时，单是妆奁箱子便不下几十只，挑箱子的挑夫鱼贯排出半条街去，盛况惊人。蒋家的宅邸自然也富丽非凡，寻常人走了进去，迷路小半个时辰大概算是轻的。但举凡园林建筑均有一定之规，越是精妙幽雅便越逃不出这个理去，丁崭本是在天下最华丽繁复的地方出生的，这么一座宅子却难不倒他。寻了个最高的屋脊掠上去看了一眼，便已知主人卧房大致方位。他轻功何等佳妙，在夜色中无声无息仿佛御风而行，即便偶然有蒋家下人无意间抬头望向夜空，也不过以为自己方才看到了一抹浅灰色的轻烟而已。

潜踪匿迹本是杀手的专长，杀手这一行近十年来最为出色当行的便是天极门，丁崭身为天极门前代主人，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直至来到主人房间窗下，整座宅子里的人都懵然不知。房中早已掌灯，窗上有一男一女的剪影。那男子呼吸悠长，无疑是修习玄门心法的内家高手，十有八九便是师出少林的蒋思南；那女子气息却短促浅薄，似是不会武功。两人正在低声调笑，语气亲昵，那女子嗤的笑了出来抬手要打，嗓音娇嫩，决不是年近四十的蒋夫人。丁崭心中闷笑，索性听了下去。两人之前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女子娇嗔不依，那男子道：“难得我家那母老虎出城去上香……”果然便是蒋思南本人，却是神完气足，愉快悠闲，又哪里有生病的迹象？到这里丁崭便已心中有数，忍住了笑，在窗下轻轻咳嗽一声。

房中两人的调笑戛然而止，蒋思南怒道：“是谁？”脚步声渐近，便是要来开窗察看了。丁崭心中已有九成断定要找的人不是他，但既作初一何妨十五，长剑出鞘，倏的破窗而入。

他来势何等之快，看在蒋思南眼中，只觉陡然间剑气森寒，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房中灯火已被剑风逼灭。重压下呼吸陡然艰难，耳边听得新纳的小妾放声惊呼，听声辨位勉力扑向她，两人和身在地上滚开，堪堪避开了丁崭这一剑。他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遇袭虽惊不乱，虽然知道敌人武功高过自己甚多，也只是迅即弹起来沉腰坐马，来不及吐气开声，全力一拳击出。

少林弟子，讲究的本便是拳脚上扎实功夫。蒋思南虽是贵胄后裔，“千佛掌”这外号富贵闲雅得紧，一套掌法使开来据说是姿态曼妙风采逼人如同满天神佛再临，风流倜傥的名声也响遍半个江湖，但当此生死关头，仍是简单直白的当胸一拳，什么千变万化，什么富贵闲人，一时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这是他数十年功力所聚，丁崭自然也不会直面其锋锐，脚下轻轻一转，无声无息又到了他身后，依旧一剑递出。蒋思南不及回身，反手一掌，终于使出了成名绝技“大慈大悲千佛掌”。丁崭这一剑却只出了五成力，轻飘飘的顺着他掌缘一掠而下。蒋思南但觉这敌人变招快得匪夷所思，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急切间伸指在剑脊上一弹，险险避过断臂之虞。黑暗中看不清敌人面目，只觉对方出剑虽快，内力与自己却只在伯仲之间。但敌人利刃在手，自己却是赤手空拳毫无戒备，且有爱妾掣肘，此时若有丝毫犹豫，只怕立时便要性命不保。他决断也是极快，咬着牙不退反进，和身扑上，掌法全力展开。丁崭正是要他全力施为，微笑着陪他慢慢周旋，三剑里夹杂一剑半真半假的杀手，逼得他出手不敢稍缓。待到蒋思南一套掌法堪堪使完，丁崭已知此人既未受伤、也绝不是昨晚杀上官的那人。但听房内那女子不住惊呼，房外足音杂乱，想是蒋家家仆护院等人终于察觉，匆匆赶来。再奉陪下去自然已无意义，随手一剑递出，借着蒋思南反击之势箭矢般退出窗外。倘若今晚来的是易大少，大概便会信手替人家点亮方才熄灭的灯火；若是墨风烟，只怕还有兴致替那女子簪上一朵桃花。丁崭却只是简简单单退出去，简简单单离开，身后院落内人声喧哗，他只管展开轻功飞掠。过了三重屋脊便已听不到什么声音，离得再远些，便又是安静悠闲的潭州春夜，方才黑暗中的剑气纵横，仿佛都是假的了。

他在蒋家并未耽误多少时候，此时离项白城说的一个时辰尚早。微一沉吟，便向城南行去。一路行经崇庆坊，深巷中都是脂香琴韵，他施施然在花街搭起的翠竹雨篷下负手直行，步态悠闲，走得却是极快。门首娇笑着招徕客人的小丫头们看这英俊男子闲闲独行，刚动了念头上来招呼，便见那人已去得远了，不由大为失望，携手对他背影指指戳戳，跺脚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