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次日两人早早起来，易景隆拉了项白城出门，说是“到得潭州，有一个地方，那是非去不可”。在城西迷宫般的巷子里钻来钻去，寻到了一间门脸极小的茶馆，施施然进去。项白城看这茶馆陈设甚是精洁，与外间那巷子相比倒是另一重天地。但小小的店堂里空空如也，非但客人，简直连伙计也欠奉，却不知老板要如何赚钱支撑下去。易景隆站在店堂中间咳嗽了半天，才有一个板着脸的小姑娘出来，看了他们一眼，又钻了回去。

易景隆找了个位子坐下，笑道：“这就行了。小城过来坐。”

项白城皱眉笑道：“你这是卖的什么关子？”依言过去坐下。片刻那小姑娘奉茶出来，茶具看来平平无奇，沏出来却是奇香扑鼻。项白城微微动容，望向那小姑娘。那女孩子却看也不看他，把茶放下，立刻又转身进去了。

易景隆已大笑起来，拊掌道：“妙极妙极，到这里来果然没错。”

项白城冷冷看他一眼，低头自行品茶。易景隆却坐到了他身边来，道：“潭州丝茶甲于天下没错，最好的茶是出在城外卧云山。卧云雪毫名满天下，真正的雪毫其实却只有两株。虽然这城里茶行成车成车拉出去的都称得上妙品，真正的仙品一年却出不上半斤。”顿了顿眯起眼睛看着项白城神色微动，满意的笑道：“都在这间茶馆里。”

项白城淡淡道：“想不到龙兄吃喝玩乐的本事倒是越发精进了。”

易景隆笑道：“那自然是因为别的事只要有小城你就够了……不过如此好茶却被莫名其妙的毒药作践，实在令人不快。若不赶快给我出来一个认罪的，便要你们赔一斤。”

项白城左手持杯，右手长剑斜斜指向柜台，剑气透过薄薄板壁锁定隔壁诸人，悠然道：“龙兄这回却错了。九雪回仙草无色无味，秉性中平，于这茶香茶色都无妨碍。下毒的这位倒也不是俗人。”

易景隆拊掌笑道：“那么是我俗了。这位雅人兄，这便出来如何？”遥遥弹指，指风到处，柜台后的帘子唰的卸了下来。帘子后两人苍白着脸缓缓步出，除了那奉茶的小姑娘外，另有一名清秀单薄的少年。少女低低垂着头，少年却扬着脸神色倔强。易景隆看了他两眼，哑然失笑。项白城摇摇头，却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九雪回仙草，也未见得是对谁都有用的神品……唐门今日在此，本来要伏击的是谁？”

他神态悠然，剑罡却极是森寒酷烈，剑气威压之下，对方两名小鬼几乎无法稍动。见他饮下茶水，一齐睁大了眼睛神色诧异。那少年脱口而出道：“你怎知……”咬了咬牙，改口道：“你是谁？”

项白城冷冷道：“是我先问你。”收回剑气。易景隆笑道：“要出动唐门‘青草芳菲’姐弟伏击的，大概也要算得上高手才行吧。”指风轻轻拂过，点了两人穴道。

少女唐芳的手刚缩回袖子一半，苦笑道：“我们若知道要对付的是谁，也不会出错手了。”少年唐菲冷笑道：“但大家长只要没有老得昏了头，是绝不会只派我们两个来对付你们的。”

易景隆失笑道：“你倒有点自知之明……”挥手解了他们穴道，道：“你们要找的人只怕也该到了，下次给人沏茶的时候，记得附送上一杯白水。卧云雪毫的回甘之妙，你们长居浣花溪，是不知道的。”

两人撇下张口结舌的芳菲姐弟，施施然离开。一大清早便摆了这样一个乌龙，想来倒也有趣。易景隆含笑问：“小城真的不想知道，芳菲姐弟要杀的是谁？”

项白城低下眼睛瞥了一眼他半藏在袖中的双手，左手指尖正在右手手背上轻扣，状若抚弦。这便是这人正在动什么脑筋的明证。当下淡淡答：“知道了又如何？很快就要死的人，我没什么兴趣。”

易景隆失笑道：“你偏心也不用这么明显……那两个小鬼只是旁支子弟，跟你早就不知道出了几服。倘若他们要杀的也是你我故人，那又如何？”

项白城缓缓驻足，回头望了一眼方才茶馆的方向，轻轻叹息。

“所以我才说，很快就要死的人，我没有兴趣。”

两人回到易家分号，那朝奉正在店中急得团团转，见易景隆回来，如逢大赦般一把抓住，低声道：“大少爷，这桩事还要靠你主持。”瞥了项白城一眼。易景隆皱眉道：“有什么事只管在这里说。”也不回头，回手一把拉住项白城衣袖。

那朝奉有些尴尬，向项白城陪了个礼，这才道：“适才有客人前来典当，这个……物事有些奇特，在下不敢擅自作主。”

易景隆“哦”了一声，笑道：“有趣有趣，郑先生也会有不敢下手的时候？”郑朝奉苦笑道：“大少爷一见便知了——万柳剑客萧秋离刻下就在城中，在下若擅自收了他佩剑‘清蝉’，只怕有些不大稳便。”

易景隆奇道：“萧秋离自己看不好自己的剑，倒会来找你麻烦？客人敢来典，你便要敢收。这便去吧。萧秋离若是有话，便教他来对我说好了。”

郑朝奉应了一声，却苦着脸踌躇不去。项白城淡淡看了他一眼，举步往前院店面行去。他步态悠闲，去得却是极快，那朝奉拼命飞跑才赶上他，喘着气道：“程公子不行，这客人必得要大少爷才能打发的。”话音未落，便听自家主人在身后苦笑道：“郑先生，你这可不是叫他非去不可么？”身旁轻风乍起，两人一左一右从他身边掠过，往前院去了。

那店中客人早已久坐不耐，易景隆刚掀了帘子进去，他便站起来冷笑道：“易家终究是不敢当？嘿嘿，好大金字招牌，好大担当。”拔剑凝望，叹道：“好剑啊好剑，却居然不能为我换来一顿饭钱。”此际正是春暖花开，这少年衣衫单薄敝旧，倒也不显突兀，但要典此名剑以糊口，却显见早已将冬衣典当干净。穷到如此却还狂傲不堪，也是异数。

易景隆微笑道：“客人少安毋躁。”旁边佣人送上茶来，他略看了一眼便摇头叫人去换：“泡大红袍来，最要紧配上四色好点心。”看看缓步走进来的项白城，忽然向那少年笑道：“这是小号新近请来的程先生，最能识鉴名剑。客人可能交由他赏鉴一番？”

那少年皱眉道：“有何不可。”将宝剑连鞘抛给项白城，自己拿了送上来的点心大嚼，笑道：“你这位新朝奉懂事。先前那位只知道奉茶，一壶龙井下去，肚里什么油水都给刮得干干净净，叫人饿得发疯。”虽然狼吞虎咽，吃相其实倒还算得斯文。易景隆默然看他把碟子里点心吃得干干净净，露齿笑道：“吃饱了才好说话。客人这柄剑，我今日收了。三百两银子，半年为期，月息三分，逾期不赎。如何？”

那落拓少年斜眼看看项白城，道：“你家这位先生便能肯定这是真剑？不是假货？那一位郑朝奉可是一口咬定这剑来路不正。”

易景隆失笑道：“哪有当铺管货品来路的？我家——”故意拖长了语气瞟项白城一眼，道：“这位先生，在剑上是绝不会错的。他既然点了头，这柄剑就是如假包换的清蝉。就算萧秋离亲自来这里说不是，也不算数。”

那少年傲然道：“萧秋离怎会有脸说这种话，这柄剑本便是他比剑输给我的。”

易景隆多少有些意外，挑起眉毛“哦”了一声看看项白城。项白城微微摇头，易景隆自己想了想笑起来，道：“这样便好。”吩咐伙计好好把客人送出去，自己携了清蝉回去后院。刚过院门便看到哭丧着脸的郑朝奉，忍不住笑道：“怕什么？于三少爷也好，萧秋离也罢，难道你家大少爷我惹不起么？”

郑朝奉苦笑道：“在下自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于老爷子的信今天刚到店里，嘱咐三少爷来典任何东西，一律不许。在下刚送了回信出去，大少爷你就……”

易景隆笑道：“于老爷子不讲道理。他要管教自家儿子，也不能妨碍别人生意。三少爷不过是跟妓女私奔了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我偏要帮他。居然从萧秋离手上赢来了清蝉，这小子剑法看来也已经不错。”

铮的一声，却是项白城拔出清蝉，在空中虚挥一下。名剑感应剑气，微作龙吟。他指尖慢慢抚过剑锋，淡淡道：“于未然不是萧秋离的对手，我跟你赌一坛梅花酒。”

易景隆眼睛亮起来，拊掌笑道：“这话如何说？难道让他们俩再打一场不成？”

项白城冷冷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我分头去找他二人过招，谁用的招数比较多，谁的对手就比较强。”

易景隆大笑道：“这主意不错……但小城，我其实想知道的是，你拿什么跟我赌这坛梅花酒？能不能用你……”语声随即含混成笑声，只因项白城掌中清蝉已贴上他鼻尖。

“你戴上一张假脸去找小于，我去找萧秋离。”

易景隆微微一笑，掌中已多了一张人皮面具。

“最好不过，否则我有预感，他很快就要到这里来找我了。”

萧秋离正在喝酒。

中庭白梅盛开，暗香飘落，他坐在梅树下，喝的却不是梅花酒。

极烈极辣的烧刀子，本不是剑客应该喝的酒。他很快就已经有一点醉，乜着眼睛看着那个缓缓走过来的白衣人，忽然觉得很好笑，于是笑了一下。

白衣人也对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好看。

“你是萧秋离？”

萧秋离伸手出去，握住了手边的剑柄。不是他自十岁起便伴在身边的名剑清蝉，但寻常的长剑到了不寻常的剑客手里，也照样会有不凡的剑气。

“我是。”他喝尽了壶中的最后一滴酒，“你是谁？”

白衣人缓缓走近，低头看着他，表情居然有一点怜悯。

“你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

萧秋离冷笑，拔剑，没有说话。两个剑客手中有剑的时候，本就不应该说太多话。

但这个很年轻、很好看的白衣人却好像偏偏不懂这样的规矩，偏偏还笑着说：“不是我故意要把你当作死人，只不过，你的运气实在不太好。”

——现在萧秋离也很明白，他的运气的确不太好。

他一向很自负，也一向很有自负的本钱。武林中剑法高过他的人本不多，他本以为在潭州城中，不会有人能胜过自己。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只是微笑着轻轻挥剑，淡青色的剑光忽然就到了眉睫间，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对方手里的剑，就仰天倒了下去。

他喉管已断，血沫咕嘟嘟的随着呼吸从伤口涌出。要伸手用力按住喉咙，才能吃力的说：“你、你是——”

白衣人微微欠身，姿态优雅如同舞俑的谢幕。

“看朱成碧，青出于蓝。是我。”

项白城缓缓停下脚步。本是热闹喧哗的大街仿佛一瞬间归于静寂，长街彼端锋锐的杀气，正透过摩肩擦踵的人群向他逼来。

很久没有的感觉，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足够胆量与资格向他挑衅了。

如同芒刺在背，兴奋战栗的感觉只有一瞬间。远处的高手在宣示了自己存在之后立刻收敛锋芒，项白城几可断定对方已潜入人群离开。他心中微觉遗憾，但剑试天下这种事十余年前他便已做得厌了，此际便只是淡淡一哂便继续举步。刚要离开，身后一名男子赶了上来，仿佛甚是慌忙，越过他时肩膀轻轻相碰。

项白城早已察觉此人轻功极是高明，在他赶上来时便已留心。那男子这一撞却未用武功，走出几步，回身微笑道：“好久不见。”压得低低的斗笠下目光清澈，薄唇边带了个洒脱之极的笑意，却是三年未见的丁崭。

三年来各自散落江湖的众人，如今重在这繁华富丽的潭州城聚首，自然多数都是为了今次慕容大小姐的比武招亲。两人寻了个地方坐下来喝茶，项白城闲闲问了一句，果然丁崭是收到慕容蓝传书请托前来帮忙。究竟要帮什么忙虽还茫无头绪，但慕容蓝竟然同时向易景隆和丁崭求助，慎重如此，却不寻常。

丁崭笑道：“总之大家尽力便好。连大哥也办不好的事情，这世上只怕也不多。”一别三年未闻音讯，想来是在某处结庐索居，他神情却比三年前轻松明朗了不少，摘下斗笠之后，更见神采飞扬。项白城点头道：“也是。”便将话题带过。一壶普洱堪堪喝完，他想起与易景隆的赌约，起身道：“我还有点事情，就此别过。”

丁崭啊了一声，笑道：“若你要去找那向你挑衅的剑客，我倒是有点头绪。”

项白城摇头道：“他若要找我，自然会来……我是要去找萧秋离的。”将赌约一事简略说了。丁崭听到“萧秋离”这名字时便已皱起眉头，听完项白城解说，苦笑道：“那只怕你也不必去找他了……若我料得不错，他此刻大概已死了。”

项白城微微动容，丁崭盯着他的眼睛加了一句：“我是追着那杀人的剑客来这里的。一到这里就看到你，所以我本来以为，杀萧秋离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