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潭州地处要冲，魔教与易家在城中自然都有势力。项白城次日在城中转了两圈，留了几个暗记，便回到与易景隆落脚的地方，却是易家的宅子。易景隆除在他面前之外，极少以真面目示人，也不知易家下人如何能认出他来。

易大少爷早已唤下人泡好了上好的明前龙井，舒舒服服翘足而坐等着他。项白城推门进来，他便笑道：“如何？这趟又有多少人想要跟踪你？”

项白城淡淡道：“不少……那人似乎就在左近，今晚或是明晚，便会到来。”

易景隆替他温了杯子递过去，闲闲问道：“那人也在？今日潭州城中，大人物可不少啊。”

项白城失笑道：“还有什么人物能大过你去……”喝了半口茶，忽然皱眉道：“什么意思？”

易景隆笑道：“哪有什么意思。不都是慕容大小姐这比武招亲闹的——不过我看倒是人人志在比武，一心一意要招亲的，倒也不多。”

这话多有不尽不实，项白城虽然听出来了，却也懒得追问。一盏茶堪堪喝完，便有下人进来禀报，说有一位年轻的公子来访，指名要见程白程公子。易景隆咦了一声，笑道：“来得好快。”笑容却有些古怪。项白城心知唐晔即便穿上男装，也不会像什么年轻的公子，再想想易景隆方才说的那半句话，心下已然雪亮。

今日潭州城中，大人物果然不少。除了易家的当家主之外，还有魔教年轻的教主。

易景隆笑道：“我不便见他，只怕他也不肯见我。小城你去无妨，但要谨记不许跟他走了才好。”这种话难得他可以面不改色说出来。项白城只作听不见，转头对那下人道：“劳烦带路。”

那下人将他带到待客的偏厅，静静离开。坐在窗下品茗的青衣人回过头来，微笑道：“真的是项先生。”眼神晶亮，显然甚是欢喜，虽然笑容比往昔矜持了许多，但身形神态，依然是从前在他面前那个天真任性的墨风烟。

项白城苦笑道：“参见教主。早知是风烟你，就应该我去拜会才是。”在他对面坐下。墨风烟笑吟吟看着他，道：“早知是我，你便有多远躲多远是真吧？”做了个鬼脸。这神情他想必有多年不曾露出，自己怔了怔，忍不住笑出声来。

三年不见，这小鬼又已长高了不少，举手投足间自有气度，也已有了魔教主人的样子。项白城微笑道：“风烟肯来见我，我心中很是欢喜。”墨风烟眼中又是一亮，却笑嘻嘻答：“欢喜是欢喜，却是在易家的地方。”

项白城大感踌躇，魔教与易家虽无过节，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墨风烟自己对易家心结尤深，其中小半原因却是为了自己。这句话他实在不便回答，淡淡宕开话题，把昨夜的事情大略叙述了一遍，问道：“教主最近可有唐晔消息？”

墨风烟笑道：“这个你大可放心，她此刻就在城内。唐二公子要参加半个月后的比武招亲，唐门特地召了她去帮忙。这支镖么，多半是有人处心积虑偷的。”

项白城放下心来，却又皱眉道：“唐昱要去比武，唐晔能帮上什么忙？”

墨风烟眼珠转了转，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道：“慕容大小姐这一次面子大得很，江湖中这一代的少年高手，差不多都赶到了这里。有的人心地善良，体恤旁人辛苦，便会劝他早早收手不要白费力气。倘若不肯接受这番好意，那便对不住要少上一两只手脚。唐晔便是帮唐昱做说客去了，有一两支镖失落在外，也是意料中事。”

项白城哑然失笑，想起昨晚厉沈二人争斗，大概也是为了同样原因，倒不见得是真的争风吃醋。再看墨风烟长身玉立，风采照人，忍不住笑道：“哦？风烟既然不合在此地出现，想必也遇到过不少说客吧。”

墨风烟吐吐舌头，微笑道：“我口才比较好，不怕说客。”

他并未提起何以来到此地，项白城也便不问。两人对坐清谈，虽然别后重逢均是欢喜不胜，言语间却颇多顾忌，谁也不曾开口问过对方别后情形。直到说了小半个时辰，墨风烟才跳了起来，握着拳头大叫一声：“啊，不行，我还是要问。”

项白城知道他要问什么，只是微微一笑。墨风烟盯着他脸上表情，叹道：“今日见到你的笑容，比从前一个月都要多……我只问一件事，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他么？”

眼前年轻的魔教教主神情肃穆，只要自己一个回答不好，以他性子，说不定明日魔教便会与易家开战。项白城缓缓伸出手去拍拍墨风烟肩膀，缓缓答道：“不……以前我没有这么喜欢他。”

墨风烟大是沮丧，悻悻道：“我知道了。那我回去了。”低着头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却又回头，道：“你要是讨厌他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又天真、又渴望的神态，依稀还是当年的少年。项白城柔声道：“我知道。”看着他闷闷不乐的离开，终于忍不住也叹了口气，喃喃再道：“不过，也只是知道而已。”

 

回到与易景隆暂居的院落，尚未推门，便听到易景隆在里面和人说话。微一犹豫，房内的易景隆便已察觉，提高声音笑道：“小城回来了。”

项白城本不愿随便见人，心中已有不快，听到这一句竟似是算准了要拘住自己一般，当下哼了一声便掠了出去。他轻功何等高妙，待得易景隆抢出来看时，早已不见人影。

易大少也不生气，笑嘻嘻摊开手道：“慕容姑娘，实在抱歉，这人脾气一向不大好。”居然难得的没有易容。那随着他出来的女郎淡淡仰首望向院落上空的青天，微笑道：“我明白。”

易景隆看看她鬓边微微泄出来的碎发，想起少年时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个一点点大的小姑娘，终于柔声问：“小蓝你真的打定主意了么？”

慕容蓝望向眼前男子温和的俊朗容颜，静静答道：“是。”

易景隆叹道：“我知道了。那么小蓝你此来，到底是要我帮什么忙呢？”

慕容蓝淡淡道：“你既已请动了那人，难道不是早已知道了么？”掠一掠头发，走到院子中央，回头笑道：“不过是我自作多情也未可知，易大公子要多多包涵了。”

易景隆苦笑道：“小蓝没有猜错，方才来拜会白城公子的，正是魔教墨风烟。”

慕容蓝目光闪动，嫣然道：“倘若风烟公子亲自出手，慕容蓝无上荣光。”微笑离去。易景隆皱眉望着她背影消失，良久方喝道：“阿寿你这小子，快快给我滚下来。”

屋顶上竟真的有名少年应声滚了下来，轻轻巧巧在院子里站定，笑嘻嘻道：“大少爷好。”

易景隆失笑道：“依旧一副猴子样……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阿寿道：“大少爷要查的事不少，有的办好了，有的还差那么一点点。墨教主落脚的地方果然是魔教的地儿，他却没带人，自己来的。厉昀和沈若水两人昨晚打了一架之后，似乎成了朋友，住了同一间客栈，今天一起去城外妙风观找道士下棋去了。慕容大小姐始终没什么动静，除了刚才来找大少爷之外，一直在客栈房间里闭门不出。昨晚城里斗殴事件不少，不过真正有数的高手，都没有什么损伤。勉强要说，青城马志严被削去了一根指头，据闻是名青衣美少年下的手。小的怎么想怎么觉得，墨教主这一两年实是转性了，不然岂是一根指头便能了事。”他口齿清晰说话极快，叙述之外再加臧否，却也丝毫不乱。只是不知是否说得快了，末了皱起眉头，咳嗽了两声。

易景隆挑起眉毛问：“怎么？”阿寿苦笑道：“方才撞见项公子离开，一时不合想要蹑上去，被他远远用剑指指了一下。咳咳，好凌厉的剑气。”主仆二人相对苦笑。易景隆伸手助阿寿行功活血，道：“你也太胆大了……小城生气的时候，连我都不敢硬接他剑气。这还是他手下留情，剑气凝而不发，不然你有再多小命，怕也不够的。”寻常人行功疗伤，那是何等戒慎戒惧，他却行若无事，居然尚可开口闲聊。

阿寿行功完毕，施礼道：“多谢大少爷。”转转眼珠，又道：“我看项公子去的方向，怕也是出城了。大少爷要不要我远远跟过去看一眼？”

易景隆皱眉笑道：“你还没被教训够吗？这世上能让他吃亏的人只怕不多，他要回来时自会回来，你在这里八竿子打不着的犯什么急？”他御下本便甚宽，福禄寿三人与他说笑惯了，哪怕打闹也是有的，这句话便说得殊无责备之意，倒是颇为沾沾自喜。阿寿忍笑道：“如此我便再去城中看看别的。”看易景隆挥手，立刻一溜烟走了。

易大少爷闲闲负手站在院中，眯起眼睛细细端详青天中一朵形状变幻莫测的云。过了良久方露齿一笑，低声道：“有趣，有趣。”

 

项白城一时起意离开，却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去的地方。在城中闲闲转了转，深觉这风流富丽的潭州城实在太过热闹了一点，街道上闹市中出没的武林少年却又实在太多了一点。不知不觉便专挑僻静处行去，沿着穿城而过的泠水悠然行来，穿花拂柳，倒也怡然自得。一路上人烟渐渐稀少，堪堪将要出城，身后缀的人却始终跟着。他心中冷笑连连，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站定道：“出来吧。”

魔教四公子当年何等盛名，项白城更是其中锋芒最盛的一个，那是早已成精的人物，怎会被这么一个毛手毛脚的后生小子瞒过。看看跟踪者毫无反应，提起长剑连鞘点出，剑风过处，立刻有名少年跃了出来。

项白城冷冷道：“何事？”嘴里虽然问话，却只是闲闲负手而立，眼神动作，都是当面前这小子完全不存在。阿寿说墨风烟这几年似是转了性，其实项白城又何尝不是。换了三五年前，倘若有人这么笨手笨脚的跟踪他，哪怕在闹市中，发现了也便是随手一剑。以眼前这少年的武功，一剑之下，别说一个，十个也都杀了。

少年握着拳发了半天呆，忽然间纳头便拜。项白城皱起眉头心知不妙，果然那少年大声道：“在下郭文东羡慕先生武功盖世，恳请先生收在下为徒，感激不尽。”看看项白城毫无反应，立刻又道：“在下明白自己资质粗陋，难入先生法眼。先生是神仙般人物，入门必有试炼，便请示下，不论如何，在下都会尽力一试。”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项白城已连落荒而逃的心都有了，皱着眉问：“你说什么？先给我起来。”郭文东大声道：“先生不收我为徒，我便不起来。先生昨夜一剑击败沈若水与厉昀，此刻潭州城中谁不知道。恳请先生……”一时说不下去，转了转眼珠，便要磕头。项白城哭笑不得，伸手虚托，他这头便磕不下去。挣了好几下还是不成，抬起头来，又惊又喜道：“先生答应了？”

项白城冷笑道：“答应你？你可知道我是谁？”

郭文东茫然道：“先生自然是程白程公子……我虽不知先生的门派，但必定是世外高人，隐居避世的门派了。”

倘若换了易大公子在此，必定顺口胡吹一通，编造一个神秘门派，再随手传这笨蛋几招，让他练上一辈子也不明白其中关窍。项白城却实在懒得作弄人，胡乱找了个理由道：“不错……但本派门规第一条，便是门中弟子均需风仪秀美，你长得这样抱歉，那是万万不行了。”

郭文东大为失望，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项白城虽想转身便走，却又觉得这笨蛋说不定就此跪上一夜。他近年来心软了许多，已不似当年的不近人情，略一思索心中已有主意，叹了口气道：“不过办法么，倒也不一定没有。”

郭文东大喜过望，却听项白城悠悠道：“本门弟子的入门考核，便是挑战大师兄。不拘用什么手段，只要能伤到这一代的长弟子，哪怕是伤到指甲头发，便承认这人是本门弟子。”懒洋洋瞧了他一眼，又道：“我那大徒弟名唤龙易，你既然知道昨夜的事，想必也知道他了。”郭文东已听得呆了，不自觉点头。项白城微笑道：“等你伤得了他时，我自然会来找你。这便自己想办法去吧，你大师兄的武功，可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不在易景隆面前时往往神色冰冷，此刻忽然微笑，郭文东看得一呆。再等回过神来，项白城早已离去。

他出来时颇为烦闷，归去时却因此事心情大好，推门而入时居然在嘴角挂有淡淡笑容。易景隆掷下书卷拍手笑道：“小城回来了，不肯陪我吃晚饭，罚你去沏茶。”项白城于起居用度上绝无挑剔，却只在茶道上极是讲究。今日喝了此间下人沏的茶，本便深觉不喜，此际便立刻动手去沏了一壶茶来。无意间看见易景隆一脸惊喜，皱眉道：“怎么了？”

易景隆笑道：“小城好久不曾这么听话了，我有些受宠若惊。”手上却一点也不惊，过来拉着项白城衣袖。项白城心中冷笑，那个提着茶壶替他沏茶的姿势却丝毫未改，茶水源源不断倒入茶杯，比杯口直高了半寸。易景隆咋舌道：“小城好偏心我。”左手未曾放开袖子右手举杯小酌，放回去时茶水依然高过杯沿，笑道：“还是小城沏的茶好味。”收回手去，茶水立时流下。

项白城冷冷道：“既然好味，为何浪费？”人却轻易被对方拉了过去，坐在身边。易景隆笑道：“做人不可太贪，这一点是敬天的。”唤下人进来摆饭，四凉四热八个碟子极是精致，一壶酒更是芬芳四溢。项白城并非好酒之人，却也微微动容道：“这是楚家的梅花酒，难得楚大先生肯亲自来为你酿。”梅花酒号称天下第一名酒，乃是酿酒世家楚家的不传之秘。酿制其实不难，却极不耐摇晃，略不平静风味便变，几乎无法运送。楚家远在益州，千里迢迢，那自然是人家在此地酿造的了。

易景隆笑道：“楚大先生夸后面院子里的梅花好。”看着项白城吃饭，自己举杯相陪。梅花酒极是清香，项白城也不禁喝了半杯，易景隆大喜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得意洋洋，项白城立刻不肯再喝了。易景隆笑嘻嘻看了他半天，却忽然又正经起来，道：“小城可想知道，此刻城中到底有多少人，是为了慕容小姐的比武招亲而来？”

项白城淡淡答：“与我何干？反正你我不是……你若定要告诉我风烟是的话，那也是他自己高兴。”

易景隆苦笑道：“和小城你说话真是省力……墨家那小鬼是不是我不知道，不过魔教的而且确有人前来。你那小鬼并未和属下照面，看来不是一路的。”手又自动自觉搭到人家腰上，项白城回手拨开，他沉腕相避，两人均是出手如电，须臾间过了若干招。终于是项白城小胜半招，指尖轻轻弹上易景隆手背。这一弹用上了一成内力，易景隆啊了一声缩回手去，笑道：“小城你犯规。”理直气壮的又搂了上去。项白城虽哭笑不得，终究没有躲开。

易景隆手指在他腰侧轻敲，缓缓道：“峨嵋、雪山、青城、武当、唐门……武林中数得上来的门派都有少年高手前来，而且人人钩心斗角手段出尽，竟似乎真的都志在必得。慕容世家当家主的位置，不见得有这么令人垂涎。小城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项白城低头默然半晌，忽然一笑。易景隆见他这笑容来得蹊跷，眼睛一亮，越发搂紧了，笑道：“小城知道原因的，是不是？”两人重心渐偏，眼见便要倒在榻上。项白城虽知他必然不怀好意，却也没有一脚踹开，只是在终于倒下的时候淡淡道：“去年我偶然发现一本剑谱，是慕容家先祖手书。别人的东西我懒得要，所以略加修正之后送了回去。”

易景隆吸气道：“小城你真是慷慨……”却也没空说别的。挥手关了房门，外面下人知机，远远退下。月色如水，月光下院落中，只有那一树刚开过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