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庆丰十一年，潭州。

其时天下安定已久，民生稳定，自然各处欣欣向荣。这潭州更是个极繁茂的所在，位居沅、泠两江会合处，正是交通要冲，却因位置偏居一隅，历代战火均不曾波及。数百年经营下来，城中极是富足，再兼此地丝茶甲于天下，竟连小民也甚为殷实。那繁华风流，歌舞升平的景象，却是比如今的京都，更要盛上几分。

潭州风流，世人皆知。自本朝以来，更有“江南佳丽地，最是潭州花”俗谚。此地青楼盛名，也与那丝、茶一般播于天下。有名的几座青楼，更是短不了远来寻芳的雅客。这几座青楼均在城南崇庆坊，崇庆坊因此便有“叠翠坊”别名。叠翠坊中名楼云集，问芳楼、风荷院、涵碧馆均是名动天下，流连的客人亦是个个不凡。寻常人物若是不得姑娘青眼，哪怕捧出金山来，也不得其门而入。

这一日问芳楼中，锦绣热闹更胜于常。前日自洛州快马送来的几盆异种牡丹，因此楼建于温泉地脉之侧地气极暖，今日居然一齐开花，引得众人来赏。楼中索性设下夜宴，红烛高照下，盆中的名花固然娇艳无伦，怀中的名花亦是国色天香。一时间意乱情迷，不知今夕何夕的客人，不在少数。

楼下笑语喧哗，三楼上某位客人，却仿佛对那名花毫不动心。身边花魁青青曼声吟唱，手中水晶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满溢芬芳，他却只是闲闲不在意般倚在榻上，懒洋洋端详自己手指，竟似这天下之大，也绝无任何东西，可以有趣得过他这一双手。

青青一曲既罢，放下琵琶，低声笑道：“龙公子若是嫌吵，青青知道一个去处，那楼下的喧嚣，是绝计听不到的。”

那龙公子抬头笑道：“青青不必费心。如此听听楼下对话，也很是有趣。”轻啜一口杯中美酒，忽又微笑道：“但青青你大概，很快就得下楼去……呀，便是现在。”

青青正愕然间，楼下人声哗然大作。龙公子微笑示意，她站起来推窗观望，却见楼下一片混乱，众人纷纷后退，留出中央一块空地。两名少年站在空地中对峙，各自持剑在手，竟是决斗的架势。

问芳楼艳绝天下，青青身为楼中花魁，什么场面没见过。微微皱眉便回身笑道：“后生少年好勇斗狠罢了，哪一天不闹上这么几出。公子不用放在心上。若是讨厌他们争吵，青青这便关上窗户，为公子另弹一曲可好？”

龙公子哑然失笑，道：“青青好大口气……但若楼下是峨嵋沈若水与大雪山厉昀，不知道青青你是否还能如此笃定呢？”

这两人均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少年高手，向以武功高强，容貌英俊著称，风流公子的名头，在青楼间亦是极盛。青青“咦”了一声，龙公子笑道：“我知道你必然想去看……去吧去吧，多加小心。以这两人武功，避开三丈，当可无虞。”挥一挥手，青青兴冲冲去了。

龙公子仍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慢慢饮尽杯中残酒，起身替自己再斟了一杯。楼下两名少年高手的决斗已经开始，他凭窗略望了一眼，微笑摇头。心中忽有所感，也不回头，淡淡笑道：“你终于来了。”

身后的人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龙公子笑道：“峨嵋与大雪山两派剑法，我知道你十年前就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但小城小城，既然你终于肯来见我，何妨高兴一些。”回过身来，微笑着上下打量了来人几眼，柔声道：“我虽与你约在这里，你也总该知道我的心。”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来人皱着眉头听完，冷冰冰的板着脸一拱手，道：“洞庭程白前来赴约，却不知易大少有何见教？”他容颜极是俊秀，即便是如此毫无表情，依然容色逼人。龙公子看得怔了一怔，方才笑道：“你既然是洞庭程白，我便是云州龙易。易大少景隆或是魔教白城公子，那可都不在此地。”

项白城淡淡瞥了他一眼，心知若与这人在言语上作纠缠，当必然上个十足十。也过来临窗下顾，看了两眼，深觉无趣。若不经意伸伸手似是想要掸去肩上风尘，指尖划向对方正要放到肩膀上来的右手脉门。易景隆变招极快，手掌顺势下切，却变成搂在腰际的暧昧姿势。一招得手不禁得意，正想露齿微笑，项白城左肘回撞，竟是毫不客气，冷冷道：“把你那假脸卸下来。”

易景隆终于还是笑了出来，举起双手生受了他这一撞，好在项白城并未动用真力，并不甚疼。他“啊”的一声，神情委屈，道：“我见到小城太过欢喜，一时忘记而已。何必如此毒手？”伸手在脸上一抹，已将人皮面具取了下来。

他还是“龙公子”时相貌平平，此时的面孔却英锐逼人，轮廓深刻俊朗，一双眼睛更是顾盼神飞，锐利之极。项白城凝神看了他半晌，终于叹道：“不知是不是看你那些假脸看得惯了，为何如今这张脸，居然也有三分假气？”随手关上窗户，楼下虽打得热闹，却仿佛已与他无关了。

此时楼下胜负尚未分明，厉沈两人武功相若，这场争执乃因女子而起，双方都爱惜风度，不肯动用险招。如此打来打去，两位美少年的确衣袂飞扬风姿闲雅，围观的人也看得兴高采烈，要分出胜负却还得等上这么一两天。厉昀眉头深皱渐觉不耐，正要变招，忽听身后风声飒然，却是有人用暗器偷袭。他轻功佳妙，轻轻易易便将这暗器闪开，身前面对这暗器的沈若水却闹个了措手不及。仓促间横剑挡格，当的一声，那支飞镖直飞上天。

众人都似乎听到有人哼了一声，夜空中仿佛有剑光淡淡一闪。再回过神来，却见沈若水与厉昀都呆在当地，身上毫发无损，掌中长剑，却均已断成两截。

两人呆若木鸡时，有细细声音传入耳际。那传音的高手冷冷嘲笑：“不会用剑，便不要用。”然后剑光再闪，人群中一名试图溜走的男子颓然倒下，眉间一条细细血痕，自额头直至脖颈以下，将面孔正正分作两半。

这一次厉昀与沈若水均已看到，那剑光的来源，是三楼某扇方才已经关上，此刻却重又打开的窗户。两人对望一眼，一齐掠了上去。却见垂下的罗帐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床上被褥略见凌乱，空荡荡的房间里，连半个影子都没有。

隔壁房间内，易景隆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城小城，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么被打断，你也是会发火的。”

项白城冷冷答：“要我发火的办法不止一种，你要不要试试？”

易景隆笑道：“那么小城你改天开列一张单子给我，凡在上面的，我决计小心避过便是了——莫要生气了，那两个笨小鬼也是无心之失。倘若你不肯罢休——”看看项白城脸色越来越冷，不以为意，笑嘻嘻说下去：“那么咱们在这个房间里继续，也是一样。”

倘若每句这种话都要跟这人生气，有十条命都不够用。

项白城只作没有听见，皱眉道：“这两个笨蛋被人暗算，倒是毫不出奇，但怎会有人以为这么毛手毛脚的一镖，打得中峨嵋或是大雪山的首席弟子？”

易景隆笑道：“这个么，我倒是猜到一点。”话音未落，便听得隔壁有人惊呼：“桃花！桃花镖，这镖是魔教的！”以下人声鼎沸，均是声讨魔教、咒骂教众之言。

项白城听得眉头大皱，易景隆却拉住他手，笑嘻嘻道：“不如我们去凑凑热闹吧。”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又已戴上那“龙公子”的面具，道：“小城要不要也易容一下？”

项白城手腕轻挥，易景隆蓦地觉得掌中一滑，对方已摆脱了他手，足下滑开三尺，冷冷道：“脏死了，我才不要。”当先走出房门。

魔教四公子昔年名满天下，真正见过白城公子的人却屈指可数。虽说青楼间素来藏龙卧虎，项白城却也不太在乎。他冷冷往隔壁房门一站，旁人倒不觉得如何，厉沈二人皆是一等一的剑手，立时便知他是方才发剑之人。正在心中惊疑不定，易景隆赶过来笑嘻嘻一拱手，道：“在下云州龙易，这一位朋友乃是洞庭程白。适才在隔壁听到桃花镖重现，我二人与魔教均有小小过节，前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出得上力的地方。”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面面相觑。这二人的名字实是耳生之至，却上来便公然宣称与魔教有隙，看起来似乎是友非敌，但武功却又高得怪异。厉昀迟疑着拱一拱手，道：“在下大雪山厉昀。龙兄程兄与我等同仇敌忾，这自然再好不过。但此事多有蹊跷，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他少年成名，素来心高气傲，对方武功虽高，却也咽不下断剑这口气。

项白城瞥了厉昀一眼，并不说话，走进房间，取过放在桌上的那支桃花镖。他本以为是哪个无聊笨蛋用赝品恶意栽赃，孰料这支镖非但轻薄精巧真得不能再真，凑到鼻端还能闻到淡淡兰花香气。从镖上毒物看来，竟居然是唐晔常用的那一种。

他心中诧异，脸上却不动声色。回头望向易景隆，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与龙兄一道，去探望一下这枚桃花镖的主人……龙兄意下如何？”

易景隆拊掌笑道：“妙极妙极。难得程兄开口相邀，左右闲来无事，当作活动一下也好。”

他二人旁若无人，厉沈两人却不能当自己不存在。沈若水皱眉道：“两位切勿托大。那暗算的家伙武功低劣，这支镖却是魔教高手所有。这位程公子剑法虽高，也要小心魔教的种种鬼蜮伎俩才好。”厉昀却讶然问道：“难道两位此来，并非为了半个月后那件事？”

项白城并不知半个月后有何要事，但易景隆一连七八封传书要他来此，想必也非无因。看了易大少一眼，淡淡问：“哦？何事？”缓缓将那支镖放回桌上。

易景隆咳嗽一声，道：“程兄，莫非小弟忘了向你说明？上个月湖州慕容世家大小姐传出明珠令，半个月后在此地设下擂台，比武招亲。”

慕容世家与魔教恩怨纠缠垂三百年，项白城自然知道明珠令是当家主令檄，以当家主身份比武招亲，那便是招赘入主慕容家的夫婿了。慕容世家在江湖中一向地位超然，又以清雅都贵见称，当家大小姐虽然年纪稍长，据闻也是江湖中有数的美女。江湖少年为此心动，也属寻常。只是易景隆若单单为了此事把他邀来，却不止是小题大做，简直迹近无聊了。他知对方虽一向玩世不恭，却也不至于打上调戏小姑娘的主意，想来是别有原因。心中盘算，口中却淡淡应道：“原来如此……这位慕容大小姐，莫非是当年曾与云州易家议过亲的那一位？”

易景隆脸色顿时有些尴尬，笑道：“还有哪一位？咳咳，慕容世家与易家，那倒也算门当户对，只可惜易家没福气，啊哈哈。”

他又是咳嗽，又是哈哈，旁边人却听得面面相觑。这等名门世家的秘辛，江湖上虽然也有流传，却极少有人敢这么不当一回事的闲闲道来。慕容世家近年来人丁凋零也便罢了，易家却是不好惹的，一个不小心得罪了，报复起来的滋味却是不大好受。项白城看看众人脸色，哼了一声，道：“那么便由易家去门当户对吧，我却要去会会魔教的鬼蜮伎俩。告退。”拱了拱手离开，沈若水看见这人孤高清傲的背影，忽然忍不住开口道：“程兄……”

项白城冷冷回头，沈若水与他清彻眼神一对，心中微凛。但他也算是年轻一代有数的高手，竟犹能微笑道：“程兄真的只是洞庭程白么？”

项白城目光闪动，似是在上下打量他，随后展颜一笑，道：“真的是。”轻飘飘掠下楼梯，竟果然是自行走了。易景隆大呼道：“小城等等我……”回身笑嘻嘻施礼道：“如此便祝各位人人比武旗开得胜。”腰犹未直起，人已箭矢般倒飞出去。

他话说得不伦不类，这份轻功却是惊世骇俗。厉沈二人情不自禁对望一眼，相对苦笑，均觉自己今晚在这二人眼皮底下决斗，实是贻笑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