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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乐宣布退役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去买了只篮球。

他在K市置的住所小区里有露天球场，张佳乐翻出N年没见过天日的球衣护腕头带护指，再从鞋柜里挖出多年珍藏的亮粉色原年Hyperdunk，坐在玄关哼着小曲穿上，站起来一蹦，开胶了。

气得他当场爆了句四字（母）真言。

他家的鞋柜占据一整面墙，蔚为壮观，拍张照出去轻松羡煞一众鞋控。不过这秘密隐藏得很好，连死忠粉丝都不知道，每一双都是他一点点自己搜罗来的。于是又拖了梯子来取下高高在上供着的一双黑色Last Shot，这次倒是走到球场都平安无事，只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站在球场边望一望篮架，感觉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激动了。

工作日的大白天，球场里只有还在放暑假的中学生们占据了半边场地斗牛。张佳乐抱着崭崭新的球在中圈看了一分钟，放下球开始做准备活动。这是他在中学校队养成的良好习惯，运动前必须充分热身。几个动作下来微微出汗，对面一只球高高飞来。

“叔叔！”小鬼们喊，“帮忙来一脚！”

球的路线有点高，飞过来是逆光，速度很快。张佳乐抬头看看，吸了口气轻轻跳起，单手探出，用摘篮板的姿势把那只球摘了下来。落地站稳之后把球顶在右手指尖，左手一拨，那球滴溜溜转了半天。

“哇！”小鬼们继续喊，“劳驾扔过来啊谢谢！”

他只好明珠暗投地把球抛回去，自己继续做热身。但刚才指尖触碰到篮球时熟悉的感觉还留在手指上，连张佳乐自己都想不到，整整六年没有摸过球，居然还能在一瞬间找回深埋在记忆中的手感。

从成为荣耀职业选手的那一天起，为了保护手指，他就不曾打过篮球了。

小P孩们的三对三持续了很久。张佳乐一个人在另一端篮架投篮，一连几次都不中，砸在篮脖子上弹回来。他耐心慢慢调整姿势，一点点回忆着动作要领，不见起色也并不着急。真人投掷理所当然不如百花缭乱般得心应手——脑子里闪过这念头的时候出手拨球的动作就慢了一瞬，橙色的篮球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飞向蓝天，再直直落下。张佳乐迈上一步把球收到手里，心里苦笑着想，反正百花缭乱如今也不属于他了。

第二天他打了几个电话，得到一个微信号。加上之后聊了几句就果断谈妥，预付了费用。到了约定时间那个年轻人带上装备和他见面，张佳乐一看就乐了，对他说：“啊哈，你长得有点像我一个朋友。”

他新雇佣的投篮教练在场边架好摄像机，再转过头来神情淡定地看着他。高挑而稍嫌瘦削的青年，运动员特有的挺拔又松弛的身体姿态，肩膀平直，下巴微微抬起，看谁都带点无所谓的神气。张佳乐把球抛过去，对方伸臂捞过，顺势绕过腰后交到另一只手，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张佳乐特别注意了他的双眼，其实并没有明显的差异，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这小子长得超像王杰希。

约定的课程时间是两个小时，年轻人抱着手臂看他练习投篮，并不急于开口指导，过了一阵子才过来一一纠正动作，语速不快，说话简明扼要一针见血，明明是慢条斯理口气轻柔，却凭空让人听出一丝丝不耐烦来，顿时令人心如澡雪，下意识就是精神一振。

唔，这一点也超像王杰希。

于是上完课张佳乐强烈要求跟教练小哥合了个影，晚上爬上QQ发给王杰希本尊。

“哈哈哈哈哈王杰希你看这个小哥长得像不像你。”

王杰希的头像亮着，不过过了好一会儿才弹出回复，同样简明扼要，句式端正，标点完整，就是内容不太给面子。

“哪里像？”

哪里……张佳乐定睛再看看那张照片，原本是想好好给对面分析一下像在哪里之一二三，结果自己也越看越不像起来，不由得大为诧异，不得不又解释了一句：“真人动起来明明很像的！”

王杰希看来倒也并不关心这个问题，下一句接着问的是：“你这是改打篮球了？”

“啊哈哈哈，”张佳乐兴高采烈地说，“其实我中学时候是校队小前锋来着。没看出来吧？”

“还真是没看出来。”王杰希同意道，“球搭子不好找吗？这才一个。”

“这个小哥是我找的教练啦，先恢复一下动作水准不然容易受伤。到时候去了球场再凑人就是了，其实跟凑副本队也没啥区别。”

“那你要不要来B市玩？”

“哈？”这句话石破天惊，就连张佳乐都呆滞了几秒钟，没闹明白话题是怎么突然转到这儿来的，“来玩啥？”

“来玩球啊。”王杰希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住东单，你不知道吗？”

“……东单我当然知道，不过原来你住东单啊！”张佳乐说，“话说我还收了一双东单别注呢！你住那儿居然没成球迷？真浪费。”

“那鞋我也有。”王杰希没搭理他最后一句话，“所以你来吗？”

“来！”张佳乐一拍桌子，“等我找回跳投的感觉我就来。”

“哦。那下个夏休见啊张佳乐前辈。”

“王杰希你太嚣张了！”张佳乐怒，“半个月后见，前辈单挑教你做人。”

半个月后张佳乐的航班在B市落地，延误了很久，需要走舷梯到停机坪搭摆渡车。阳光耀目，地面热浪升腾，地平线上远处景物歪七扭八。他钻出飞机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好，在这种天气底下运动恐怕要中暑。

手机里躺着条信息，是王杰希在原定落地的时间发来的，简单明了一个车位号码。张佳乐小心翼翼回复了一句还在吗？那边倒是马上就答应了。

“还在。”

取行李又耽搁了一点时间，他那个巨大的百花缭乱箱子最后才出来。张佳乐轻巧抓起箱子，在B市那个巨大的机场里兜了点圈子才找到王杰希的车。那人坐在车里神色悠闲，看到他箱子的时候还笑了笑。张佳乐觉得今天真是太奇怪了，王杰希看起来居然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不过他其实也是第一次在与联赛无关的场合与王杰希见面。

“不是看到这箱子我还真不敢认。”王杰希慢悠悠地说，“别告诉我你还真的特训了半个月啊。”

张佳乐确实是真的特训了半个月，不过他觉得自己最大的变化并不在此。

“不就是没刮胡子么。”他摸摸下巴，“免得小P孩们以为我是同学。怎么样？这样看起来有没有增加一点沧桑感？”

王杰希先发动了车子，才勾勾嘴角报以一个意思意思的微笑。

“嗯。挺有效果的。”

 

他先拉了张佳乐去吃饭，迷宫一般的购物中心，停车场需要一路盘旋着下到B3，巨大的水晶堡垒里排满一间间高大上门店，无一例外门可罗雀。王杰希一路毫不犹豫地带着张佳乐拐了七八个弯，推开安全门出去上了消防梯，一边解释：“这样走最近。”

张佳乐不幸今天穿了双人字拖，爬楼梯需要全神贯注，听到这话也就是抬头吐了句槽：“没把这地方做成地图真是可惜了……”接下来就是一声“卧槽”，右脚的拖鞋啪嗒一声在楼梯上一绊，穿过梯级之间的空隙掉了下去。张佳乐的第一反应是一缩脑袋，然后才听王杰希淡定地说：“放心，下面没人。”

张佳乐探头出去，建筑这一面临着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消防梯正下方是湖边的隔离带，那只拖鞋正晃晃悠悠地降落在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中央。好消息是没砸到人，坏消息是，似乎很难想象眼前这人奋力穿过树篱，去帮他捡鞋子的模样。

——不，毋宁说太可怕了，根本不要想。

“……我说，王杰希你不是故意的吧！”

“抱歉抱歉，这个是真没想到。”王杰希说，“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张佳乐一点也不想单脚穿着一只人字拖坚持，想了想干脆把幸存的那只拖鞋也留在了消防梯上，赤脚跟着他爬上楼。上去是个宽大的露台，桌子用绿植隔开，不知名的白色香花香气若隐若现。暮色尚未真正降临，桌子上已经点上了蜡烛。露台上已经有几桌客人，几乎都是穿着华丽喁喁私语的男女。张佳乐穿着花衬衫和百慕大短裤赤脚站在那里，看到人家惊诧地望过来，就咧嘴报以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

这地方最好是霹雳无敌超级好吃，不然他也有回请的地方。

王杰希看来是熟客，朝迎上来的侍者点了点头就被带去了位子，又点了点头人家就下去备餐。张佳乐东张西望正要掏出手机来搜这店名到底是什么文字，王杰希就站了起来。

“我马上回来。”

他去得有点久，侍者过来先替张佳乐上过了头盘。张佳乐虽然确实有点饿，不过也还是没先一个人开动，坐在位子上望着天边的维纳斯带发呆。他其实没想明白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坐在这里的，跟王杰希原本也谈不上有多熟，自己突然跑来找他打球还可以说是退役后的百无聊赖，但这家伙的表现……不愧是魔术师，简直不知道在想什么啊。

正常人请客吃饭，不管是请熟人还是朋友，有这样一坐下就开溜到不知什么地方的么。幸好这是王杰希，要是对面是叶修，张佳乐简直都要怀疑自己被放鸽子逃单了。

王杰希在他终于失去耐心抄起叉子的时候回来，手里拎着一双拖鞋，施施然地穿过一间米其林三星餐厅来到他们的桌子。张佳乐眼珠都快要瞪出来，旁边的侍者也一样，王杰希自己倒像是毫无所觉，把鞋子放在张佳乐脚边，手指隔空点了点。

“试试。”

“你你你，”张佳乐差点口吃了，“去捡的？”

“想什么呢。”王杰希看起来比他还要诧异，“当然是去买的。”

张佳乐低头看看脚边的鞋子，也知道是新买的，只是恰好和他丢的那双同款，未免太巧了点。当然这不是个适合吃饭时讨论的话题——其实除了荣耀之外他也根本没什么好和王杰希讨论的话题，于是只好干巴巴吃饭，幸好食物真的精彩绝伦，而且一道道上来简直源源不绝，可以名正言顺地不说话。这顿饭实在华丽得过分，两个人一共吃了十道菜，吃到最后做成睡莲形状漂在杯子里的蜡烛堪堪点完，烛光熄灭的时候刚好甜点上来，张佳乐定睛一看，顿时没忍住笑了。

“我说王杰希，这店不会是你有参股的吧。”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开的吧。”王杰希居然还认真解释一句，“不关我事。”

这家不关他事的店，送上来的甜点给张佳乐的是玫瑰荔枝雪葩，给王杰希的是配冰淇淋球的熔岩抹茶小蛋糕，简直合衬到好像是特意创作的。张佳乐未能免俗地抄起手机来拍照，拍了两张都嫌太暗，正在皱眉间对面光芒亮起，王杰希拿着自己的手机开着手电app给他打光，打量一下又拿了餐巾裹着，光线顿时变得柔和自然。张佳乐朝他竖起拇指，迅速拍好照片，大爆手速试了一圈儿滤镜，到最后要发朋友圈的时候手指悬崖勒马，怔了几秒钟，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王杰希一边挑开他的熔岩蛋糕，让里面热腾腾的抹茶酱流到下方的冰淇淋上，一边视若无睹地提醒：“要趁温度刚好吃，一会儿口感就变了。”

张佳乐叹了口气，拈起勺子开动。不过吃了两口也就高兴起来，含着勺子眉开眼笑地点头。

“好吃。”

“嗯。”王杰希说，“吃饱了一会儿消消食。你今晚想打球吗？”

张佳乐一时没有回答。王杰希看看他的样子，又接着问：“或者还是想打荣耀？”

“打球打球。”张佳乐唏哩呼噜飞速吃完他那一份雪葩，一拍桌子，“快吃快吃，吃完就去。”

王杰希抬抬手指，侍应安静地过来奉上账单。他一边把信用卡放到账单夹上，一边朝对面的张佳乐点点头。

“好。”

说是这么说，当然也不能刚吃饱就去运动。出了餐厅还是原路下楼，这次张佳乐走得格外小心，路上还特地站了两秒钟，吊唁了一下他留在楼梯上那只鞋。王杰希看了一眼，伸脚一踢，那只拖鞋也飘飘荡荡落下去，天黑了看不清具体位置，但总之是掉到绿化带里，和原本的伴侣双宿双飞了。

“别让它被留下。”

他说完这句话就施施然走到前面，张佳乐又发了几秒钟呆，才抬脚跟上去。

“喂，王杰希。”

“嗯？”

“方士谦也退役了。你们下赛季打算怎么办？”

“嗯……张佳乐前辈要听老实话吗？”

“老实点从速招来。”张佳乐说，“前辈或许可以指点一下你的人生。”

他听到王杰希模糊的笑声，然后才是回答。

“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打算趁这个夏天慢慢想呢。前辈陪我吗？”

后辈都这么说了，前辈当然不能推辞。先去取了车，张佳乐报上酒店名字，王杰希就看了他一眼。

“不住我家？”

“住住住，”张佳乐都口吃起来，“住你家干啥，我订好酒店了，带按摩浴缸的套间，一流客房服务，要什么东西只需要打个电话，还可以去酒廊试试看有没有艳遇。你家有吗？”

“哦。”王杰希说，“有的话你就住吗？”

张佳乐张了张嘴，又警惕地闭上。记忆犹新的总决赛印象涌了上来，眼前的人是出名不按牌理出牌的魔术师，他总觉得自己只要回答了，不管回答什么，都会掉进坑里。然而王杰希这时候又补了一句，他想了想，觉得确实没法回绝。

“不是刚说了要陪我思考一下人生吗？”

“……行行行，我打个电话取消预约。”

其实张佳乐并不是很知道王杰希的人生有什么需要思考的。18岁出道就是队长，帝都豪门，新人墙视若无物，从最酷炫的打法华丽转身成近年来最成功的队长，还没满23岁就连进三次总决赛手握两枚冠军戒指，两次在决赛里击败的还都是他张佳乐本人。他看着王杰希开车的侧脸，发现自己看得更熟的其实是王不留行那张系统脸，想必王杰希对他也是如此。但这样一来，“诶，王杰希。”

“嗯？”

“他们来B市玩儿，也经常住你家吗？”

“谁们？”

“联盟里……”张佳乐说到这里有点迟疑，印象里好像真没见过王杰希跟谁显得熟络，“你总有朋友的吧。”

“啊。”王杰希好像笑了，恰好这时候他们拐进条路灯灭了一半的巷子，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会打篮球的只有你一个啊。”

“我去！”张佳乐精神一振，“不是吧，‘魔术师’！喂，顶着这么个外号打篮球的话感觉略牛B啊！”

“哪敢这么说。再说现在也不能打。”王杰希张合一下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给你找好了球搭子，我就看看热闹。”

张佳乐万没想到王杰希给他找的球搭子是方士谦。

不过好像也并不意外，那家伙也刚退役，总算可以做一些有受伤风险的事儿，张佳乐自己除了篮球之外也蛮想去学学攀岩和格斗的，那才是爷们儿应该玩的运动嘛。比较起来，职业生涯里每天不是跑步机就是游泳，最多潜潜水的平和运动，实在是太无聊了。

他倒是选择性遗忘了职业生涯里每天只需要在荣耀里就可以获得足够刺激，让人肾上腺素狂飙的事实。

张佳乐坐在王杰希家的起居室里喝着王杰希泡的普洱茶，行李扔在客房还没打开，方士谦就上来敲门。两个人用球场上的礼节夸张地跳起来撞了撞胸口，配合得不太好，落地都踉跄了一步，同时喷笑出声。王杰希很给面子地没笑出来，利落地把球、毛巾、护指护腕和运动饮料都扔进一只巨大的运动背包，单手拎起来试了试重量。

“换个衣服，走？”

“等我一下啊，五分钟五分钟。”

张佳乐奔进客房去，打开箱子，随手抓出一身球衣，面对三双不同的鞋沉吟了一下，拿起了适合打外场的一双。换好衣服拎着鞋去到玄关，系鞋带的工夫方士谦“哟”了一声。

“可以呀张佳乐，居然有这个颜色的air penny，看来你真人也堆跳跃啊。”

“一般一般，摸个篮筐还是可以的。”张佳乐说，“贵地什么规矩？到了地方现拉人组队吗？会有人吗？这大半夜的出去打球，画风略清奇啊。”

“就是大半夜的才有人呢，白天还不都中暑了。”方士谦说，“走走走，带你领略一下祖国心脏的篮球圣地，王杰希你拎包啊。”

 

祖国心脏的篮球圣地那天灯坏了，他们远远看到周围姿势古怪地停了一圈儿开着大灯的车还没反应过来，走近了才恍然大悟。每个场地上都有人，在车头灯的照耀下打得一丝不苟，张佳乐站在铁丝网外哭笑不得，离他们最近的场边坐着喝水的几个青年看到他们，却立刻蹦了起来。

吓得张佳乐也立刻蹦了起来。

“我去王杰希你们不是被认出来了吧，快跑快跑。”

“冷静。”王杰希说，“不要高估荣耀的影响力啊前辈，没那么红。”

他们站在灯光的外围，恰好是最灯下黑的部分，张佳乐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口气里辨认出一点似笑非笑，一时拿不准这人是不是认真的。场边的青年们已经蹦到铁丝网前，热情挥手：“喂哥们儿，来打球的啊？他们要打全场，三缺二，凑一拨……啊？”

去停车的方士谦这会儿才溜达过来，在王杰希身边抱着手臂一站。打招呼的青年被同伴拉了一把，口气失望：“三个人啊，那还是去那边排接拨呗。”

他蔫蔫地随手一指，扭头就要坐回去。张佳乐看了看场地也就明白，人比场地多，需要分拨接力，约定一局打多少分，输家下场，后面排到的队伍上。但是3人队比5人队多，要排的队伍长。难怪这三位看到两个人来喜笑颜开，再看到第三个马上泄气。不过这倒是正好，“别啊，我们两个人。”

王杰希拎着包默默后退一步。张佳乐指指他：“他不打。”

他们来的时间刚好，场上的一局看来快要结束，张佳乐觉得自己热身都没完事儿就该上场了。好在天气很热，倒是不太担心受伤，只是陌生队友需要耐心磨合，特别是在光线不良的情况下，连传球都不敢太快。两个回合下来顿时感觉篮球圣地名不虚传，黑灯瞎火随便遇到的球伴居然也一个个打得有章有法，攻防转换积极有度，场上视野不输他们这种习惯随时留意队友位置的家伙。只是所有人同时也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张佳乐没好意思开口，不知名的队友们看来也拉不下脸来抱怨，倒是对手在又一个篮下得分之后捞到球，站定不动了。

“喂哥们儿，你这是根本不会啊。”

“……啊是吗。”方士谦坦然一站，气定神闲，“是刚学没多久。”

那哥们儿顿时也噎了一下，看来是被这坦然惊到了。方士谦刚才随着大流跑了两个回合，期间一个传球没接住飞出场外，被王杰希捞住球扔回来；一次弧顶防守被人直接过了；还有一次篮下把上篮的对方一把从空中抱了下来。卡位倒是精妙，这是一开始蒙混住了所有人的原因，但是基本功简直一塌糊涂，除了抱人那一下虽然犯规但是动作安全友好值得表扬之外，完全是彻头彻尾的新手。

“……你这样不行啊，你们打不过的。”抱着球的老兄岿然不动，看来不解决这问题不打算继续玩了，“换个人吧，一边倒没意思。”

临时队友们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方士谦抱着胳膊望天。张佳乐看看左边又看看这边，果断开口：“先玩儿完这把。”

他口音一听就不是此地土著，不过有个土著的声音马上也说话了。

“先玩儿完这把。”王杰希跟刚才被打下场的那队一起坐在篮球架底座上，慢悠悠地开口说，“输了我请大家吃宵夜。”

“哦？”张佳乐来了兴致，“那赢了呢？”

“赢了你请大家吃宵夜。”王杰希说，“所以你可别放水啊。”

“大家”的概念有点含混，隔壁球场听到这对话的兄弟们纷纷发话，结果就是最后扩到了见者有份。其他人索性都不打了，集体过来团团围观，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张佳乐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大场面，仰天长笑一声，问：“谁来当裁判？”

王杰希左右看看。“我来？”

当事人们默默表示同意，围观群众倒是有人反对。“哥们儿你有裁判证吗？”

“没有。”王杰希说，“不过待会儿我负责有人掏钱。”

众人哗的一声，顿时掌声雷动。有人递来哨子，王杰希随便拿手帕擦了擦，站在场地中央像往常对付粉丝们那样摆了摆手。

“来吧。”

 

一认真起来，比赛的烈度就上升了好几个数量级。

张佳乐已经很久没有打过如此激烈的比赛。刚才的休闲玩法不算，他现在才真切体会到祖国心脏的篮球圣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手和队友里的每一个人——不算方士谦——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在高速打了若干个来回，体力迅速下降的时候也还是全都技巧娴熟，动作标准，看起来经过严格训练，而且不光是技术能力，战术水平和意识——这次要算上方士谦——也绝不是从野路子就能学来的。张佳乐简直都要震惊了，他自己太久没有打过全场的比赛，好几次都要犹豫一下才知道该怎么跑，但每次一落位再看队友，基本上都没有跑错的，包括那个一看就没怎么打过球的方士谦。

只能说同样都是5V5的运动，位置和配合在某程度上确实有相通之处，治疗之神对局面的判断，果然跟其他职业有本质的不同。

他们还是输掉了比赛，张佳乐累得扶着膝盖喘气，顺势又一屁股坐下去，仰天躺在球场上。刚才几次下快攻失败又马上回防，跑得太狠，呼吸间都泛着血气。刚刚萍水相逢的队友一场比赛下来已经打出了感情，伸手拉了他一把，没拉动。王杰希过来蹲下，拍拍他的脸颊。

“前辈，起来缓缓。”

他跟方士谦两个人合力把张佳乐拉起来，众人各自收拾收拾，浩浩荡荡溜达去了簋街。玩球的家伙们一个个都人高马大，衬得张佳乐都显得娇小起来，刚才在球场上位置变换剧烈，身高差还没那么明显，一到了灯光明亮的地方，大中锋先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们儿，你刚才真能钻，厉害。”

张佳乐笑着举起巨大的肉串，回捧了对方两句，目光下意识看了看对方的手指。他自己也能单手抓起篮球，但跟眼前这双手相比不算什么。大个子的手指远远超过了普通键帽的尺寸，要是他玩游戏的话，大概要用定制的键盘才能减小误触——他晃晃脑袋，哑然失笑。想什么呢，对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游戏都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吧。

甚至对张佳乐本人来说，大概也已经是如此了。

几十号人几乎坐满了一家店，这么多大个子齐聚一堂声势惊人，点菜的架势更是可怕，服务员们小跑着传菜，大概是自家厨房忙不过来，有的菜甚至是从大门口端进来的——张佳乐队长当惯了，下意识会在热闹的场合留意各种细节。王杰希和方士谦没有坐在一桌，方士谦兴高采烈地跟篮球手们交换微信，聊得开心了就大笑起来，顺便干掉一杯啤酒。这家伙一向是选手里的异类，平时就听说他能喝。王杰希……王杰希在哪？

张佳乐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晚已经不是第一次闪过这个念头。刚才比赛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发现视野里没有王杰希。但通常哨声就会在下一刻响起，然后发现王杰希恰好就站在视野最好的位置，而且他的判断场上众人都没有异议。

“魔术师的走位吗……”张佳乐嘟哝，一边猛啃一口肉串，一边就了一口花生奶。他到现在也还是不太肯喝酒，几口之后就推说过敏，在轻飘飘狂欢的气氛里也没人非要劝他喝。对张佳乐来说这顿夜宵的热闹恰到好处，足够欢腾又足够陌生，每个人都自顾自高兴，兴起就随便交谈两句，不需要费脑筋去应酬什么。他又扭转身子张望一下，这才看到王杰希，坐在邻桌的角落，跟自己不一样，是个一眼能看到店堂里所有人的位置。

而且马上就看到了他，朝他举杯笑了笑。

那顿夜宵没吃多久，一群人风卷残云扫掉堆在桌子上的串，乱七八糟加过好友，群众轮番去跟王杰希喝了一杯就结束了。陆续有人先走，结账的时候已经没几个人，王杰希招手叫来伙计，张佳乐一步先窜过去。

“等等等等，我来我来。”

“你这不是没赢么。”王杰希似笑非笑地说，“前辈。”

“呸。”张佳乐说，“就是因为我没赢。我没赢你掏什么钱，前辈是你白叫的吗？闪开闪开。”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伸手递了张黑卡给旁边的方士谦，自己还真的站起身走开了。张佳乐拉过站在旁边等他们掰扯出个结果的服务生，刚要说话，被方士谦一把捂住嘴巴。

他这一下用力颇大，简直就像是一巴掌呼过来，张佳乐一时没站住向后踉跄了两步，方士谦已经就手把卡塞给服务生，“没密码。”顺手还推了那小子一把。等张佳乐缓过来再要说话，人家已经跑远了。

“方士谦……”

“啊？哦抱歉，没打着你吧？”对方不以为意地说，“那是我队长，他交代的事我可不敢办砸了。”

“……我拜托你有点前辈，啊不，退役前辈的样子好吗？”张佳乐没好气，“他现在不是你队长了——他是你队长的时候你好像也并没很客气啊？”

他倒也没再坚持要付账，毕竟只是一顿饭钱而已。须臾服务生把卡交回来，附带需要签名的小票。张佳乐正在扭头找王杰希，方士谦大笔一挥，签了个谁也认不出是啥的名字。

“……你们熟到这地步啊？”

“以前哪天不代签一两遍，”方士谦说，“走了走了，外面等他。”

“什么情况？”张佳乐还有点晕，“王杰希上哪去了？”

“还能是哪，”方士谦朝他一呲牙，“洗手间呗。你算算刚才多少人跟他喝过。虽然他喝的一半都是茶吧，那也得要放个水啊。”

张佳乐怔了怔，这才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好笑。然而心里未免也觉得有点怪异，这么想起来，王杰希这后辈一向都从容得滴水不漏，以至于张佳乐好像确实有点难以想象他急着跑去洗手间的样子。

其实也已经不太想得起这人刚出道那时候，站在选手通道里叫他们“前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