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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万乘西出玉门关

Synopsis

本书的主人公叫杨广,他是隋朝的第二个皇帝,在中国历史上以“隋炀帝”著称。 一般认为,他是个糟糕透顶的皇帝,事实上,在当时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因此他以“渎职罪”被叛死刑——他的部下认为他太糟糕,起来造反把他杀了。 但是将诸多史料连贯排比之后,却会发现有很多地方互相矛盾、情理不通。 那么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会看到什么呢? 给历史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杨广,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寻找这问题的答案,如同在迷雾中寻找真相,尽管,未必会有理想的结果,或许只能收获若干有意思的猜想而已,但,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迁朔欲之衡,忽投罻罗里。

既以羁华绊,仍持献君子。

青骹固绝俦,素羽诚难拟。

深目表兹称,阔臆斯为美。

惊兽不及奔,猜禽无暇起。

虽蒙鞲上荣,无复凌云志。

这首《咏鹰诗》是大业四年九月,杨广在东京洛阳写下的,这时候他已迈入了在位的第五个年头,一路顺风顺水,写出来的诗也总透着一股子得意劲儿,和当年夹着尾巴做皇太子的时候写写闺阁怨妇,或者后来江都末路时候的凄惶颓唐有天壤之别。

杨广为什么要写这么一首诗呢?缘由是他组织了一场大型娱乐活动——“征天下鹰师悉集东京”。据说来了一万多号。想像一下上万鹰隼搏击长空,那场景是多么的……大!

杨广特别喜好“大”,且将这种偏爱发挥到了极致,简直已经成为嗜好,最重要的是,他偏偏还有能力将这种嗜好转成现实,而不仅仅是幻想或者电脑特效。

猜想一下,皇帝的偏好是否会发展成了时尚呢?遍植柳树的运河长堤、与霞争艳的舆服羽仪、数万乐工的鱼龙百戏、不见首尾的旌旗车马……直至上文提到的上万老鹰——必须承认,非常吸引人。关于这点,看看当今好莱坞就知道了,动不动就用电脑合成的蚂蚁状人头场面是给谁看的呢?

最高位者在极力倡导,而一切又很吸引人,再加上当时的国力也还支撑得起这样的场面,那么这是否就会发展成为一种自上而下的喜好?

但是,关于隋的民俗风尚,留传到现在的资料已经很少了,恐怕这点就只能成为猜想。

像召集鹰师这样的事情,贬的人会说这叫劳民伤财瞎折腾,褒的人说法则是想像力丰富。不管怎么说,聚鹰师也好,陈百戏也罢,或是捉几斛萤火虫来当纯天然霓虹灯,对于一个可能是史上最富足的皇帝而言,毕竟还只是小范围内的事情。如前面所说,我们这位主人公正处在头脑发热的上升阶段,当然不会就这样小打小闹一下算完,否则他就可能成为英名神武的光辉典范,我们也就少了大好的八卦谈资。

话说这时杨广的脑袋发烧到了一个历史新高,忽然就烧出一个又要让他的臣下们忙到四脚朝天的主意。

——西巡。

先注解一下,西巡是西到哪里呢?手指一下本章标题:万乘西出玉门关。至于玉门关的位置——“在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市境内,位于敦煌市西北约90公里处”。

杨广到底有没有西出玉门关,史书不能够给出完全肯定的回答,但是这趟出巡从青海翻过祁连山,进入河西走廊,这点有确切的记载,据说在河西走廊也挖到这次出巡留下的文物。

    当皇帝的跑去那么远的地方,杨广是历史明确记载的唯一。

相比杨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个性,他想去哪里就真的能够去得成哪里这点,或许更让人觉得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别说是一千三百多年前,就是放在现在,组织个十万人到青海,再徒步翻过祁连山,在河西走廊溜达一圈试试看?需要何其庞大的人力物力,何其强大的组织能力。

至于西巡本身,本书的观点再次介于正统历史学家认为这货就会劳民伤财地游乐,和翻案历史学家认为他这属于不辞辛劳操心国事之间,这多半就是又一次工作娱乐不分家的“杨广式行动”,换句话说,又是为了正确的目的,用夸张的方式去完成。

 

慨然慕汉武

从目的说起。

如果按照拍脑袋论的说法,应当是这样一副场景:某天吃饱喝足的杨广喷着酒气问身边的人:南边北边都玩腻啦,下一站我们到哪里溜达消食啊?身边的人瞟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地图,南和北跑过了,还剩下东和西……(刚好杨广右手拿酒杯拿累了,正用左手揉右肩,脑袋顺便往左——西边歪了一下,身边的人立刻会意)皇上有旨,准备西巡!

说来这样的情形才符合一千多年来杨广的野史形象,不过为了做有责任心的八卦者,让我们稍微来了解一下这次浩大行动的背景。

当时隋版图周围的国家有几打,互相钩心斗角,民族关系十分复杂。本着多快好省的原则,拣比较重要的几个列举一下:首先就是东北方有个小国家叫做高句丽,这个高句丽正是日后压倒大象的那根稻草,所以第一个就隆重推出;高句丽往西一些,也就是隋的北方是东突厥,前面已经介绍过了;东突厥隔壁是西突厥,东突厥是隋帝国的藩属国,西突厥和隋帝国的关系时好时坏,而隋的外交政策就是拉拢东面打西面;在西突厥附近,相当于如今的青海省这块,就是……来,聚光灯打一下,本节的主角——吐谷浑。

这吐谷浑的历史可比隋朝悠久多了,在西晋的时候就有了,吐谷浑就是他们开国老祖宗的名字。这个只有几十万人口的游牧民族,历来就是插在中原皇帝背上的一根刺,因为他们很懂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道理,最擅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直以来拿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隋文帝对付他们基本还是老一套,大棒加胡萝卜,哦不,加公主。

杨广继位,这根刺当然也就转移到了他背上。而对于杨广来说,尤其不爽的是,吐谷浑除了时不时来骚扰一下,还挡住了一条很重要的路。什么路呢?大名鼎鼎的丝绸之路。

关于杨广为什么特别关心那条路继而特别看吐谷浑不爽,司马光老师在《资治通鉴》里说得简单明白:“帝于是慨然慕秦皇、汉武之功,甘心将通西域”。换句话说,杨广的偶像情结又发作了。既然汉武派出了张骞,杨广自然也得派个人。这个人叫裴矩,在杨广的亲信圈子里很重要,是“五贵”之一。

从史书的记载来看,这个裴矩是一个杰出的外交家。

有段关于他对付西突厥的故事:西突厥的处罗可汗原本是比吐谷浑更大的一根刺,为了对付这根刺,裴矩就把他的祖宗八代连同七姑八舅都调查了一遍,结果发现这位可汗居然是老可汗的丫头生的,而且这个丫头居然是汉人,最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西突厥皇太后如今就在大兴!

裴矩赶紧给杨广出了个主意,派特使到西突厥去交流感情外加讨要汗血宝马(果然杨广也好这口)。处罗可汗一开始很拽,不甩那位特使,特使就亮出王牌,告诉他:你妈如今在大兴,听说我们皇帝陛下要灭了你们西突厥,天天哭啊哭,哭成了孟姜女把皇帝陛下的念头暂时哭没了,改成派我来劝降。你如果称臣我们就前事不提,你妈也可以长命百岁,否则我们一发兵,你们母子俩都要遭殃。

处罗可汗倒是一个孝子,当然更因为他自己当时也是内外交困,得罪不起隋这个大敌,所以接受条件,向隋称臣,并且送上了汗血宝马。结果,就这么连忽悠带恐吓,又被杨广用外交搞定了一把,无疑更加重了杨广对这种手段的嗜好。

言归正传,话说河西走廊有一个重要的边境口岸城市叫张掖,这个地方是西域胡商和中原商人做买卖的汇集地。大业元年,裴矩便奉命前往张掖,当时他的官儿是吏部侍郎,公开的差使是去照料张掖的贸易秩序,当然还有个暗的任务,就是当卧底刺探西域各国的内幕。办法是满惬意的,就是吃吃饭,喝喝酒,套套感情,那些胡商晕晕乎乎的,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所以说到任何时候都要警惕糖衣炮弹啊。

就这样,裴矩收集了44个西域国家的情报,包括风土人情,地理物产之类,图文并茂,编写成三卷《西域图记》,献给了杨广。

作为一个天生的驴友,杨广看见这部书就如同老鼠看见了大米,整天拽着裴矩细问究竟。一般史家认为,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裴矩说服了杨广开始又一场声势浩大的拖家带口大出征外加公费旅行——西巡河右。不过从后文西巡的风险来看,很让人怀疑裴矩是否够胆怂恿至尊的皇帝陛下去进行这么一趟冒险旅行?也许,打从一开始就出自杨广本人意愿的可能更大。

这次出巡的规模丝毫不亚于两年之前的北巡,而难度更上一层楼,同样是一次劳民伤财之举。当然喽,如果从好的方面来说,历来就有“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的说法,因而也不是没有作用,甚至可以说作用大得很,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确实并没有什么当皇帝的必须亲历亲为的理由。

 

自古天子有巡狩之礼

既然讨厌的吐谷浑挡了杨广向汉武帝看齐的路,那么就要毫不留情地将它扫开。杨广向来是想干就干的,何况此时他的确还有这样干的人力和财力。

大业四年七月,宇文述率军西进,将吐谷浑痛揍了一顿,一竿子把吐谷浑的允伏可汗赶到了南面的雪山。但是,深具牛皮糖精神的吐谷浑等宇文述前脚一走,后脚就悠哉游哉地逛回来了。过去几百年的情形都是如此,但不幸的是,这次吐谷浑低估了杨广的决心,不是扫荡吐谷浑的决心,是打算去河西旅游的决心——从大业五年六月杨广到达河西,裴矩已安排盛会,招待各国使节来看,一切分明早有准备,决心巨大,自然不会接受任何阻挠。

    大业五年,杨广亲征。

    出发时间是三月,从大兴出发,人数……出发的队伍有多大规模不清楚,反正以杨广的一贯作风,十万以下那就叫微服私访。五月初在拔延山挂着狩猎的招牌举行了一次照例是规模宏大的军事演习,这次演习的人数有记载。

    排场有多大呢?按照《隋书·礼仪志》的描述,在拔延山圈了个周长200里的大场子,五里一旗,分为四十军,每军万人,骑五千匹。

整整四十万人。

无论史书有没有夸大数字,这次超级军事演习能够千古留名的原因倒不在于这个数字,所以让我们先把好莱坞式的蚂蚁人头场面抹抹开,把目光转向真正的原因。

    啥原因呢?其实就是一个字:礼。

    别小看这一个字啊,礼对于我们的古人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体现了尊卑等级并维护了国家体制”,很多时候都上升到了头可断,血可流,礼不能乱的程度。然而杨广那个时候又有点特别,为什么呢?因为长期的分裂刚结束才几十年,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恢复起来,礼仪这方面多少是处于混乱状态。前面说过,杨广是很有品牌意识的,要么不去恢复,要恢复就要恢复成正宗的。

    狩猎这回事,除了“夸以甲兵之盛”,也就是充分显摆一下实力之外,更主要的,本身是古代礼仪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的古文是很讲究的,光一个打猎分季节还有四个名称:“春曰搜,夏曰苗,秋曰蒐,冬曰狩。”甭管叫什么吧,反正“四時之田,皆为宗庙之事也”,孔子老师都说了,不狩猎那叫“不敬”,狩猎不遵循礼仪,那叫“暴天物”。既然有理论依据充分上升到了国家大事,按杨广的性格,也有理由相信这种国家大事是他最乐意处理的。

按照《隋书》的记载,这一场超级演习的程序是依据《周礼》进行的,并且这套礼仪后来也被一直沿用下去了。

    说起来,狩猎的这套礼仪也很有意思,比方说有一段“凡射兽,自左膘而射之,达于右腢,为上等。达右耳本,为次等。自左髀达于右鋋为下等。”翻成大白话是这样的:射兽的时候,从左边肚子射进去,肩膀出来的是上等,从右耳出来的是次等,从左大腿根射进去右肋出来的是下等。为什么这样分呢?因为古人觉得第一种是穿心而死,肉最洁美,所以一般是拿这种供奉宗庙的;次等的离心稍远,死得慢一点儿,肉就差一点儿,供奉宗庙不够等级,拿来招待宾客;下等的那种嘛,就自个儿留着填肚子吧。

回到杨广下令组织的这场超级演习上,其实也有不少拿得上台面的理由,再次证明了杨广做事一贯是目的正确的,当然我们现在都知道杨广做事的两个一贯了,所以当然还有四十万的人数,也再次体现了其行事一贯的夸张方式。

    军事演习结束,杨广总算还是记得这趟旅游有个招牌叫“亲征”,当然也因为如果不真刀真枪地把吐谷浑轰走,旅行也没办法顺利进行,于是在五月末,部署兵力四面合围了吐谷浑。

    吐谷浑也是在和中原及周边斗智斗力中成长起来的,尽管前后几番折腾之后早已元气大伤,不是隋四十万大军的对手,但逃还是会逃的,允伏可汗在部下的掩护下,使了个金蝉脱壳,一溜烟地跑了,这次稍远,跑到了党项族领地……呃?党项族领地在哪儿?在今天的果洛,是的,在青海东南角,其实也不算很远。所以隋末大乱的时候允伏又高高兴兴地率部回到老家,并且以一贯的牛皮糖精神继续骚扰新兴的唐王朝。唐太宗也懒得废话,直接发兵,吐谷浑大败,允伏自尽。但这还不是吐谷浑的末日,他们最终是为吐蕃所灭。后话,不是我们要聊的内容。

总之,这一战隋军很正常地胜了。

吐谷浑仙头王率部落男女十余万人投降,其后杨广在原吐谷浑境内,也就是现今的青海省设立了四个郡,历史上青海省首次纳入中国版图。也许因为这个不大不小的光环,所以杨广的这次劳民伤财的旅行在史书上受到的批评不算太厉害。从这点来说,我们还是不得不承认,通常是结果,而不是经过,更能够决定历史的评价。

    这一战前发生了小事故:誓师之后,大军开拔,过大通河,发生了豆腐渣工程事件,“御马度而桥坏”。这桥估摸是赶工的结果,牢是牢不到哪里去,只是不牢的点子也太准,不知皇帝是狠狠地闪了一下,还是直接就掉进河里,总之大怒的皇帝“斩朝散大夫黄亘及督役者九人”。

这在当时只是稍有败兴却无关大局的一件事,但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好事八卦者看来,正是在这一刻,杨广活活错过了历史赋予他的大好时机啊!

想想看,如果他当时一头栽进河里就没上来,就像明朝的那位正德皇帝,在正确的时机,明智地掉进湖里,结束了已经充分享乐的生命,从而避免了亡国的命运,几百年后还能在《游龙戏凤》之类的著名戏文里当当花边男主角,那是何其有幸?在运河已经完成、科举制度已经初建的大业五年就喝上几口凉水噎死,把亡国这任务交给子孙去完成,杨广是否就会成为史上功业最卓著的皇帝之一呢?

    令人扼腕的是,他又没有在正确的时机做正确的事。

当然,彼时的杨广不会有这样的觉悟,所以换上了干衣服之后,他又继续他的折腾。而关于他的折腾,《资治通鉴》记载了这次西巡途中他与给事郎蔡征的一段对话:

    杨广问:“自古天子有巡狩之礼,但是江东那些皇帝们却涂脂抹粉,只顾窝在深宫里抱MM玩儿,却不肯出去见见百姓,这说明一个什么道理呀?”

    面对这么明显的诱导性问题,小时候是神童,长大了在政治大学里进修到正高职称的前陈朝中书令蔡征心领神会地回答:“所以他们的好日子混不长啊。”

    这样的情景是不是让人很容易想到,后世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隋炀帝不乖乖地在宫里待着抱美眉玩儿,而要到处瞎折腾,这说明一个什么道理呀?”

    “所以他没混过几年好日子啊。”

虽然多少有点讽刺,但是杨广说那番话很可能是真心的,换句话说,他是真的打算从南朝的亡国中吸取教训,他的到处折腾,除了生性好动之外,很可能他是真觉得皇帝是应该这样做的,从大业元年的营建东都诏书开始,他就不断地在表达一个意思:国家太大啦,好多地方都是天高皇帝远,如果我这个当皇帝不到处去走走看看,怎么能够照顾到所有地方的百姓呢?

但这是双刃剑。然而利刃的另外一面:这么到处跑折腾了多少百姓,除了曾经的那份道路拆迁补偿诏之外,看起来基本不会进入他的思维回路。

 

 

雪拥蓝关马不前

    虽然错过了千古流芳的大好时机,不过距离走上下坡路倒还差着一段,所以在大业五年,杨广仍然满怀激情地走在阳关道上。在扫荡了吐谷浑之后,他距离自己的人生顶点实际上只隔着一座祁连山了。

关于祁连山,这里抄一段旅游手册:“平均山脉海拔在4000米-5000米之间,高山积雪形成的硕长而宽阔的冰川地貌奇丽壮观。”而要越过这座雪山,进入河西走廊,到达西巡的目的地张掖,唯一通道是今为扁都口,古称“大斗拔谷”的一道峡谷。继续抄手册:“大斗拔谷海拔3500多米,长大约28公里,山势高峻、嶙峋参差,弯曲的窄道穿行于冰峰之间,极为险峻。”

杨广要完成他的旅行,必须率领大队人马,穿越这道“人不能并肩,马不能双辔”的峡谷。

    有的时候,吹着空调翻史书,打打哈欠之余,还真有点惊叹于杨广的旺盛精力,这种好折腾的决心和毅力真是强大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可惜他不幸选择了皇帝这个职业,如果他一出生就能够成功地被坏人抢走,扔进河里,再被和尚拣到的话,或许大乘佛法还能早个几十年来到中土。如此说来,我们或许会发现,其实天下适合杨广的职业有很多很多,诗人、画家、文艺评论家、职业旅行家、和尚……但是他偏偏选择了最不适合他的一种。

    还是回到祁连山下。至尊的大隋王朝皇帝陛下除了打算带着六位数的兵士,还带着一大堆后宫家眷去翻越这座飞雪的山峰。据《周书·杨皇后传》记载,“大业五年,从炀帝幸张掖,殂于河西,年四十九”,姐姐既然也捎上了(而且连命也搭进去了),那么后妃宫女更得带着。

这多少也算得上是个“壮举”了。

关于此举的代价,史书有这样的记载:

    大业五年六月癸卯,经大斗拔谷,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霰晦冥,与从官相失,士卒冻死者太半。   ——《隋书》帝纪第三

    也有说这次事故是在回来的路上,比如在《隋书·列传第三十五·杨玄感》当中,就说“还至大斗拔谷”,《通鉴考异》的说法则是“按西边地虽寒,不容六月大雪,冻死人畜”,所以当在回来的路上,那时已经是九月了,但其实在海拔3500多米的高原上,六月飞雪应该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不管哪一种正确,总之是有一场风雪,将旅行队伍弄得狼狈不堪。

    《资治通鉴》的描述更详细,也更戏剧:

    车驾东还,行经大斗拔谷,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雪晦冥,文武饥馁沾湿,夜久不逮前营,士卒冻死者太半,马驴什八九,后宫妃、主或狼狈相失,与军士杂宿山间。  ——《资治通鉴·卷第一百八十一》

    这里我们能够看到历史记载的演变,经过几百年的时间,那场风雪不但又屠宰了无数倒霉的马驴,荼毒对象更从士卒扩展到了后宫嫔妃公主们头上,沦落得“与军士杂宿山间”。这段文字加上点三流小说家的想像力,无疑能发展出某些浪漫情节,让杨广的脑袋泛出绿光来。

    但是杨广就算是全身都泛出绿光来,对于历史来说也未必有什么大不了,记载中“士卒冻死者太半”却是严重的后果。概括起来,《隋书》和《资治通鉴》对杨广的描述,基本来说,只要说到一件不算太坏的事情,必定会有恶劣后果,倘使连恶果也找不出来,那么必定居心不良。比如这个“太半”,假定这支队伍就是拔延山大猎的队伍,人数高达四十万,太半就是超过二十万人死于这场意外的风雪,隋帝国的精锐部队翻个雪山就损失了大半,那也不用等到征高句丽,隋就该亡了。

    让我们来算算看:拔延山大猎的队伍四十万人,这个数据本身可能就有夸大,而且也不会全体都跟着去了河西,但是为了保障皇帝的安全,应该也不会少于十万人。就算十万人,加上马匹辎重,如果按照大斗拔谷中某些地方人不能并肩的说法,这个队伍一字排开的话,怎么也不会少于五万米,也就是说,超过五十公里。我们知道,人的步行速度大约是每小时4公里,就算杨广催得紧点,在山里行进速度能够达到每小时5公里肯定也到顶了,那么,以最狭窄的地段计算,先头人马经过后十个小时,后面的人马才能通过,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再加上峡谷本身还有几十里的长度,可以肯定地说,如果真的有超过十万人的队伍要穿越大斗拔谷,不可能一天过完。所以,遇到风雪的只是其中的一批人马,受到损伤的也是某一批中来不及及时通过,滞留山中的人马,这样可能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数量。

    但这还不是杨广在这趟超级旅行中经历的全部危险,事实上,就在丢盔卸甲地爬出了大斗拔谷之后,杨广气还没喘匀,暗杀者的阴影就飘到了他身后,他并不知道,当时那把刀距离他的御榻只有零点零一公分,差点就又成全出一个千古好皇帝。只是这次不是杨广本人没把握住机会,而是暗杀者自己放弃了。

这个潜在的暗杀者名叫杨玄感,是大名鼎鼎的杨素的大名鼎鼎的儿子,日后他成为稻草压倒大象后第一个冲上去想割肉的主儿。此人和他父亲一样颇具文韬武略,但把他归为起义的正义之师就有点过头了,他也是皇帝人人想做的典型案例之一。

话说杨素在大业二年及时死掉,去了杨广的一块心病,杨家(——杨素家)暂时躲开了提前灭门的灾难,当然最终还是没有躲开,呃,应该说不是没躲开,而是自己直冲冲地撞了上去。

且说眼下,杨素虽死,皇帝的猜疑未尽。杨玄感老觉得皇帝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暗藏杀机,他想来想去,终于为自保想出一招妙计,其实也简单,那就是先下手为强。

于是他就和弟弟们商量着,打算废了杨广,扶持他的侄子秦王浩为帝。大斗拔谷风雪事件后旅行队伍狼狈不堪,处于比较混乱的状态,杨玄感看到了机会,顿觉热血沸腾,打算组织人马袭击行宫把杨广干掉。

但,这时他的叔叔杨慎给他泼了盆冷水,对他说:“现在人心还很齐,国家也没灾没难的,不是行事的时候。”杨玄感冷静下来,小九九一打,想想果然如此,于是收手。

要说古代的史书编纂者非常之神通广大,总能够准确知道一些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机密对话,并且详尽地记录下来。

咳,撇开真实性不谈,这件事告诉我们两点情况:

第一,到大业五年,隋的局势仍然很不错,以至于像杨玄感这样的始终坚定不移地抱着二心的人也会觉得“不可图”,因此杨广这时最明智的选择是突击学习黄老之术,做一个无为而治的皇帝,或者直接喝凉水噎死,可惜他两者都没有选,而是选择了继续以他无比旺盛的精力勤奋地折腾下去。

第二,就像美食总在吸引昆虫,觊觎帝位的人总是存在的,这和当皇帝的是好是坏没有关系,只不过皇帝当得太差,看上去机会更大一点,吸引的人也就会更多一点。当时,隋的国运还未长久,事实是,在那个混乱的几百年中,没有哪朝的国运是长久的,皇帝的姓氏走马灯式的更换,难免让一干人,尤其是昔年出身类似的贵族们产生皇帝人人可做的想法,也对嘛,昨儿我们还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哥们儿,凭啥你当了皇帝,我不能当?尤其,杨坚篡取北周皇位,当时还未完全刷白,初唐君臣就曾说,杨坚是欺负孤儿寡妇,其皇位的正统性还没有完全确立起来。显然杨广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因此他也在推行文治方面的新政,但是很可惜,他同时做的事太多,贪多嚼不烂,最后反而把自己给撑死了。

 

太平盛世

    翻过祁连山之后,杨广在燕支山召开了一次二十七国首脑及使节参加的博览会,并且也得到了一些实惠,比如伊吾献上的数千里土地。杨广返回时,将客人也一起带到大兴,这次盛会于是一直延续到次年初,其间还产生了著名的丝帛缠树的面子工程。这样做不外是一次外交活动,向邻邦展示本国的富饶和实力。

《资治通鉴》在关于这次西巡的记载最后写道:是时天下凡有郡一百九十,县一千二百五十五,户八百九十万有奇。东西九千三百里,南北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隋氏之盛,极于此矣。

    这组数字显示的是一个不亚于汉唐的盛世。

《隋书》也写道,此时的隋帝国“地广三代,威振八纮,单于顿颡,越裳重译”,“三川定鼎,万国朝宗”。

这一时期,隋帝国在周边国家的国际影响力也达到了顶点,“威振殊俗,过于秦、汉远矣”。

杨广眼界既阔,胃口也是越来越大,和基础工程、内政策略一样,在外交上,也是东西南北遍地开花。当时隋帝国国内的经济实力很强,因此也有余力处理周边国家的问题,就像当年的大汉朝那样发出“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

大业元年,契丹犯境,隋帝国的一位外交官韦云起到突厥借了两万兵马,快刀斩乱麻地降服了契丹。这是隋帝国“以夷制夷”基本外交策略的最经典事例。

同在大业元年,大将军刘方率军南下,渡过阇黎江,入侵林邑(今日越南的中南部),与对手派出的大象阵一通恶战,攻下了林邑都城。此战之后,南方诸国“无思不服”,都开始向隋帝国朝贡。

大业三年,日本摄政派出使者来到隋帝国,希望建立外交联系,这样可以不必再通过百济,而是直接引入中国文化。大业四年,隋帝国使者裴清出使日本。而日本也在大业四年、六年、十年再度派来使臣和留学生。这些留学生归国后成为推动日本“大化革新”的生力军。

同在大业三年,隋帝国使者出海,前往赤土(今日的马来西亚),大业五年,赤土王子访华。其后,赤土多次派出使者前往隋帝国。也招徕了东南亚十多个国家的朝贡。

大业三年和四年,隋帝国使者两度前往流求(今日的台湾),这两次出使不怎么成功,于是不久后玉帛变干戈,隋帝国派出一支万人舰队,获胜,虏流求万余俘虏而归。

大业四年,高昌王向隋帝国派出使者朝贡。

大业五年前后,随着杨广的西巡再度打通了丝绸之路,隋帝国的外交也达到了空前的繁荣。西域三十多个国家的使者先后前来朝贡,隋王朝设置了专门机构以招待这些使者。

大业六年,隋帝国派出将军薛世雄西出玉门关,扫荡了仍未彻底臣服的伊吾,以确保通往西域的道路安全。

大业七年,西突厥处罗可汗在隋帝国的威逼下亲自前往隋帝国朝见。上表,称隋皇杨广为“圣人可汗”,语气极尽恭敬:“自天以下,地以上,日月所照,唯有圣人可汗。”

大业八年,高昌王下令国民改穿汉人服饰。于是继大业三年东突厥启民可汗之后,又一位“单于解辫”。不同的是,这次杨广欣然接受。

……

那时的隋帝国,很强,很强。

甚至连《隋书》都承认,炀帝“功在荒外”。

然而,史家认为,正是这种过分的扩张,导致了其后隋的速亡。这也并非没有道理,但要知那时杨坚、杨广父子都是以“汉帝国”自居的。大汉盛世之后,华夏数百年的动荡,很大的程度上也是因为北方游牧民族的关系,因此,对外的联系和防御,也是这个重新一统的大帝国,不得不十分重视的事情。

所以,杨广无论是从他本身高傲的个性,还是从现实的需要,都有必要使得周边稳定,以维持帝国的统一。实际上,这种外交政策不是杨广开始的,是从他老爸杨坚那里传承下来的,只不过杨广以他一贯的夸张风格将其发挥得更远。

而与此同时,隋帝国的经济也还未到衰落的时候,史书说,当时府库满盈,以致于到了“赤仄之泉,流溢于都内,红腐之粟,委积于塞下”的程度。繁华如沸,遮掩了其后的危机。原本就刚愎自用的杨广,更无法对形势做出错误的判断。而越来越夸张的作风,也使得他的决策越来越失去应有的弹性,实际上已经到了错一步就会全盘崩溃的程度,但是,他当然没有觉察。

让我们先回到燕支山。

    万国朝宗,这是隋的极盛顶点,也是杨广的人生顶点。历经几百年的混乱之后,大汉的辉煌终于在大一统的华夏重现,这可能也是杨广半生为之努力的目标,只是盛极之后,衰败也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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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诸位读者也是。
    我对杨广生平的解读,借鉴了很多历史学家的看法,但是也有不少是我自己的主张。这一方面,因为我只是票友,不是专职历史学家,所以我往小书里加入一部分自己的猜测,而不必过分考虑严谨性。这是要说明的。
    不过,我所有的猜测都基于正史的记载,所以,虽然是八卦,然而自认为是比较负责任的八卦,这也是要说明的。
    最后,如果这本小书不能给诸位读者带来一点儿新鲜玩意儿,至少希望各位能看得开心。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