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影青(二)

“你啊，还是被大哥耍了吧。”
杨聪声音很轻，用了一个二人称称谓却并更像在自言自语。他俩并肩站在台阶上目送载着杨峥的出租车开出酒店院子，拐了个弯，就消失在滚滚车流中。S市夏季临近傍晚的热浪正把空气搅成一杯热蜂蜜水，湿润、粘稠、半透明，夹杂着面包房出炉点心的麦香和某种叫不出名的甜腻花香，被逐渐西斜的太阳镀上一层薄金色，自动门在身后开开合合，大堂里透出的丝丝冷气针一样地扎在已被汗水浸湿的脊背上。
白庶拿不准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他真的在自言自语，或者兼而有之。热浪密密匝匝缠上来，缠得人心口发闷，间或的那点凉气倒像蛇一样，顺着脊骨蹿上来。白庶哆嗦了一下，一把抓住杨聪的手说：“队长，我们进去吧。”
杨聪抬眼对他笑了笑，显见的有点恍惚，轻轻点点头，任由白庶拉着他穿过大堂，上了电梯，经过长长的客房走廊，直到客房门落下锁，自己被抵在门廊衣柜上，落进一个火热的怀抱时，方回过神来。
白庶小心控制着力道，既十足温柔，又没有任何让人挣脱的空间。杨聪越过白庶肩头看向对面墙上穿衣镜，对镜中里映出的自己伸出手去，像不认识一样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翻转手腕回抱住白庶，习惯性地把手指插进那头卷发揉了揉。
“别担心，我没事。”
白庶把脸埋在他肩头闷闷地问：“……我说错话了对不对？大哥本来不知道的吧？”
杨聪嗯了一声：“知道就知道吧。被套了话也没什么，他忽悠过的人类比你我忽悠过的加起来都多。”
白庶不做声了，隔了一小会儿后轻声说：“队长，我也……有点怕他。”
“这就更正常了，他年轻时去黄石，跟熊对峙过十多分钟，你又不会比一只真正的熊凶猛。啊，虽然最后搞定熊的是森林警察和兽医。”
白庶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明明是个凶险情景但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喜感，“噗嗤”笑出声来，笑完了又觉得不好意思，掩饰似地叫了声：“队长。”
“嗯？”
“……杨聪？”
“嗯？”
“……还是叫你队长吧。”
“嗯。”
白庶本打算说点什么，叫完人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安慰是多余的，鼓励是多余的，表白心迹似乎也是多余的。自家队长不缺勇敢果决，偶尔的优柔寡断更像是温柔本性的副作用，旁人甚至无法干预他寻求平衡时的努力——杨聪骨子里有点完美主义，总试图让身边的一切都足够安好——只能由他。想到此节白庶便开始焦躁，又被头发里一下下有节奏的轻柔抚弄压得升不起一丝火气。他不由沮丧，本想安慰人来着，却反倒是自己正在被人安慰着。
“小白，对不起啊。”
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白庶猛地抬起头，杨聪放在他头顶的手指顺势滑到脸颊，拇指正抵着唇角。白庶情不自禁地偏了偏头，嘴唇贴到指根沿着鱼际一点点挪到腕中，眼睛瞬也不瞬地牢牢盯紧了杨聪。
杨聪半垂着眼，睫毛随着这种半是亲昵半是调情的触碰轻颤，精心保养过的指掌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保持了一个僵硬的姿势半悬在空中。当湿热呼吸终于停在腕间那块血管和神经密集交错的细薄皮肤上时，手腕轻微一抖，然后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指，捧住白庶的脸，在鬓角轻轻摩挲。
“对不起。”
白庶没答话，杨聪感觉得到他呼吸加重了些，就问：“生气了？”
其时夕阳洒了大半屋子，白庶的半边脸颊被染成金红，一只墨黑眼珠上覆盖了层火光，衬得另一只更加幽昧不明。杨聪抬起眼睛深深看进去，半晌扯出个不轻不重的笑来：“真生气了？那我道歉。”
他道歉的方式是亲了上去。白庶居然下意识地抗拒了一下。杨聪的手指施了点力气，阻止了他逃避的退路，于是白庶便放弃了，顺从地回应回去。他们断断续续亲吻了很长时间，算不上敷衍，但是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除了安抚之外的任何表达。末了白庶低声抱怨了句：“狡猾……”
杨聪重新垂下眼，无声地似乎又笑了下，伸手推了推白庶：“我不会逃。但现在你让我先睡一会儿。自己叫个客房服务好吗？”
白庶松开手。杨聪径自去飞快地淋了个浴，因为懒得开行李箱找睡衣，裹着浴袍就出来，拣了靠内里的那张床，掀开被子钻进去便睡。白庶想叫他把头发擦干了再睡，叫了半声，发觉杨聪真的睡着了，遂不再做声，尽量轻手轻脚地把杨聪的头抬起来，垫上块聊胜于无的干毛巾。
照顾人的事他做得没他队长熟练，好在似乎并没有扰人清梦。白庶居高临下地看着杨聪半埋在枕头里的侧脸，他挡住了大片光线，像把杨聪拢在自己制造的阴影中一般。白庶心想，这小半年来自己其实从没用这样的角度好好打量过他，因为几乎每个同床共枕的早上都是杨聪先醒的。杨聪的作息和睡眠质量一向上好，一副万般杂事不萦于心的模样，白庶不知道平日里他睡着时是不是也会像今天这样颦起眉尖，仿佛沉入睡眠不是真的安好平和，而只是意志对身体的指令使然。
睡眠是最好的休息方式。对一个在职业电竞圈待久了的人来说，迅速入睡几乎是种习得性的技能，特别在精神高度紧张一段时间后。三零一在本赛季的比赛结束了，但要做的事还很多，杨聪事实上一直没法松懈。私人问题原本没分他的心，可意外遇到杨峥，杨峥又是那样一个大哥……杨聪在刚才那个钟头花费的精力大概不输给一场比赛。
最后一场比赛结束时张新杰那句板正的评价是客观的，白庶消除了误会后既受到鼓励又感到危险，刚回国时因为顺风顺水养出的自负终于一丁点也不剩了。可是他的骄傲还保留着，斗志成倍增长着，不管队友、对手还是工作人员都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外来者，所有人都给他作为职业选手足够的尊重。那是杨聪想要的，一直用心培养出的结果。
可你为什么还要说对不起呢？
你只不过比我大三岁而已。纵使年长些，也不需要你一个人去承担全部当下的困惑和未来的风险，还要对我说对不起。
被保护太过了，我也是会伤心的呐。

杨聪醒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白庶没开灯，捧着笔记本盘腿坐在另一张床上，戴着耳机似乎在看比赛视频，看得太认真，毫无自觉地咬着左手拇指，脸上被不断闪烁的特效光线照得明明暗暗。杨聪躺在床上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对自己说这个坏习惯得记得逼他改了，才坐起来问道：“几点了？”
白庶惊得抖了下，一把掀掉耳机：“队长你醒了？饿了没？我给你要了份汇总三明治，你先垫点。”
杨聪揉着一边太阳穴，瞟了眼窗前桌上覆盖着保鲜膜的盘子，又问了次：“几点了？”
“九点半。”
“哦。”
他哦得半点情绪也无，一副低血糖似的木着脸摇摇晃晃站起来去拧开瓶水，就着矿泉水站在那里开始吃他迟到的晚餐。白庶盯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就是不敢说话，也没办法再集中精神于比赛视频。酒店的三明治切得精致，在长条盘里整整齐齐码成两排，杨聪闭着眼睛狼吞虎咽，听到自己把面包片间的小黄瓜咬得清脆作响，油然而生一种奇妙的满足感，心情都在瞬间轻快多了。
“在看什么呢？”他转身问白庶，和颜悦色的。
“啊？啊……比赛，轮回和兴欣的。”
“喔，那我也看会儿。哪场？”
“上一场。”
“我想也是。第一场兴欣输得太快，简直没有总决赛的尊严。”
白庶开了灯，拔掉耳机，让给他半张床。两个人肩并肩坐在那里看上一场总决赛精选片段的各角度回放，视频占了一半屏幕，另一半开着各队年轻队员们临时组建的讨论窗口，刷屏刷得正热火朝天。
“这会儿就在为明天谁输谁赢吵开啦？谁建的群啊？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还不如开个盘口坐庄呢。”
“不知道谁建的，说是临时讨论群，半夜就解散。没拉轮回和兴欣的人，也没拉……呃，队长和五期之前的前辈们……”
“可是明显混进了一个黄少。”杨聪指了指流云的ID，“以他的话唠程度，再怎么克制也装不成小卢。你没发言？”
白庶摇摇头。
“小白觉得谁会赢？”
“我不知道……”白庶老实地回答：“轮回可能性更大吧，周泽楷真的好强，而且轮回的出场阵容应该会比兴欣整齐些。方锐前辈这场消耗太大，明天未必能恢复到最好状态。少了他，兴欣的战力会被削弱很多。”
杨聪点点头：“方锐这场是超常发挥。不管明天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他至少为兴欣再次挣到一个夺冠的机会。”
“队长觉得谁会赢？”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轮回，但老叶这个人……我说不好。”
“叶队……就算是那个叶队，在现在的小周面前还有夺冠的机会吗？我不是说像捡到意外之财的那种机会，是在弱势下赢得让人心服口服的那种机会。”
“……我说不好……但是，这样一个前辈，在你刚踏进业界时他就是标杆。在你整个职业生涯，你看着他创造传奇，看着他无法稳居神坛，看着他滑进低谷，又一点点爬上来而且比你走得更远。不管他处于巅峰还是低谷，你始终觉得他强大无比，根本不敢对他看轻半分。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说实话，一年前他复出时说要夺冠我们谁心底当真过——这样的叶修，不论实力、意志还是运气，都超过了我作出有效判断的范畴。比赛结果除了‘拭目以待’四个字，还能说什么呢？”
“队长希望谁赢？”
“希望啊……”杨聪拖长了声音说，忽然短促地笑了声，“最希望的已经实现不了了，谁赢都没差。反正不管谁家独占鳌头，联盟都会有一个特别戏剧化的夏天……啊，今年的世界大战肯定非常精彩，记得叫我们工会的人一定要去混水摸鱼、趁火打劫，能抢多少材料就抢多少材料！”
“嗯。”
杨聪侧过脸，看着抱着膝盖把脸半埋进手臂的白庶。白庶盯着电脑屏幕，不论是瞬息万变的战斗场景还是刷屏快得像股票交易数据的讨论窗都没落进他眼里。
“那，小白希望谁赢？”
白庶闷不作声了半天，讷讷地回了句：“我只希望三零一赢。”
杨聪眨了眨眼，一点点收了脸上的笑容，又一点点绽开笑容，伸手抱住了白庶，抱得格外用力，像要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上去一样。白庶“哎”了声，支持不住似地往一边倒下去，杨聪顺着那个力道，过于灵巧地捉住他手腕把人按到床上。白庶愣了一霎，视线转了九十度，待重新聚焦时已经仰面朝天，杨聪半跪半坐在他身上，头发是乱的，浴袍也被扯散了一些，露出的大片光裸胸膛。白庶腾地红了脸，期期艾艾地嘟囔了句：“队长，电脑……”
杨聪的手指按下来阻止他说话，跟着压下来的是嘴唇，轻轻碰了碰，从唇角滑到耳畔。
“小白，谢谢。”
白庶忍了忍，尽量不让自己过于失态，但胸腔里那颗心脏正用力搏动着，像要跳出来自我证明似地用力搏动着，又满足，又甜蜜，又感伤。
“明年继续努力好不好？”
“好。”
“我们一起。”
“好。”
“我们，和全队。”
“好。”
“谢谢。”
“队长……能要个奖励吗？”
杨聪伏在他身上低低笑了笑。
“好。要什么？”
白庶迟疑了下：“比如……约会？”
“好。那就约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