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影青(一)

碰到杨峥完全是个意外，而且在开阔的酒店大堂，圆形拱状玻璃天顶，宽敞又明亮，一个照面对上，避无可避，要在此时拔腿而逃，未免太丢脸了。
白庶正奇怪本来说笑着的队长忽然噤了声，各种神情在脸上走马灯似地过了一遍，浑身上下绷得死紧，却又在转瞬间浮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顺便低声对自己说了句：“我堂哥。”
几米开外微微颦了眉看着他俩的男人三十上下，身材高大，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精壮黝黑的小臂，身边靠着一只理应昂贵但风尘仆仆的行李箱，似乎刚刚办完退房手续。
待到杨聪走过去，那男人才开口说道：“真巧。”
“是真巧啊，大哥。”
“你刚才想躲对不对？”男人眉宇就一直没展开过，声色看似严厉，又有点掩不住的无奈和宠溺，“明知见一面不容易，还总想躲我是个什么道理？”
“您说笑。”杨聪讪讪地笑，一把抓住白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副队长。”
“我知道，你是白庶。”男人把手伸过来跟白庶握了握，“杨峥，这家伙的大哥。”
杨峥看样子就是个惯下命令的人，抬腕看了看表，又指了指大厅一隅的咖啡厅说道：“我晚上的飞机，下次见到你又不知什么时候了。快把入住办妥，过来陪我喝个茶。”语气不容置喙，说完就自顾自拖着箱子走了过去。
饶是杨聪也只能垂头丧气去check in，拿了房卡后有些迟疑地问白庶：“要不你替我把行李拿上去？他在这儿也待不了多久，你在房间等我。”
三零一这个赛季止步季后赛第一轮，这会儿已是彻底地放了假，他两个跑到S市来是来观战的——今季总决赛特殊了些，心有不甘到想现场观摩的人也比以前多了些——这才提前了一天，谁知却恰恰好遇上了旁的人呢。
白庶摇摇头：“我陪你。”杨聪盯着他，不知在考虑什么，过了会微不可见地挑了下嘴角说道：“也好。”
一路上楼安置行李直到等电梯下楼杨聪都没说话，进了电梯后两人并肩站着，杨聪看着次第减少的楼层数字，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白庶靠过去握了他的手，大夏天的，掌中手指凉得如冰，杨聪稍稍用力回握以示安抚，却悄声说了句：“他知道的。”
他声音轻得就像呓语，没等白庶反应过来，又说：“……却不认同，又爱护我……我其实怕他……”
话音将落，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杨聪坚决又轻柔地把手抽走，闭了闭眼，睁开时脸上再次挂起那种看不出伪装痕迹的笑，先一步走了出去。
白庶怔了下，方才回味过来，立马拧紧了眉头，看着前面那个腰背挺直得恨不得披上盔甲的背影，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却容不得做它想，只得赶紧走了几步，落下一点距离跟在杨聪身后。
要是平日里，杨聪会回头叫他跟上，有时半真半假地数落他“你又不是我秘书站在那儿干嘛”。白庶觉得那个角度看他很好看，时不时会为了贪看那个人半侧过脸来等待的样子故意走在后面。但今天杨聪走得又急又快，目不斜视，也根本不打算停下半刻。
——但在踏进咖啡厅那一霎，他又放松下来，身上那层无形盔甲消失殆尽。
杨峥那边寻了个偏僻的位置，茶点已经点好，而且先知先觉地叫人准备了三人份的杯碟，看他们进来，便把两只空杯也倒上，招呼人坐下，第一句话说的却是：“我知道你不喜欢红茶，但小白是英国长大的，先顾着他吧。”
白庶结结实实地愣了愣，一时半刻连客套话都不知该怎么说，谢字只冒出半声，就听到杨聪若无其事地接话：“喝得少而已，现在事多，哪有时间慢慢喝茶啊。”
“那杰希怎么就有时间？”
“哎，大哥。”杨聪懒洋洋地回答，“你是我亲大哥诶，能不拿‘别人家孩子杰希’来敲打我么？怎么？我要来S市是他泄的密？”
“你也知道现在我只能从他那里打听你的情况啊？要是怕他跟我告状，就经常跟我联系，时不时回个家。”杨峥说，看着弟弟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忍不住数落他，“我知道你是成年人了，不需要人成天关心你吃饱穿暖的问题。我也知道家里老辈人死板，总觉得该留在学校做学问才是天底下最正经营生。可是杨聪，我们杨家还没冷漠到要把你赶出家门吧？你过得好不好，压力大不大，跟其他人不好说，跟我说也不行？你不说，我只能偶尔关注一下你们圈子的新闻。都是些外人的判断，虽不可尽信，但把你跟杰希一比较，你叫我怎么放心？”
杨聪抿紧了嘴唇，脸上还强行挂着笑容，藏在桌下的手指越收越紧。白庶落在眼里，觉得心疼，正想帮忙说两句，杨峥看了他一眼，眼神与杨聪心情欠佳时如出一辙，生生阻止了他开口。
两厢沉默了几秒，杨峥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皱了皱眉：“还是泡得不好，难怪你不爱喝。”又放柔了语气说，“我是来参加学术会的，晚上回B市，下周就要去中南美洲那边做个项目，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今天要不是意外碰到，你自己说，下次见到你得什么时候？”
杨聪吃了一惊，都忘了刚才还在试图冷战，促声问道：“去哪儿？别跟我说还是那个岛！你这几年不是都已经转到历史系了吗？为什么还要去田野？还非去那个破岛！又出事了怎么办？你现在是有妻儿的人了知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不立危墙你知不知道！”
他这么激动的样子实在少见，声音平白高了三分，杂着一丝尖利和颤抖，引得旁的客人和侍应生循声望过来。白庶飞快地扫了眼那两兄弟和走过来查看情况的侍应生，伸手碰翻了面前的茶杯。
骨瓷杯子跟茶碟撞出清脆悠长的响声，琥珀色茶水瞬间把雪白桌布染透了一大块，白庶跳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抓着餐巾布擦拭水迹，一边跟侍应生连连道歉，等他们被安顿到另一张桌子，又去要了新的茶叶和热水，开始重新泡一壶茶。
这阵忙乱的插曲倒是让杨聪安静下来，只是收了笑容，也不说话。杨峥专心地看着白庶摆弄那套茶具，等茶斟到杯子里，忽然挑挑眉笑出声来。
“一闻就知道，这才是泡得好的红茶嘛，我也在英国待了些许年怎么就学不会呢？”杨峥端起杯子尝了尝，“嗯！确实不错，你也试试啊杨聪，说不定就喜欢红茶了。对了，准确地说我从事的是社会考古学，这在英国属于人类学，而在我国分属历史学一级学科呢弟弟，正是我的相关专业。”
“我不是要阻拦你。”杨聪哽了一下，闷闷地回答，“况且我哪里阻拦得了？”
“我知道，你只是关心我。”杨峥垂下眼睛微笑的样子也和杨聪如出一辙，让白庶看得愣神，“重启项目的是我搭档，你见过的，Joan，还记得他吗？当年受伤比我更重的人都没放弃，我又如何能甘心放弃？”
“……又不一定有结果。”
“你会说这话倒也稀奇。你跟杰希，喔，还有小白，你们每年都在电子游戏里斗个你死我活的，难道一定要个结果？没有结果，也没见你就此放弃，回家来谋份工作啊。”
“……那叫电竞……”白庶嘟囔了一句。
“嗯？”
“那不叫电子游戏，那叫电竞！”杨聪帮他把话说完，“我们是正经的一流的竞技体育选手好吗！”
“喔喔喔。”杨峥挑眉笑得看上去极其愉快，“看看，看看，大家都是有职业自尊心的人，我既然不能把你们的竞技项目叫电子游戏，又怎么能容忍你把我神圣的工作地叫‘那个破岛’？”
杨聪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轻轻说：“对不起，大哥。”
“道歉要有行动。”杨峥抬腕看了眼表，“你嫂子和侄女喜欢这家酒店的蝴蝶酥，这个点正有新货出炉，面包房出门左转，你去买来。”
杨聪盯着他哥，杨峥报以“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微笑。最终还是年轻的先败下阵，杨聪站起来，给白庶递了个眼神，又对杨峥说：“别欺负他。”
“哪儿能呢？”杨峥一脸毫无诚意地保证，“再说你家副队长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吗？”
杨聪干笑了两声，认命地去买点心。白庶目送队长走出去，转过头面对杨峥那张好整以暇的笑脸，举了举茶壶：“杨先生，续点茶？”
“好啊，谢谢。”杨峥毫不客气地把杯子推了推，“不过不用叫我杨先生，叫大哥吧。”
“喔，大哥。”白庶从善如流。
“真是比杨聪还讨人喜欢，茶也泡得好。”杨峥喟叹道，“连杰希都说你很有潜力，前途光明。”
“谢谢王队夸奖。我还不成熟，下赛季还要继续努力的。”
那个一本正经的样子把杨峥逗得笑出声，摆摆手道：“时间紧，我就开门见山了。”
白庶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
杨峥垂下眼睛，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茶杯壁，缓缓说：“小白，我虽是杨聪的堂哥，但他从小在我家生活，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他父母都多，我们这一辈里我俩是最亲近的，说我是他的亲哥，也没什么错处。今天这个杨家跟他最亲近，也最关心和了解他的人，要对你提个请求。”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抬眼紧紧盯住白庶，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又轻柔得让人心惊，一字一句地问：“希望小白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大哥，好不好？”
白庶从小到大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压迫感。杨峥看着他的眼睛毫无波澜，神色都是平静的，话语里一个威胁的字眼都没有，但他就是感到了十足的威胁，这才了解队长说他怕大哥是真的。
“我……不能……”
“不能？”
“……不能……分手……”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白庶悄然喘了口气，才惊觉自己正紧攥着桌布，手心是湿的。
“喔……分手啊……原来如此。”杨峥又垂下眼，继续有下没下弹着杯子，嘴角重新勾起一抹笑，“别紧张啊，我哪里有叫你跟他分手了？”
“……呃？”
“我不过想拜托你照顾他呢。”杨峥说，“我这个弟弟啊……哪里都好，就是心思重，患得患失，既倔强又心软，想粉饰太平吧却不擅长骗人。你说他一个外交官家的孩子跑去打电竞，喔，还总拿不到冠军已经够离经叛道不争气了吧，再交个男朋友又能罪过到哪儿去？”
白庶脑子里空白一片，已经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而且他泡茶泡得糟透了，这一点上我好像也没资格说他。对了，小白你去过杨聪家吗？他没给你泡过茶吧？”
这话题变换太快，白庶楞楞地点头，又摇摇头，想了想又说：“不过我看到队长有套好茶具。”
“就是那个！”杨峥愉快地弹了下杯子，“那可是杨聪从家里唯一带走的东西。小白知道那种瓷色是什么吗？”
“嗯……在博物馆看到过，好像很稀少的样子，是叫……‘影青’？”
“对，下次去他家，小白用那套茶具给他泡个茶吧，他家有什么茶叶你就给他泡什么，如果不知道方法，打电话问王杰希就是。”
白庶应了声，又疑惑地问：“那个茶具，不是很珍贵吗？队长能随便让我用？”
“不便宜，不过也不是古董。放心，他会让你用的。只不过你得帮我问句话，问他还记不记得我为什么让他带走那套影青。”
“……喔。”
话说到这里杨聪急匆匆地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印着粉红kitty猫的纸袋，提手上装饰着大大的蝴蝶结。他把纸袋往杨峥面前一放：“拿好！这玩意儿易碎，你一路上就捧着吧。还有，要跟妞妞说这是我送她的，你不准抢功。”
杨峥笑嘻嘻地帮女儿道了个谢。杨聪大约觉得他过于愉快，而白庶看上去不太自然了，于是狐疑地来回打量两人：“……大哥，你没欺负他吧？”
“没啊。”
“没有！”
太异口同声了。杨聪狠狠拧起眉头，神情凝重。白庶看了眼低头喝茶装没看见的杨大哥，偷偷伸手拉了拉杨聪，小声说：“队长，真没。”
杨峥从杯沿上方飞快地瞥了一眼，见杨聪好好坐下，暗自露出一个没人看见的笑。
接下来倒是风平浪静，两兄弟闲散地扯了些家常，相互通报各自近况，白庶虽然有点恍惚，倒不至于失态。待到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送杨峥去门口打车。
白庶依旧很乖觉地拖着大哥的箱子，站在车后等司机打开后备箱。那辆出租后备箱锁头有点毛病，打开费了半分钟功夫，杨峥就先坐进车里，摇下车窗，对杨聪说：“等我回来时，重新跟我介绍一下小白。”
杨聪小小地吃了一惊，随即抿紧嘴唇，低低地“嗯”了一声。
“照顾好自己。”
“大哥也是，你要平安回来。”
“一定的。”
“替我跟Joan问好，他现在好吗？”
“挺好的，筹足了资金，说服了太太，招到了苦力研究生。至于他的腿嘛，现在装了假肢，都能站着跟我们打两局槌球了。”
“是吗，那还真辛苦。”
“嗯，所以我得去帮他把项目完成。那个人啊，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以前他就经常说我们的工作是从飓风中抢出人类一部分记忆。区区一场飓风怎么可能阻拦他呢？”
正关上后备箱的白庶一震，猛地抬起眼睛，嘴唇抖了几下，最终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