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王杰希说：“患得患失！”
11
第二日复盘后放周末假，杨聪准备回趟B市。白庶惴惴半天，还是开了口问能不能同去。杨聪盯着他，目光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那几秒里是否有重峦叠嶂的心路历程无人知晓，最终答应了。
“我约了人吃饭，你也去吧？”顿了顿，又补一句，“是王杰希。”
白庶忙不迭点头。
要是前阵子，杨聪肯定会忍不住动手揉下那头卷毛，这会儿却只把手揣进外套口袋，嗯了一声：“准备一下，五点的车。”
T市到B市火车只需坐到35分钟，而从火车站到王杰希订好的餐厅，花了整整一个钟头。
其时日头只在天际线最遥远处残留了一丝殷红，作为替代的是城市里次第亮起的暖色灯光。杨花又开始漫天飘了，这点T市和B市一样，像错了季节的雪，在日光或者灯光中翻飞。看上去美则美矣，但对人们的眼睛和呼吸系统可就太不友好了。周末出行的人格外多，在中心市区里不够宽敞的老路上，公交、出租、私家车、自行车和行人混杂在一处。他们坐着的出租车夹杂在车流中缓慢而行，车上广播频道里放着相声，司机时不时地抱怨交通状况，也会忍不住在精彩处笑上几声。各式各样的声响、气味、面孔组成鲜活的人间烟火，却又是咫尺之遥，身外的世界。
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交谈过。下火车时王杰希打电话问到了没，说了餐厅名字扔了个地址坐标过来。打到车后杨聪报了目的地，然后就和昨夜一样，闭上眼往后一靠，不知是真的假寐还存心逃避交流。
白庶觉得自己似乎又在杨聪脸上看到昨夜让他心惊的神色。也许他的队长平日里太爱笑了，掩盖了很多情绪，一旦收起笑容，就静得有点孤寂阴冷的味道。将这种反差统一于一身的人白庶并不是没见过。
正是见过，隐约的不安才分外明显。
下车后杨聪又领着白庶在胡同里左拐右拐，在成双成对的时髦男女与携老扶幼的家族之间穿行。白庶才深刻体会到B市的胡同可能容下多少平凡、疯狂、媚俗与文雅，它们比邻而居，堪比伦敦西区，又比西区那些约定俗成的泾渭分明要融洽得多。托专业选手那点优秀方向感的福，杨聪也是第一次来，但看过一遍地图后再没掏过手机，走着七绕八绕的路线也毫不迟疑。最后他们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大门紧闭，两个门环上方各贴了一块木片，右边写着“有事敲门”，左边写着“非请勿入”，不伦不类的，怎么看也不像个吃饭的地方。
白庶疑惑地看着杨聪，杨聪却噗嗤一声笑出来，恢复了日常轻松愉快的表情：“王大眼这家伙，不知道又是什么门路摸到这种作妖的餐厅的。”又对白庶眨眨眼，“见到这个微草的王教主，别的都没什么，只一条：不许被他挖墙角。明白吗？”
“……明白。”
杨聪去敲门，一个年轻人把门开了小半，听他报了订座人名姓，才打开大门把俩人迎进去。内里是个小小的两进院子，堂厢方位并不是特别规整，主人可能信奉堪舆，便格外精心布置花草藤蔓。正是孟春时节，院落里青葱深碧鹅黄淡白交映，点缀着几树艳色海棠，蒙着朱纱的灯笼挂在抄手回廊檐下，把个不大的院子硬是显出喜乐又幽深的意境来。
白庶第一个知道的对手名字就是王杰希，见到本尊方是第一次。那位传说中的“微草的王教主”正安安静静喝一壶茶，抓了本大约是房间里做摆设的线装书打发时间，听到他们进来，抬起头深深看了白庶一眼。
12
王杰希扪心自问从来都是个和气待人的主，最多也就是表情欠奉显得严肃了点。可架不住太多初次见面的人跟他一打照面，立刻深觉自己被切皮挑肉地评估了一番，随即便开始本能地自我武装，或者退缩，或者对抗。
而到白庶这儿，先头打叠起的万般应对精神，被看了一眼后最终变成了一句“哇，真的是大小眼啊”。
很久之后他在联盟稳稳立住了脚，把这事跟某前辈讲。那个前辈笑得捶桌，说没错王杰希那双眼睛是联盟试金石，但凡与之对视后只得出你这结论的，至少心理素质远胜常人，不会被他家邪教所迷，有成大器的潜质。
成没成大器白庶不好自夸，但那天自他冒出这念头，紧张感便荡然无存了，王杰希不过是王杰希，甚至都不是传说中的大神，那就是一位前辈、队长的朋友、两个月后才会真正面对的对手。
杨聪一边脱外套一边指指白庶：“白庶，小白。喂，这个你不许再抢了。”
王杰希先站起来跟白庶握手，自我介绍道：“微草王杰希。幸会。”又冲杨聪一挑眉，回了句：“不了，许斌挺好的。况且要是再抢你家骑士，我怕你下次在场上给我一刀。”
“反正迟早都要给你一刀的。”
“有能耐就试试啊。”
“当然要试啊。约着？五月十五，约不约？”
“好啊，欢迎上门挑战。”
白庶觉得蛮新鲜的，虽说电竞选手不会垃圾话就像技能树不全，但自家队长一贯显得谦逊低调，那位王队更是据说高贵冷艳，结果这两个人一见面就开始玩挑衅嘲讽那一套。
更挂黑线的是那位领客进门的年轻人，站在门边咳嗽了一声：“王先生，客……到齐了吧？”
“到齐了。”王杰希对他歉意地点点头，“劳烦传菜吧。”
三人在那张透雕回纹牙子四仙桌边坐下，王杰希又取了两个杯子替他们倒茶，杨聪屈起指头行了个叩桌礼，白庶不明所以，有样学样地跟着敲了敲。长年长在国外的年轻人对房间的各式陈设格外好奇，一直在偷偷左看右看，杨聪跟着他打量了一回就笑了。
“哎哟，那幅字的手笔好眼熟啊，用印是什么来着？王不留行？”
王杰希静静抿了口茶：“要不怎么能说订位就订位？这家店有个股东我认识。而且据说那个股东，你也认识。”
“喔。”杨聪摸摸鼻子，“别告诉我是谁。反正我在家行二，杨二少嘛，离经叛道昏聩无能才是常态。”
“你这样不好，”王杰希不赞同地说，“你看我什么时候在小高面前这样过？”
杨聪眼光扫过去，白庶果然面露忧虑，赶紧端起杯子笑着赔罪道：“我错了，我错了，以茶代酒自罚一杯，下不为例。”
他笑嘻嘻地喝完茶，菜也上来了。这种店子一般不备菜单，都是厨房按着人数时令来搭配。上了四碟六碗一汤一点心，用料倒很家常，色香一望而知是手艺上乘的。因为他们不喝酒，上了冰苏打，蔓越莓果汁凝成的小球在其中起起伏伏。
杨聪举着筷子对白庶说：“跟这个人一起吃饭，永远不用担心违背营养师的饮食嘱咐。你信不信，就算这种大厨说了算的餐厅，他也有本事让人减盐减油。”
“越是这种敢拿乔的餐厅越在乎营养师的教导，我也没那个本事指使别人后厨。”王杰希说，“不过幸好你带了小白来，要不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人家是会给我们少上两个菜的。”
“唔？本来你还约了谁？”
“田森。”
“……不厚道，我昨天才赢了他。”
“听说他有退意了。”
杨聪愣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皇风这种老牌战队，跟你家同在B市，撑起来很辛苦吧。但说他想退，我倒觉得没有，一二三期的人都还在呢，哪儿轮得到他个黄金四期的嚷嚷。”
“那你呢？”
“我？”
王杰希把杯子举到眼前晃着，语气有点漫不经心。
“我也听说，你想退役。”
13
“没有的事！”
先做出反应的，却是白庶。
两位队长转头看着激动得已经一拍桌子站起来的年轻人，表情各异。
王杰希的眼光在杨聪和白庶之间来回移动了两次，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既然小白这么说，那就真是我误信传言了。”
杨聪嘴角抽了下，有点无奈又有点尴尬，非常想抚额长叹。要是只有他一个，总能想点话对付过去，真真假假让王杰希自己猜去。但白庶这么一说，倒叫他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而且王杰希那话根本在不动声色地挤兑人，天晓得他看出了什么。杨聪不由寻思着，带白庶来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小白……”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坐下坐下，激动什么？”
白庶讪讪坐下，神情很是委屈，不甘心地添了句：“本来就没有这回事。”
“看我最近风头这么强也知道没这回事了，你这么激动倒叫人王队多心。”杨聪安抚着，偷偷瞄了眼王杰希，“王队跟我这么铁，肯定是舍不得我退役的。”
“哪里，”王杰希顺着话头说，“是我疏忽说错了话，小白不要多心才是。”
全明星级的队长们常年跟各路人士打交道，只要愿意都很会长袖善舞，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合力哄住了年轻人，自此截住了这个话题。白庶冷静下来后，为刚才的冲动简直想把自己埋进土里，便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只管吃饭，两位前辈的交谈如耳旁风进出，偶尔话题转到自己，也只以嗯哦作答，寡言程度堪比轮回枪王。
食物很美味，但吃起来味如嚼蜡。这样很难受，大约不该跟来的，白庶默默想，把后悔连同食物一起吞了下去。
房间里熏着典雅的花木香，窗外玉兰的影子透进来，与月白绢屏风上一树淡墨竹枝交相辉映，声光影色无一不是精心布置，连那丝维持着这个和乐融融早春夜的刻意也似精心而为的。
白庶觉得自己傻透了，又傻得不够透，难受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告了个罪，说要去逛逛院子吹吹风。前辈们含笑目送他算得上落荒而逃地出去，对视一眼，各自摇摇头。
“对不住啊，难得订到这么高大上餐厅，破坏气氛了。”杨聪对王杰希苦笑，“本来是想让你看看我队未来的队长，谁知道这孩子对退役反应忒大。”
王杰希不以为意：“挺好玩的。不过你把核心让给他了不假，还没让出队长吧？怎么，是真要退了还是内定了？”
“内定也不奇怪吧，你家还有个小高呢。”杨聪哼了声，“谁跟你说我想退了？别说是我家里人。我家对我已过二十五岁还一事无成这件事特别在意，你要信了他们可就傻了。”
“我本来就没信，顺口一说而已。”王杰希也哼了声，“试探下贵队内部凝聚力。”
“心真脏。我队内部凝聚力可好了，队长是以德服人，都不需要用邪眼施术。”
“邪眼”静静看着他，王杰希用指尖敲着桌子，略略斟酌了下：“算我多管闲事，如果冒犯了也敬请原谅。”
“哎你等一下，不知当讲不当讲的事最好就……”
“杨聪。”王杰希没给他混淆话题的机会，“像你这么仔细的人，我不会信你没想过你这位副队长，对你怀着的是个什么心？”
14
这其实不是个疑问句，王杰希也不是真想问出什么答案来，但看着杨聪笑嘻嘻地点头回答 “知道知道，他对我肯定是爱呀”时，还是用力拧了眉。
“杨聪，你对自己好点。”
杨聪本想说我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你怎么就从中看出我对自己不好了，但被王杰希一瞪，又把那句话吞了回去，呐呐一句：“我也……没对自己多不好吧？”
王杰希冷着脸仔仔细细把他打量了一遍，真是如手术刀一样犀利细致，半晌摇头下了个考语：“患得患失。”又忍不住添了句，“要是能把在场上的爽快劲分一半到日常，谁还要为你担心啊？”
杨聪腹诽道这种事就是麻烦，要不为什么许多战队明令禁止谈恋爱，王杰希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结果听到他又说：“你们现在的战术，搞双核心也没什么不好。”
啊？
原来如此……杰希你可真是……
“杰希大大你啊……”杨聪只能摇头又叹气，好气又好笑，却并不想真的隐瞒他，“站着说话……不，这个，不是双核心的问题。”
“不是？”饶是王杰希也愣下，电光火石间忽然省起了什么，脸色不自在了一霎，“……这可真是，多管闲事了。”
杨聪摆摆手：“得谢你关心我。”
话说得这样只言片语，也难为王杰希能明白些许。至于程度如何，王杰希并不想深究。事情的发端本就是云遮雾绕的，杨聪自己都不清楚，就算是更主动点的那个白庶，可能也不尽然会讲得明白。
“不管是什么造成的心结，总要解了才好。有件事你没说错，”王杰希说，“我一点都舍不得你退役。”
白庶再进来时两位队长的机锋已经打完，又在慢悠悠喝一壶新沏的茶，话题已经从荣耀歪出了几重天去。他在早春还带着寒意的夜风里理顺了心情，回来后却意外地看到队长似乎心情也变好了，于是坐下陪他们喝了两轮茶，听队长们话题开得天马行空的闲聊。白庶惊讶于他们作为游戏死宅所涉及的知识领域未免也多了点，虽然还是不能融洽地参与对话，却比刚才轻松得多，喝惯了红茶的人，第一次发现绿茶喝起来特别甜。
“那我们就告辞了。”茶水味道开始变淡的时候，杨聪看了看时间说，“要回去教育小朋友。”
白庶猛地红了脸。
王杰希没理杨聪，过来重新跟白庶握了握手：“加油，五月十五欢迎你们来挑战。”
“一定来！”白庶大声应道，“队长和我会努力赢的！”
王杰希开始有点明白杨聪和他家副队间为什么会在工作之外生出夹杂不清的感情，这种温顺忠诚，足够强大，又有野生动物一样的恢复能力和干劲，不正是杨聪喜欢的那一型吗？而且令人释然的是，只要不跟自己纠结，杨聪总会力所能及地好好解决问题。
白庶很难对付吗？我们杨聪大大，退役后志愿可是去从事野生动保工作呢。
15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还是没说上什么话。
晚上打出租不太容易，约车软件约到的却是辆已经停产的标致207。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坐进后座，手脚都有点施展不开，挨挨蹭蹭地挤在一处。离得近了，白庶才分辨出杨聪衣领上留着的一点香水痕迹，不是餐厅里的清新花木，而是更沉静的橡苔，带了丝蜂蜜的甜，又沉又暖，犹如阴雨绵绵的初秋时节裹上的一张毛毯，在毛呢外套上融得几乎无迹可寻——那还是一只老派的英国牌子。
“小白，你吃饱了吗？”杨聪忽然问了句。
白庶正在心猿意马，闻言愣了下，老老实实说：“没。”
“我想也是。”杨聪撇撇嘴，“高大上有各种各样好处，就是不实惠。走，我带你去吃宵夜。”
他跟司机说了个地方，司机小哥一听就笑了，说哥们你运气好，那地方偏了点但是我熟，我就在那边上班，加班到半夜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跑去吃宵夜。杨聪也笑着说跟我原先定的位置有点偏差，幸好不远，劳烦你了啊。两厢客气了一阵，杨聪又旁敲侧击一番，发现小哥只玩手游，顿时安心，然后两个人就开始聊起天来。
他们聊B市的风土人情，一起抱怨房价、交通、雾霾和杨花。白庶想插话或者打断他们，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只得闷闷呆着，看窗外各式霓虹灯打发时间。
狭窄的后座上两个人膝盖挨着膝盖，在每个左转或者红灯刹车的时候都会因为惯性擦擦碰碰。过了好一阵子，也许是攒足了勇气，也许是感觉杨聪确实心情不错，白庶悄悄把手挪过去，假装不经意地去碰他的手。
杨聪觉得他家副队这种中学生般的纯情举动非常好玩，并不说破，在白庶不知第几次把手伸过来时，发挥了一名刺客必修的不动声色、伺机而动，然后一击必杀的标准战术，手腕一翻牢牢握紧了他。
指掌下的手猛地一抖，触电般想抽出去，被杨聪用力按住——用的右手，力气总比左手要大那么一点点的——没能挣脱成功。这期间杨聪依然在与司机小哥谈笑风生，眼光都没瞟向旁边，仿佛不过是处理了件烦扰他聊天的事情，不经意得像按住了在沙发上捣乱的猫。握着的那只手清晰可辨的僵硬、颤抖到慢慢安静，几乎可以描画出身边这个人的纷乱情绪曲线，只是最后太安静了，静到杨聪忍不住看了一眼。
白庶整张面孔都扭向车窗，姿势非常不协调，而且肯定是不舒服的。杨聪拽了拽他，也没给个应有反应。
糟糕……不会哭了吧。
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杨聪还是禁不住这样想，至少白庶这个闹别扭的样子，显得像是他把人欺负哭了似的。
天地良心，我可从来都是一个众人皆知的老好人。
杨聪长这么大，活得还算顺风顺水，与师长老板前辈同侪朋友乃至后进粉丝赞助商，没有处理不好关系的，稳重阳光认真，场上是全联盟最光明正大的刺客，场下是受敬重和信赖的队长，出道七年唯一被诟病过的也就是刺客不用舍命一击，他甚至谦虚地觉得，全联盟最不会得罪人排名自己多少能登上前三。
可就是这么个讨人喜欢会处事，从不失态的自己，屡屡被白庶这小子搞得措手不及。
忽如其来地有了点挫败感，杨聪默默叹气，松开手指，安抚地拍了拍。但还没等他把手收回去，白庶闪电一样动作了，翻过腕子，如法炮制似的握牢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