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骑士与夜 (一)

01

在老辈人眼里，有出息的妥当孩子要进个名校，出个国，再入职大公司大机构稳步晋升，还要早早相中合适的另一半，成家生子，儿女双全。这一切的一切，最好得在三十以前完成，别人家的那些孩子，总是做得到的。

所以二十五岁是个坎，要是不能在这个年纪显出有出息的端倪，那可真是急死长辈们了。

“反正我家里长辈觉得打游戏是不靠谱的，特别是我刚刚过了二十五岁生日。”杨聪对身边的人说，“虽说年薪好歹是七位数，B市三环内的房子也是有的，业界勉勉强强还能称得上大神，但既不是稳定工作，也没有五险一金，况且总冠军头衔我还没搞到手不是吗？”

王杰希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别误会，我就是在表达对你的羡慕嫉妒恨，杰希大大。”

王杰希生性略严谨，一般不大与人开玩笑，但是跟杨聪格外亲近些，两人是同期里所剩无几的首发选手，而且作为队长，自我克制的魔术师与打得光明正大的刺客有异曲同工的作派，多少算是个说得上闲话开得了玩笑的朋友，但杨聪这句真真假假的玩笑话着实让王杰希愣了一瞬。

“……我也没有五险一金。”王杰希回答他。

杨聪哈哈一笑。

这天是全明星周末的前一天，入选全明星的选手们在霸图准备的酒店集合，主办方准备了个简单的鸡尾酒会当欢迎仪式。官方致辞完毕战队高层退场后，年长些的选手们一个个端了杯果汁，兴高采烈地围观黄少天跟叶修斗嘴，时不时为前者帮句腔，年轻的跟在旁边吃吃笑。第十季赛程过半，叶修的单挑不败记录与兴欣肉眼可见的成长速度都颇让人心生警惕，但对这位好对手的回归大家还是愉快且欢迎的。

他们俩站在最外围处，笑也是在笑着的，王杰希分心默默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杨聪大概有心事。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把杯子递过去碰了碰，“这个周末好好玩玩吧。”

杨聪对他露出个有意为之般没心没肺的表情：“对，趁这个周末，我得好好调整一下。”

王杰希咂摸了下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有点摸不着端倪，直到杨聪在AB对抗个人赛里使出舍命一击，才恍然大悟他的“调整”大概是什么意思，这是后话了。

 

那天上午杨聪在来Q市的高铁上被表弟一顿隔空狂戳。表弟目前就读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正是家族公认的“有出息的孩子”，隔三差五就会被拎出来教育小辈的楷模——偏偏私底下是个荣耀迷，超崇拜这位“不务正业”的大表哥。杨聪在连得断断续续的网络中看了半天表弟嘤嘤嘤的刷屏，终于理解了那堆情绪激动到前言不搭后语的言词中心思想是表弟喜欢的一位荣耀英格兰超级联赛选手要离开了。

骑士“bough”。

杨聪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把表弟暂时屏蔽了。

他当然知道那位选手是谁，以及离开后会去往何处，甚至了解选手的比赛经历和战术风格，可以说国内整个联盟中，他是目前最熟悉那位选手的人。

那是三零一未来的队友、核心和——如果自己离开的话——领导者。

冬季转会窗马上就会开启，赛季下半程很快也会来临，在此之前，自己可要好好调整啊。

杨聪想着，闭上眼回忆不知看过多少次，已经深深刻进脑海的第四赛季总决赛，那经典一战，那逆转天地的一击。训练时模拟的次数不计其数，但实际比赛时却从未动过使用刺客终极杀招的心思——做主将的人，是不可以逞匹夫之勇的。

但，也许将要不同了吧。

“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杨聪看着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喃喃道。

 

许斌转会后留下的骑士角色“潮汐”已经蓄势待发。

新的操作者，名为白庶。

 

02

白庶是从B市入境的，大行李直接托转运公司送去T市，随身只背了个大双肩包，轻装简从，完全一副游学的学生样子，跟邻座一个放寒假回乡过春节的留学生一路聊荣耀聊得火热。学生小哥刚出国一年，对欧洲荣耀界了解得不多，聊起国内各个战队倒是如数家珍，在英格兰这一年主要看的也是国内赛事。白庶回来前其实稍微关注过国内联赛，对各路对手多少是略知一二的，他也知道自己加入的不是豪门，勉强算是个中游偏上，原来的骑士角色选手转会后，这赛季上半程打得甚至有些艰难。 

“叶神超帅！”小哥兴致高昂地说，又骄傲地一挺胸，“但我是个药粉！”

“啊？药粉是什么？”

“就是微草的粉丝啦，我跟你说，我们队长……”说起偶像小哥又开始眉飞色舞，眼睛里都在冒星星，粉丝经滔滔不绝，从魔术师如何华丽登场，如何勇夺两冠，如何被极其可恶的（加重音）蓝雨从中截击一回从此我药粉与他们不共戴天，前队副方神大大如何传奇，现队副磨王大大如何把人晃悠得气都生不起来，还有小高大大，小别大大，等等等等。

白庶寻着空档插了句嘴：“那个磨王大大，之前是不是在三零一战队？我听说他家那个队长也挺厉害的。”

小哥对他竟把注意力转到旁的战队略显不满，但思及三零一队长与自家队长据说私交颇好，算得上是友队，便又释然了：“杨聪大大很强的——虽然不如我们队长强啦，玩的是刺客不过很少玩偷袭，一击必杀这类杀招就更是没用过了。啊，不对，上周全明星上用了，哎哟，炫酷！你知不知道那招？当年叶神都折在这招之下呢。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我们队长最强！对了，你既然回来了就在第十区练个号呗，等进了神之领域，一定要来加入我们中草堂啊。如果在工会干得好，还可能见到队长真身喔，那谁谁就见过，队长还用了他的键盘呢……”

白庶含笑听着，脑内各种放空。后来他见过蓝雨黄少再回想起这一段，觉得小哥粉人的路子可能大大地走歪了。

虽然年岁不大就出了国，整个青春期都是被面包黄油、炸鱼薯条、约克夏布丁与星空派喂饱的，白庶在骨子里还是谨遵自家祖先古老智慧的指引，比如，“宁做鸡头，不为凤尾”。

他觉得自己运气挺好的，下决心回国发展时刚好遇到三零一战队物色骑士操作者，开出的物质条件不算最优越，但对他提出的一些战术构想表示出极大的兴趣，那位杨聪队长还亲自在赛程中抽出空来跟他简单聊过。战队正式发出邀请时，也表示过杨队非常认可他的技术和战术构想。白庶对此简直满意得不得了。

全明星周末白庶当然看过了。杨聪一反常态的打法让守在电脑前的白庶激动不已，更坚定了他要立刻回国的心思。那个人已经开始进行自我调整了，而且他清晰地对未来搭档表达着：我想赢，非常非常想！希望你来，我们一起去取得胜利。

所以白庶来了，比预计时间早了三天，没有告知战队，而是直接在网上问即将成为他队长，但是素未谋面的人：我可不可以先来找你。

杨聪回得很迅速：可以啊，来B市。我会来接你。

 

03

俩人没见过活的对方，但也不是不知道彼此长相，依仗过硬的职业素养，在人声鼎沸的接机出口不靠手机顺利会师并没消耗什么时间，白庶个子高，环视人群一周后眼光便对上了。同样个子很高的年轻人站在一根位置刁钻但视野格外好的柱子边对他笑，白庶便径直走了过去。

“杨队。”

“小白。”

他们握了握手，不约而同地冒出个“喔，他原来长这样”的念头，跟放在战队官网和联盟宣传册上，经过了精心修饰和场景设计，或深沉严肃或神采飞扬得甚至有些夸张的照片到底是不同的。白庶觉得杨聪比照片里更清瘦些，眼角有细细的笑纹，姿态很轻松随意脊背却挺直，整个人散发着又亲切又可靠的气质。

而杨聪看着他的新队友，嘴角情不自禁弯得更明显。

那头蓬得乱糟糟的天然卷，那个因为睡眠不足挂在眼眶外头的浓重黑眼圈，那双又圆又黑的眼睛，配上银鼠色的羽绒外套，还有在看到自己那一瞬间强行忍住的呵欠，虽然貌似比自己还高那么一点，但……

老天……就好像某种毛茸茸的大型动物似的。

很少有人知道三零一的杨聪大大喜欢动物，如果不打游戏可能早就是个兽医或野外动物保护工作者了，这会儿他倒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本能地想去摸摸头毛的小心思，只偏了偏头示意跟我走。

邻座学生小哥正拖着大行李箱出来，看到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白庶的背影便大喊：“Simon，Simon，一定要来我们中、草、堂、啊！！！”

众人侧目，连杨聪都好奇地转身去看，白庶回头给了小哥一个竖大拇指的手势，拉起杨聪就走。杨聪任由他拉着，走了几步后反客为主把人往正确方向带。直到上了车，两人都系好安全带，杨聪才问：“谁啊？”

“不是咱们队粉丝。”白庶闷闷回答。

“哈哈哈咱们公会可不叫中草堂。飞机上认识的？”

“嗯。”白庶说，“跟我聊了一路，每三句话必然提到一次微草队长，中邪一样。”

杨聪伏在方向盘上笑得乐不可支。

“可不是？他们微草已经跟邪教差不多了，快有左右护法四大掌教十三路堂口什么的，唯教主王杰希命是从。啊呀，连一个普通群众都跟教主一样喜欢到处吸收教众，这一点也像邪教对不对？”

“真的很强吗？”

“王杰希吗？还是微草？没有新人墙，一次MVP，带着战队两度总冠军，当然很强啊。”

“强很多吗？”

杨聪抬起头，地下停车场光线昏暗，可还是能清楚看到严格来说还不算是队友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不是失望，而是不甘心，更深一点的地方，是克制不住的斗志，火光一样在眼里燃起来。

“嗯……强得，尚在可追及的范围内。”杨聪稍微斟酌了下用词，“不光王杰希也不光微草，联盟有比我们更强的人，更强的战队，跟你以前遇到的那些可能都不一样。但是，全部在可以追上的范围内。而且我这个队长嘛，”他指指自己，“与王教主什么的比起来是个小透明没错，可是我一点也不弱喔。”

“我看了全明星。”白庶点点头，“你很强。”

“谢谢啊。别看我这样，也是有好好练习的。”

“你很想赢，我也想赢。”

“好，要赢。”杨聪顺手拍拍白庶的肩，“但是现在先不要说话了，闭上眼养养神，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等你养好精神，我们来PK。”

年轻人听话地靠到椅背上闭上眼，杨聪发动起车子，平稳地开出去。

现下的心情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出恰如其分的欣喜，也许就像上到地面那一刻，从黑暗中脱身而出，眼前一片冬日明亮清澈的阳光。

 

04

能与人迅速建立起信任感绝对是件稀奇到奇妙的事情，细究起来总能找到千条理由却不能推而广之，人类通常会用“缘分”这种抽象的词语为之命名，抽象归抽象，世间许多人和事偏又靠着这抽象的东西被紧紧联结在一起。

到了白庶正式报到的那天，两个人一起出现在火车站，把来接人的经理吓了一跳，继而又把在战队等候着的老板吓了一跳。杨聪没多解释，只对管理层们笃定地点了点头，老板的表情从惊吓、疑惑秒变欢喜，差点就要手舞足蹈，幸而是见过世面的，立刻恢复了镇定。

欢迎会办得简单庄重，重头戏也不过是白庶接过新队服，当场穿上外套，再与老板亲切握手。外宣部门的人变着角度咔咔地拍照，杨聪让到一边，对经理轻声说：“你去跟外宣那边知会一下，发通稿出去时越简单越好，只说我们签了个骑士选手，别提来历，也别提战术，一个字都别提。”

“唔？行。话说你们在一起混了几天了？还瞒着大家伙儿，混挺熟了嘛。”

“不算瞒，就是没说而已。时间紧任务重啊。”杨聪笑嘻嘻地说，“技术部的人在吧，待会儿你们流程走完了我就带小白去看看装备，老用小号总不是个事儿。队里明天开始也恢复训练了，我们得多磨磨。”

“打算下半赛季给联盟一个惊喜？”

“当然。还要出个奇兵。”

 

他俩之前三天除了睡觉吃饭一直泡在游戏里，一个台机一只笔电，一个坐在桌边一个拖了块脚毯坐在地板上，搞了两个小号专去2V2的竞技场，打开大门挂着花红等人挑战，虽然装备一般技能加点也不顺手，照样玩得兴致高昂，胜率高居不下。到第三天时白庶还是嘀咕了一句“太弱了”，杨聪没忍住伸手揉了下那头卷毛：“不能让你暴露啊，那帮人一个比一个精明，怎么能让他们猜到我们的打法呢？现在只需要相互了解一下我俩彼此的习惯就好，对手弱点你就先忍着，将来可有的是强敌。”

白庶被摸摸头的举动惊了一霎，还没等他有所反应那只手就收了回去。杨聪看了眼时间，说今天差不多了，明天是个正日子要休息好，便退了游戏打开手机点外卖。待他点好一回头，白庶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

“队长……喜欢动物吧？”

“诶？你怎么知道？”

白庶指指趴在沙发上占了半壁江山的那只毛绒狗玩偶：“总不会是女朋友的吧？”

“联盟的选手光棍率略高喔，虽然妹子们个顶个漂亮，但个顶个凶残。”杨聪失笑，“对，我挺喜欢动物的，特别是大点的长毛动物。等我退役了，我就养只金毛，把它养得毛色油光水滑的，每天带出去遛三趟。”

白庶低下头把自己的账号也退了，收拾起笔电，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杨聪身边看上半赛程三零一的比赛视频，逐一跟他分析各个对手的风格、战术体系和关键人物。白庶努力地试图沉下心来去听，但总有一丝情绪在神游天外。

“NICE。”他忽然说。

“什么？”

“队长以后要养的金毛，起名叫‘NICE’好不好？”白庶说，“我小时候养过一只金毛，就叫这个名字。”

杨聪看了看他，忽然又伸手过来揉了揉头发：“队长在帮你做功课呢，要专心！”然后他笑了笑。

“好啊。”

 

05

许多年后李艺博出版回忆录，用了整整三章篇幅来讲第十赛季种种，而且时过境迁，已经不惮于自嘲当年解说过程中频频出现的“被打脸”。

“回头来看，我当时那些窘迫和‘牺牲’是一件幸事。”李艺博这样写道，“与选手们水平上的差距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整个联盟在整整九个赛季的运营中因为已趋于成熟而导致太过安于现状。纵使前有季后赛制改变或轮回战队的异军突起，人们还是习惯于给各个战队、选手甚至职业贴上标签。虽说程度深浅不一，但多少在潜移默化中缩减了选手们发挥潜力的舞台。荣耀只是一个游戏，它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可以用‘伟大’、‘经典’来形容的游戏，成为一种时代的流行文化符号，依靠的是参与其中的人们不断挑战与创新，他们的成长才是荣耀和联盟成长的养分……鲶鱼效应从赛季初始就已显出端倪，逐步进入了良性循环。到赛季下半程，让人跌破眼镜之事比理所应当之事出现得更频繁。我人生当中最艰难的一段时间便是此时，自我怀疑比临近退役时还要严重，每次上解说台都得和潘林主播互相激励一番才能鼓足勇气说话，即使如此依然常常说不出话来……毫不夸张地说，十赛季的余波影响了联盟下一个十年，它创造了巅峰般的传奇标杆，也传达了一切竞技活动中最本质的东西——突破与求胜——以热情、头脑、努力和坚持，可能还得加上一点永不知足的好奇心……我作为一个荣耀人，发自心底地感谢所有参与了第十赛季的人们。”

 

赛季下半程伊始，三零一战队就给联赛送上一个大大的惊喜，连克虚空、霸图、百花，联盟一片哗然到众说纷纭之际，又胜了雷霆。霸图张新杰、雷霆肖时钦是什么级别的人物，那四支战队又是什么级别的队伍，三零一排名虽然还在第九，但强势崛起的势头早就不容小觑了，排名第八的呼啸那种伪强队分分钟就能踢一边去，打进季后赛指日可待。

战队高层已经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公会和网上拥趸也是一片欢欣鼓舞，全战队上上下下洋溢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喜悦。

“现在才是开始呢。”杨聪在一天训练结束后对队员们训话，“不能松懈！小白的来历联盟那些人掘地三尺也会挖出来的。我们的新战术大家也会开始慢慢适应，没有完美的战术，有的只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破绽，接下来别人就会来找我们的破绽，并会想法设法破掉它。我们全队很快会撞上一座‘新人墙’，这堵墙高不高，厚不厚，能不能顺利翻过去，都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我还要强调的一点就是，新战术是以小白为核心构建的，攻防两端都由他来领导，而我退到了自由位置。换命大招不会每场都用，但要是用了，其他人需记得我退场后指挥权第一时间全权交由小白，务须在对手没有顺利组织起新的指挥体系前乘胜追击。但小白毕竟才来队里一个月，很多地方还需要大家多磨合，近期对抗训练和战术训练的主题就是这个，明天开始。今天结束了，谢谢大家。”

队员们点头称是，一个个道过晚安后各自回房。杨聪留下来写今天的训练总结，余光瞥着白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离开前频频回头，甚至转身回来了一次，最终什么也没说。

想说什么就等想好了再说是杨聪的一贯认知，所以他也没开口询问，悠悠然写好总结。直到回了房间做了手操，洗漱得都差不多了，才听到有人轻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