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天在阳光中醒来。
这是他熟悉的房间。每天早上的明亮光线、低矮的窗台、深灰和米白条纹窗帘、浅灰色墙壁和白橡木色的地板。他看着窗台上一小盆养得晶莹剔透的玉露发了一阵子呆，长长呼出一口气，翻身慢慢把自己撑起来。
他赤着脚下床，踩在床边柔软的毛皮上。即便是这样也能感觉到从地板上传来的暖意。房间里几乎过分温暖，和窗外正下着小雨的庭院对比鲜明。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温暖，黄少天觉得膝弯有些发软。他随手扯过床单裹在身上，想了想，就这么踩着拖到地上的床单走到卧室门口，探头望了出去。
起居室兼了餐厅和客厅，和厨房相连。有个人正坐在餐桌旁看报纸，听到动静，就回过头笑了笑。
“啊周泽楷你在啊，”黄少天松了一口气，“在就好快点老实交代你昨晚都干啥了为什么我有点站不稳的样子……对对对我要早餐，鸡蛋要两面煎谢谢咖啡加奶不加糖吐司一分钟，有西柚来半只猕猴桃也凑合。稍等我去刷个牙洗个澡啊，马上就——”
卧室门口的人头缩了回去，随即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周泽楷敏捷地穿过房间飞奔过去，刚好捡到被裹着脚的床单绊倒的家伙，再慢慢把他从一团乱的织物里剥出来。
“痛？”
“嘶……痛痛痛痛痛，嗷嗷嗷，不要碰！”黄少天整个脸都皱了起来，差点想要一脚踢开正在挨个捋自己四肢的周泽楷。周泽楷眨眨眼睛，轻轻托起他刚才一碰就惨叫的那条手臂，低头亲吻了一下。黄少天瞬间安静下来，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同时苦笑。
“骨头……”
“也并没有那么痛啦我刚才也就是在你面前。刚才摔下去的时候用这只手撑了一下，应该没有断吧……可能裂了。”
周泽楷点点头，弯腰抱起他。黄少天下意识用还好的那只手臂抱住对方的脖子，因为离耳朵太近，只好压低声音小声叫：“干嘛干嘛快放我下来，再摔一跤我就散架了……”
“洗澡，穿衣服，去医院。”
“还洗什么澡啊，我是伤患，一浇热水等下这条胳臂肿成冰糖肘子了，还不被医生骂得狗血淋头……话说我这状态，是刚下来？刚下来就能住到你家里，本来就是医生法外开恩了，这回准得挨训了还有啥心情洗澡哇……喂！”
热水浇到他的脑袋上。周泽楷对着他笑得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
“帮你洗。”
在保持受伤的手臂冰敷的同时给身体的其他部分洗热水澡，需要两个人都有同时关照到多处细节的能力，以及超级默契的配合。中间黄少天坐在浴缸边上，周泽楷单膝跪在地上拿着莲蓬头替他洗脚，水流冲到脚心，某人笑得不行。
“嘶……别这样别这样啊哈哈哈，哎哟平时没觉得这么夸张啊真的求求你快点停下来，等下我不小心摔浴缸里咱就真糗到家了！”
周泽楷低着头勾起嘴角，放下莲蓬头，捏了捏握在手里的柔嫩脚掌。他们执行一次任务为期至少四个月，在失重状态下双脚从未受力，脚上的角质自然脱落，新生的皮肤如同婴儿。早上醒来的时候摸到这双脚，他就知道身边这个人刚刚从空间站下来。只是没想到对方和自己一样，都不是这个时空中的本尊。
如果黄少天知道他自己才刚执行完空间任务，就绝不会放任自己摔上那一跤。
“真的要去医院吗……”黄少天愁眉苦脸，拖泥带水，就连语速都比平常慢了一倍，“我下来多久了？这时候出现在你家绝对是不合条例的吧，干出这种不合条例的事情的家伙绝对是我而不是你吧，先打电话打听一下今天值班的医生是谁啦，要是我们徐景熙小天使也就算了，万一遇上张新杰咱还要不要命，啊不，要不要工作啦，起码留观半年三年不许上天好吗，现在的我会恨死我的！”
周泽楷就松开了拉着他的手，认真想了想。
“不会。”
“什么不会！”黄少天警惕地后退，“不会也只能是你不会！你不会我知道，不用你说，可是我怎么会放过害自己不能上天的家伙就算那个家伙是我自己！说不定有朝一日醒来……”
“不会。”
他呆住了，盯着面前那张英俊过分的脸，一时有点恍惚，思维迟滞了一秒才反应过来。“现在……年月日？”
周泽楷报了一个日期。大致在他意料之中。黄少天盯着他，叹了口气。
“你知道了吧，我不是现在的我。”
“嗯。”周泽楷说，“我也。”
“你也不是现在的你。”黄少天说，“但你现在，我是说，你，现在，多少岁？”
周泽楷露出笑容，又报了个数字。然后他有趣地看着对方的表情变化，从咬牙切齿，到无可奈何，终于重新转转眼珠，笑出声来。
“总觉得我吃亏了……”
“没有。”他赞赏地望着恋人，“而且我记得。”
周泽楷记得这次会面。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有一天刚刚执行完任务回到地面的黄少天，溜出医院跑到他家过夜，第二天冒冒失失地摔伤了手臂。
因为那是一个来自过去，还没有执行过空间站任务的，更年轻的黄少天。
“骨裂。”徐景熙面无表情地看着X光片，“起床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我查房的时候你可不在啊。”
“怎么会不在呢？”黄少天朝他挤眉弄眼，“我们还聊了半天呢，你说张新杰家的那只暹罗猫快生了，我说希望它的崽别再表情那么像老韩，你不记得啦？”
周泽楷乖乖坐在一边，看着黄少天拼命打眼色，有点想笑。徐景熙看看黄少天，又看看他，若有所思地说：“你这么一说……”
“是吧是吧。”黄少天赔笑说，“你看我也就是想溜出去散个步什么的马上就遭了报应，还要多亏周泽楷帮忙把我送过来，以后不敢再犯了，绝对不出去了。”
“哦。”徐景熙说，“最近睡眠不足，记性说不定不太好，等下再把查房记录补上。我还记得黄少你说过要送我一架限量版的航天飞机手办，不知道有没有记错？”
“没有没有！没有记错！”
“像黄少你这种情况，把你转去Q市那边的新疗养院吧。”徐景熙大笔一挥，“泡泡水疗晒晒太阳，每天下海游游泳，会恢复得比较快。”
黄少天扭头看看周泽楷。后者朝他眨眨眼睛。
“好啊好啊。”黄少天说，“快帮我办手续，明天就走。”
Q市的新疗养院当然建在海边，圈了一块闲人莫入的私家海滩，沙子干净得阳光一照仿佛白雪。黄少天戴着墨镜穿着泳裤趴在躺椅上，晒着太阳正昏昏欲睡，忽然腰后传来粗糙濡湿的柔软触感，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周泽楷站在躺椅边，居高临下的勾起嘴角。黄少天用完好的那只手按住在自己身上乱拱的毛团，朝他呲呲牙。
“你把它也带来了啊喂帮帮忙要摔下去了哎呀烦烦你怎么一下子长了这么大有点自觉好不好力气变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了哎哟哟走开走开哈哈哈……”
他被人一把抄起来抱住，躲开了终于合身扑上躺椅的金毛寻回犬。黄少天摘下墨镜架到周泽楷鼻梁上，笑眯眯问：“能抱多久？”
“抱过一天。”
黄少天大吃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在上面？”
“嗯。”
“……亏了亏了这回真的是亏了！”黄少天一拍大腿，“严禁剧透啊我说，自觉把时间拨到……现在哪年来着？”
周泽楷心想现在的每一分钟对你来说不都是剧透，抿着嘴看看他没说话，单膝跪下来把他放到沙滩上。黄少天在铺好的浴巾上打了个滚，又打了个滚，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可是……空间站不都是24小时网络直播的吗？”
噗的一声，周泽楷笑了出来。狗狗从躺椅上又扑下来，用鼻子拱着主人的手。黄少天一边替它挠着下巴一边威胁地说：“快说快说，不然让烦烦咬你啊。”
“嗯……第一天不会。”
“咦？为什么？”
“因为，”句子太长，周泽楷有点烦恼，但面前这个人值得多花一点耐心，“有人第一天吐太惨。”
“哈哈哈哈哈！谁这么悲催啊谁这么悲催？不会是你吧以前你做离心训练的时候就吐过还是前辈我好心来安慰的。”黄少天前仰后合，然后才看到周泽楷勾起的嘴角，“……喂。”
“嗯。”
“嗷！怎么会是我！岂有此理，你记错了吧，你年纪大了！”他机智地转换话题，“你怎么过来的？度假？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假期？”
他们在一方执行任务的时候另一方从不休息，这样重逢时就能有足够的假期。不过这对黄少天来说也算是剧透，周泽楷于是依旧只说了一个字。
“嗯。”
“……夜雨声烦！咬他！”
狗狗听到自己的名字，朝着主人的手指方向奔出去，在周泽楷腿上蹭了蹭。周泽楷弯腰先摸摸狗狗的脑袋，再摸了摸黄少天的脑袋。
“攒的。”
他摘下墨镜，对恋人露出笑容。和以往每一次一样无往而不利，黄少天不再追问，抓住他的T恤下摆，拉了拉。
“到海边了还穿这么多。”
那件T恤于是被扔到了躺椅上，狗狗绕着椅子兜了两圈，跃上去趴在衣服上，满意地蜷起来。至于主人和代管者的腻歪，反正它已经习惯了。
“在上面捂了四个月白了好多啊，一脱衣服吓一跳啊有木有！”其实还是蜜色皮肤的家伙抱怨，“要趁这几天晒回来，希望一直天气好。”
周泽楷看着他，由衷地说：“很漂亮。”
“哼，比起你个永远晒不黑的当然啦。允许你随便羡慕我我不会骄傲的！喂你从上面下来之后也要按医嘱晒太阳的吧？有没有晒黑？看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也还是没有哦？”黄少天说，“手机交出来，看看有没有照片。”
“监控。”
“……啊，对哦。”黄少天说，“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他用了“也”。
“嗯。”
“有规律吗？”
“随机，”周泽楷说，“单调，往回。”
“你都已经能知道是随机了！”黄少天惊，“我才三回。可是每次都是往前……”
他闭上嘴。并肩躺着的两个人同时扭头，对视了一下。周泽楷先亲了过来，黄少天小心地把受伤的手挪到一边，然后才投入这个亲吻。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皮肤带着海水和汗水的潮湿气息，黄少天闭上眼睛，觉得全世界的阳光都突然到了自己眼前。
但下一次遇到的他，就不是这个他了。
在时间里漂泊的人不得不养成记日记的习惯。
确切一点说，在时间里漂泊的那一个，不得不仰仗“正常”的自己养成记日记的习惯。
电子文档的每一个字都会自动在某处备份，他们用纸笔。
周泽楷的日记比他本人要健谈一点，黄少天的日记令人意外的言简意赅——部分是因为他有只手还伤着，部分是因为，写给自己看的东西不需要垃圾话。
“你以前遇到过同样的情况吗？”黄少天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把日记本放在规定的位置上，以免一觉醒来找不到。他们的房间都异常整洁利落，每一件东西必须按照规则放在指定的地方。“我们两个人都不属于这个时空？”
“第一次。”
“我也是第一次！”黄少天说，“你往回，我往前，第一次碰面……”
“没关系。”周泽楷说，“不重要。”
在他们相处的经验中，还没有过黄少天被周泽楷打断说话的记录。两个人都觉得新奇，对着笑了一会儿。然后黄少天继续说：“应该也是最后一次碰面了吧。”
周泽楷不赞同地摇摇头。黄少天瞪了他一眼。
“是啊我知道每次还不都是你，但是多点记忆和少点记忆是不一样的啊，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同理每天醒过来都是一个新的自己——不，不，严禁主动剧透除非我问你啊，时间线混乱的情况下要是记忆再混乱，我担心咱俩通不过精神鉴定。”他忽然又笑了，“疑似失忆和疑似谵妄到底哪一个会比较容易被强制退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哦。”
周泽楷看着他，想起很久之前有一天，黄少天突然郑重其事买了两只笔记本，要求自己和他一起坚持每天写日记的情形。
那个时候的就是这个他吧。
他们偶尔会这样，和异时空中的自己交换一段时间灵魂。并不稳定，来去都毫无征兆，自己和伴侣都早已习惯。看到另一个时空中的对方，对逆行的周泽楷来说是不断重温记忆中的美好，常常还会发现更多；而对顺行的黄少天来说，会有偷偷掀开盒盖窥视宝物的窃喜。
——果然还是这么好，果然还是我的。
但当然也会造成不便，有时还会有分歧。
“我们吵过架吗？”
周泽楷慎重地点点头。
“什么？！”黄少天本来很困，但遇到一个“更”未来周泽楷的机会只此一次，撑着不舍得睡又不舍得问太多，“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跟你吵架？跟你吵架多难受啊你说着难受我听着也难受，我们不是一般都打架解决问题吗，为什么要——”
他看着周泽楷的表情，闭上嘴巴，想了想才说：“是我要求你改变未来的事实吗？如果我的未来是你的过去的话，我应该比你还要紧张一切不可更改呀，万一改变之后对你有损该怎么办？还是说我要求改变的是你会后悔的一件事？是你会后悔的事还是我会后悔的事？喂我混蛋的话你可以揍我啊，没关系的——”
周泽楷向他伸出手，黄少天自己先捂住嘴，于是恋人微微笑了，手掌盖住他的眼睛。
“嗯。”
那是一件令他们双方都后悔的事。不但后悔自己让这件事发生，而且后悔自己试图让这件事不再发生。
一次发射失败。宇航员成功从逃逸塔撤离，没有伤亡。但黄少天喜爱的一位后辈为此负上责任，拖延了很多年才重新得到执行任务的机会。那年轻人的确还太过稚嫩，如果不是黄少天的强力推荐，本来是不太可能在那时候就独当一面的。黄少天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是自己好心办坏事，耽误了那位小朋友太多年。
所以当周泽楷发现自己回到那个时候，就着手试图改变这件事。他的手法很简单，自己也递交了另一份推荐表，推荐了另一位比较资深的宇航员，让年轻的小朋友遗憾落选。完全是正当的流程、正当的理由和正当的结果，但当黄少天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还是愤怒地和他大吵了一架。
其实那并没有什么，可是当他再回到自己原本的那个时空，看到那位后辈的时候，才知道黄少天在吵架之后又去找上级据理力争，终究还是让这位后辈进入了任务组。事故依然发生，不同的是小朋友在撤离时受了重伤，后来再也没有了上天的机会。
他在一柜子日记里翻出了那一年的那一本，记录和他的记忆有所出入。黄少天站在ICU外，日记上说，“他说他什么也不想说。”
掌心传来蝴蝶振翅般的触感，那是黄少天在眨眼睛。来自过去的，年轻好奇无所畏惧的少天，但是比多少年后的他都要聪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严禁剧透”，一旦在时空中不再随波逐流，自由意志就失去了意义。
他们不再是创造者，而是观察者。
他松开手掌。黄少天还在眨眼睛，看着他的神情有点茫然。然后他低头看看自己受伤的手臂，恍然大悟一般，走向放日记的抽屉。
“……你回来了？”
恋人回头向他展露笑容，嘴唇翕动，在快速说着什么。周泽楷皱起眉头，发现自己听不清他的话。周围的一切仿佛短暂地浸入水中，瞬间的波动和扭曲之后又回复清晰稳定。他看看身旁的壁炉和膝盖上的毯子，撑起身体，去取手边桌子上的日记本。
桌子另一边的恋人伸出手来，轻轻盖上了他的手背。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