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杰的双眼视力不一样。
察觉视力变糟是上中学之后的事，父母立刻带着他去配了眼镜，他现在都还记得那个满头银发的老验光师惋惜地说：“左眼视力下降已经很久了吧？双眼差异太大了。早点来配眼镜的话，本来是有机会控制度数的。”
张新杰默默地接过人生第一副眼镜，觉得均衡果然是非常重要的。
从那之后起，左眼的视力一直没有变，右眼的视力也一直没有变。只是中学时代太过学生气的镜框改成了超薄无边，据说看上去显得有点冷酷，但是很帅。
其实他也并不关心帅不帅，只是觉得眼镜应该越轻越好。不过也曾经有高中同学半真半假地抱怨，说换了副眼镜根本认不出你了，简直像整形。
他自己知道真正改变的是什么。高中时代的那个少年在升学名校中孑然独行，对人生的前路并无把握；但现在霸图的副队长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以及应该为之付出什么样的努力。
以指挥官的身份在新秀赛季拿下最佳新人和总冠军，是令人艳羡而难以复制的经历。张新杰在那一个赛季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在适当时候打破均衡的能力，与维持均衡的能力同样重要。
如果没有季冷那舍命一击的偶然，第四赛季的冠军可能就会易手。
所以张新杰其实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热爱平衡与对称的人。粉丝间的以讹传讹甚至已经到了近乎强迫症的地步，连寄来俱乐部的明信片都刻意挑选对称的花色，据说不是这样张副队就不会看。
张副队表示你们为什么要相信一个战术大师会喜欢平白损失一半变化的低熵状态，然后确实一张明信片都不看。俱乐部会有专人负责阅读那些卡片，选出需要回复的那些，拟好回复放到队员面前。他们只需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以张新杰的仔细还会核对一下来言和去语，但绝不会多此一举，再翻过来看看另一面的图案。
不过他倒是很喜欢粉丝们寄来的那些书——张副队喜欢阅读这件事是官方资料，绝对不是以讹传讹。只是粉丝们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只要看到书名里有“对称”两个字，就会买下来寄给他。偶尔会有《幼儿智力学画：对称画》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书目，更多的主题关于数学和理论物理，其中一些相当艰深，不过也有写得精彩有趣的读本，他最喜欢的一本叫《对称的历史》。张新杰在宿舍里腾出一整面墙来放这些书，每增加一批就拍个照放到社交平台上权充更新，打算退役以后用它们来建一个主题图书馆。书的开本有大有小，装帧配色也很不一致，摆在搁架上难免凌乱，于是他用白卡纸把所有的书都包了起来，按类别不同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在书脊上写好书名，再按大小顺序摆放整齐。照片po出去的时候果然又有评论说强迫症什么的，张新杰一眼浏览过大片留言，心里有点遗憾。
整洁与秩序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与效率有关。同样，只要它们对效率产生妨害——通常那是在战斗中——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它们。团队战中的石不转从来没有对阵型、距离、时间和步骤有任何的偏执，因为偏执会导致容易预测，容易预测会导致战术失利。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大家就是不懂呢。
他不是霸图里负责亲切的那个人。实际上霸图没有谁负责亲切，这支队伍的气质由队长底定，几乎和张新杰本人一样冷淡严肃又高度自律，不但有着全联盟个性最强硬的队长和粉丝，还有另一点独步联盟的习惯：在整个联盟的整个历史上，只有霸图这支队伍，在赛季开始前会有一周军训，年年如此，从未间断。
当然并不是真人秀里那种尝试各种科目的训法，职业选手需要优先保护手指。但荣耀团队战确实和军队作战有些许相通之处，只是从来没人提到过这一点。
荣耀毕竟还是一个游戏，没有哪个游戏会承认自己具有高度纪律性，那相当于把新玩家拒之门外。竞技运动的最大价值在于代替粉丝实现梦想——虽然那梦想有时候是擅自加诸他们的——而不是让粉丝自己成为想要成为的人。没有人要求街头斗牛的篮球少年熟谙职业球队的全套战术，当然也没有人会要求网吧里的普通荣耀玩家和职业战队一样强调不折不扣的执行力。张新杰知道大部分粉丝喜欢的霸图是心目中的某支理想的霸图，只是恰好如今的他们和那个设定好的铁血形象差不多。不过他其实并不关心战队是否受到爱戴，他关心的是以适合这支队伍的方式取得胜利。
至于适合他们的方式恰好也是粉丝们最喜爱的方式，那只能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赛季的走势总是在初期平稳，然后在全明星赛后状态逐渐回升。这是他精心安排轮换的结果，让两位前辈得以把最好的状态恰好留到季后赛，同时新秀们也能够获得尽可能多的成长机会。付出的代价是新年前后的战术会有一阵子剧烈的变化，忙碌通常在全明星赛后一周左右达到顶峰。张新杰有一天被张佳乐几乎是强迫地拖去食堂，才意识到那天是他本人的生日。
幸好队友们为他预备的蛋糕不算是个对称的——一只小号的翻糖蛋糕做的是个石不转的模样，显然不是用来吃的，另一只巨大的奶油蛋糕是个国际象棋的残局，上面黑巧白巧各做了几枚棋子，看起来白棋快要赢了。张新杰拿着蛋糕刀默默计算了一下蛋糕面积和棋子分布，拈起黑棋王后，塞进小宋嘴里。
“这样就好分了。”
切蛋糕的秘诀是下刀果断，外加切完每一刀都要擦干净刀刃。每个人分得了大致完美的十二分之一，大家欢呼起来，同时一一奉上自己准备的礼物。其中张佳乐的手笔最大，送了一只迷你的海洋生态箱，据说已经良好运转了好几年。
“老韩说你一定喜欢，所以就果断拿下了。”
韩文清知道他的副队长对一切会自发产生秩序的系统有多着迷。
“谢谢前辈。”张新杰朝他的队长笑了笑，又继续对张佳乐说，“不过今天也请不要吃蛋糕吃到饱。”
他们的年纪其实还负担得起偶尔一次的过多甜食，但那终究并无益处。张佳乐看起来也并没失望，笑嘻嘻地点点头，拿的夜宵还是营养师指定的食谱。职业生涯暮年的选手更懂得珍惜自己的竞技状态，愿意尝试一切可能延长职业寿命的努力，包括但不限于把作息时间精确到分钟、每天手部理疗、接受冥想训练，以及严格按照营养师建议进食。
“不过还是有点羡慕你啊。”张佳乐叼着叉子说，“这些事对你来说都是很自然的吧？真不知道你能一直打多少年。”
“到打不动为止吧。”
“那谁不是呢。”
张新杰默默点了点头，并没澄清其实不是每个人都有到打不动为止的机会。有太多的人早在那之前就被战队或者荣耀甚至自己放弃，永远一如既往其实不仅仅是一种坚持，还是一种幸运。
甚至就在现在这个食堂里，也并非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
而且以张佳乐本人的经历，又哪里会不知道这一点。
蛋糕很好，松软湿润，并不太甜，厚厚的新鲜奶油上可能根本插不稳蜡烛。不过他们当然也根本没费心想要插蜡烛，许愿什么的不符合霸图的风格。命运无法靠祈祷改变。张新杰承认比赛里常常会有运气的成分，但那并非虚无缥缈，本质上来说是在无数细节的基础上涌现出的系统趋势，宏观上不能以决定论来描述，但每一个细节是由自己制造的。
命运也许不能完全由自己把握，但还是由自己承担。
其实生活也是一样。
“吃完夜宵还是开战术会？”张佳乐说，“今天你就休息一下吧，建议去收发室看看，有半屋子寄给你的包裹需要拆呢。”
“我明天午休那时候会有大约半小时空闲，用这段时间拆好了。”
“嘿嘿。需要的话，可以帮你拆啊。”
“那我宁可拜托工作人员。前辈请珍惜使用你的手。”
张佳乐咬着叉子转动眼珠，似乎想对他这聊天方式吐个槽，终究还是算了。即便今天是他的生日，食堂里也只有这位前辈过来聊聊天。并非人缘有什么问题——从礼物们可以看出这一点——而是队友们明白张新杰不喜欢闲聊。他比较喜欢更有产出和效率的交流，比如讨论战术、沟通思想、传递指示。
张新杰明白自己是整个联盟责任最重的指挥官。
其他指挥官从未有过同时指挥两位MVP选手的荣幸。荣耀联盟10个赛季以来一共有6位选手拿到过MVP奖杯，其中三分之一是他的队友。要做出配得上这荣幸的工作并非易事，幸好他可能也是全联盟最擅长均衡的指挥官。
那不是刻板与对称，张佳乐和韩文清怎么可能对称。他们在荣耀的任何一个维度上都对比鲜明，个人特点浓烈到几乎难以被包容到同一套战术体系内——战术配合不是只看性格的，单单要让拳法家和弹药师的攻击距离配合起来，当初就花了张新杰半个夏休的工夫。
指挥官的工作不只体现在临场。正如乐队指挥的工作也不只是站在台上挥舞指挥棒。真正把这一位战术大师与那一位战术大师区分开的，是平时把每一项战术指示内化到队友战斗习惯中的能力。当你的队友已经极其强大，并且已经有另一套战斗习惯的时候，这种能力尤其重要。
从这个角度来说，几乎没有人比他更成功。
张新杰慢慢吃完那块蛋糕，喝掉搭配的红茶，把餐盘放回回收的位置。然后他掏出手机，低头把战术会的时间群发到队友手机上。刚刚被张佳乐拉出房间的时候还剩一点没有弄好，二十七分钟后会是个比较合适的时间。信息提示的声音在食堂各个地方响起，他朝着投来目光的队友们微笑一下，走向食堂大门。
只是平常的一天，和一个平常的新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