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rough a Glass Darkly

亲爱的威尔：

我做了意大利炒鸡蛋给你当早饭，希望你喜欢。

ps：如果你愿意出门去走走，请带点新鲜的柠檬和罗勒回来。

                                    H.L

 

手写的卡片字迹优雅，即使内容是最平凡不过的日常琐事，也一丝不苟地用了圆体字书写，端端正正摆放在雅致的灰蓝餐垫上，那盘鸡蛋还冒着热气，色泽明亮鲜艳，干番茄、油煎蘑菇、香草和帕尔马干酪散发出富有层次且诱人的味道。

威尔站在餐桌前狠狠地闭上眼，手指紧紧攥成拳又松开，如此反复了数次才克制住想揪住餐桌上的细亚麻桌布，把圆体书写的卡片、盛着炒鸡蛋的白釉盘、骨瓷咖啡杯、镀银刀叉、萨克森盐罐、柳条面包筐，还有那瓶蓝得妖异的龙胆通通掀到地上的冲动——他不能在面对一个疯子的时候表现得更像个疯子，虽然他从来都像真正疯了的那个。

所以他安静地坐下来飞快地吃掉炒蛋，如果忘记是谁做的，那倒真是一顿值得享受的早餐，可是很遗憾，这些愉悦口腹的东西已经开始慢慢丧失吸引力了。威尔只是不明白汉尼拔怎么能如此精妙地安排时间，既避开他，又总能让早餐看上去像五分钟前刚摆上餐桌的样子。吃完早餐后他在那张卡片背面写上“我想见你”，然后插进龙胆的花枝间。

多半是得不到回应的，明天早晨餐桌上会出现另一份早餐，另一张写着三言两语琐事的手写卡片，但没有人会坐在桌边，带着冷淡的微笑对他说“早上好，威尔”。他试过很多次，在卡片背面写过请求，写过诅咒，一直到简单的四个字，日复一日，像一场考验意志的拉锯战。

他想见汉尼拔，面对面的，不管汉尼拔想做什么，不管自己想求什么，总要有个了结。

记忆再也不可靠了，威尔发觉自己根本记不得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汉尼拔拒绝和他见面，但又似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检查过这座别墅的每个房间，没有密室，没有暗道，也没有并存着第二个活物的痕迹。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周遭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他或许已经死了，或许在弥留之际，上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时他看到的场景是自己在北欧的森林教阿比盖尔钓鲑鱼，以至于康复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坚信着阿比盖尔陪在身边。

如果记忆是真实的，他们确实合力杀死了弗朗西斯，月光下的血是黑色的，红龙用自己的血织出梦寐以求的那对黑色羽翼。威尔精疲力尽，夜风和失血使得体温急遽下降，他把手递给汉尼拔，靠着对方的力量勉强站起来。

“看，这就是我一直想给你的，威尔。”汉尼拔说，“给我们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回答道：“真美。”

然后他得到了汉尼拔给予他的最温柔的一个眼神。只有凶手和凶手才能心意相通，威尔想，哪怕他共情能力惊人，也得亲自手上沾血，才能体会到杀人的至高快感。或许正是如此，汉尼拔才要用尽手段，处心积虑地把他变成同类。

你得到我了。威尔无声地说。现在我要得到你。

可这个世界没有恰如其分的容身之地，我不想逃亡，不想冒他人之名活下去，不想有朝一日背叛或者被背叛，所以，我要得到你，只有唯一的方法。

于是他给了汉尼拔平生最有力的一个拥抱。

 

超市的姑娘有张典型的北欧人五官深刻的长相，碧蓝眼睛，浅金短发，笑起来有点没心没肺的天真。她麻利地把购物篮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扫价，闲不住似地说着话。

“四个柠檬，一把罗勒，小牛腿肉……您可真会挑，这是今天刚送来的上等货，嗯……半打鸡蛋，半磅红葱头，半磅蘑菇，一瓶勃艮第红酒。一共72.18元。”

威尔递给她一张百元钞票，姑娘眨眨眼：“我没有零钱找给您，莱克特医生，您来得太早。”

“唔……”威尔低下头去找零钱，又猛地抬起头，“您怎么知道……”

姑娘被他窘迫的样子逗笑了：“天哪，上周您不是把笔记本忘在店里了吗？上面有您的名字，我可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况且我根本看不懂。”

那是汉尼拔的札记，谢天谢地，他用意大利文写的。

威尔无意去纠正她，找好了零钱再次递过去。姑娘接过钱，把纸袋递给他：“莱克特医生……”

“嗯？”

“这条街走到头左转有家酒吧，叫‘白夜’。”姑娘直直地盯着他，全身绷得紧紧地又试图让语调轻松愉快，“是间不错的酒吧，有最好的伏特加和威士忌……我今天晚上八点下班。”

“谢谢您，”威尔瞟了眼姑娘的胸牌，“明妮。我今天得工作，以后有空了我会去的。”

他强迫自己忽视明妮脸上失望的表情，匆匆离开超市，一口气冲回别墅。别墅安静如故，宽敞、整洁、色调清冷，餐桌上那束龙胆格外惹眼——这是汉尼拔的品味，汉尼拔的地盘。所以威尔从来也不试图带狗狗们过来，即使它们温暖和善，而且忠实得多。

一个漂亮姑娘的青睐几乎让威尔有了背叛的罪恶感，或者毋宁说是试图背叛的罪恶感。答应一个邀约有什么难处？纵是和她发生了点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汉尼拔不会在乎肉体关系，那在他眼里一钱不值，称不上背叛。威尔自嘲地想，可汉尼拔把他置于当下这种形同被抛弃的状况，又算是哪门子试验？

想到此节心冷下来，反而平静了，他扫了眼龙胆花枝里插着的保持原样的卡片，去柜子里拿出汉尼拔的菜谱匣子，找到红酒炖小牛腿肉的那张。一丝不苟的优雅圆体，看上去更像解读艺术品的艺术指南。

威尔把菜谱卡夹在料理台架上，打开唱机，挑了张巴洛克咏叹调，这才卷起袖子，开始处理那块上好的小牛腿肉。菜谱、唱机、唱片，还有别墅里的书和笔记什么的都属于汉尼拔，他把这些私人物品带到这里，然后任意使用，不知会被认为是冒犯，还是有意为之的亲近。

汉尼拔如果有怨言，就该亲自来兴师问罪。

威尔不无恶意地这样想过。

他烹饪技术一度很糟，只有做鱼的菜式不错。不过现在相当有模有样，行家里手或许能尝出差别，其他人嘛，威尔有信心骗过杰克这样的大老粗。

最重要的是，他用的可是真正的小牛腿肉！

 

亲爱的威尔：

你挑选了很好的柠檬，桌上有我给你的惊喜。

                                H.L

 

温度刚刚好的柠檬芝士蛋糕香味浓郁宜人，整齐摆放在天蓝瓷盘中。威尔脸色阴郁地看着它们，汉尼拔半夜动用厨房做了这么复杂的东西，他却睡得死沉，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你打算折磨我多久？”他对着那束龙胆低声说，“你想要什么？”

你是想要惩罚我？报复我？还是想让我放弃？

 

踏进超市时明妮有一丝窘迫，那句欢迎只说了一半就卡住了。

“早上好，明妮。”

“……早上好，莱克特医生。呃，您今天想买点什么？今天有不错的小肋排，还有鳕鱼也是刚送来的，还有，嗯，还有番茄和朝鲜蓟，非常新鲜，还有……”

“我今天不买东西，明妮。”威尔打断她，“我来拿之前订的书，顺道过来。”

“好的。”明妮拼命挤出笑容，“好的，那么，祝您今天过得愉快，莱克特医生。”

“明妮，我还想问问您今天几点下班，那家酒吧叫什么来着？白夜？”

姑娘的表情从震惊到不可置信到压抑的狂喜：“天哪，白夜，是的是的，白夜，我，我八点下班。”

“那好，我们约在八点半，让我请你喝一杯，可以吗？”

“当然！莱克特医生，我很愿意！”

赴约而来的姑娘看得出精心修饰了一番，脱掉超市制服，换上了条黑金相间的裙子，抹了鲜艳的口红。酒保对她挤挤眼睛：“美人儿明妮，今天格外容光焕发呢，还是来杯粉红佳人吗？”

明妮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轻轻点点头。

“你呢？幸运小子。”

“威士忌加冰。”

跟酒送过来的还有碟花生，酒保敲了敲吧台：“我请的，好好享受你们的夜晚。”

明妮跟他道了谢，面对威尔依然有些紧张：“……莱克特医生。”

“唔？请叫我威尔。”

“威尔……希望您不要觉得我太随便了。”

“怎么会？是我邀请您的，得为我之前的粗鲁和迟钝向您致歉。还有，您看上去真美。”威尔对她举起被子，“敬您的美丽和善良。”

明妮也举起杯子跟他碰了碰，笑得很开心：“我像在做梦，从您第一次来我就希望能和您约会，我用了几乎一年时间给自己鼓劲，天哪，居然成真了！昨天您拒绝我的时候我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可是谁知道呢，还是挺伤心的，我真没想到，今天就实现了。”

“我很抱歉，昨天，嗯，昨天我心情不太好。”

“我知道。”姑娘说，“您心情好的时候和不好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心情好时您是位真正的绅士，像个贵族，不好的时候……嗯，怎么说呢，像是要把自己放逐到孤岛上的修士一样。我第一次看到您的时候就想，您有双孤独的眼睛呢。”

“可是您也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而且严谨，您买一人份的食物，但总是买新鲜的好的食物，衬衫洗熨得干净，指甲也修剪得整齐，还有您的钱包，除了我父亲，我没见过第二个人像您那样把钞票理得一丝不乱了。”

“所以我就想，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孤独呢？如果我可以不让他再感到孤独该多好。”

 

半夜时分他忽然醒了，但四肢像被什么束缚住一样动弹不得。坐在窗边扶手椅上的人被月光照亮了半边脸，给了他一个冷淡的微笑。

“你好，威尔。”

“汉尼拔……”

“今晚过得愉快吗？”

威尔挑衅地弯起嘴角：“你妒忌了？”

“你知道我并不在乎你和任何人有肉体关系。”

“那你为什么今天出现！？”威尔对他怒吼，如果不是因为动不了，他想把手边能够到的东西都砸过去，“我请求了你多少次？你一直不见我。昨天的卡片上我什么都没写，为什么你出现了？”

“是你让我出现的，亲爱的威尔。你希望见到我已经不惜让自己成为罪犯。”

“你说什么？”

“你引诱了一个姑娘，用你那张圣徒般的脸和学自于我的方式，把她带进你的巢穴。她就像羔羊一样天真无邪，主动把自己奉献在你的祭坛上。可你真傻，你大可悄无声息地带她来，何必要去个熟悉她的地方抛头露面？一旦人们发现她失踪，首先就会怀疑到你。”

“汉尼拔……你对明妮做了什么？”

“威尔，是‘莱克特医生’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他记得明妮柔软的嘴唇，她靠上来，温软的身体挤压着他，他记得他握着她的纤腰，任由她的腿紧紧缠住他，他记得她湿润的蓝眼睛，他的手指插进她浅金色的发中。他还记得什么？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做了什么？”威尔的声音开始发抖。

“威尔，威尔……”汉尼拔摇着头，“你一直学不会对自己诚实，也总是逃避承认自己做过的事。看看你身边，那是你的作品。”

威尔慢慢把头转向另一侧，恐惧如月光一样阴冷，又明亮得令人向往，他甚至无法抗拒汉尼拔的命令。然后他看到了明妮，张开双臂立在墙边，准确地说是钉在墙上，以一个包容的姿势，所有关节部分都是分离的，像个被拆开的人偶。

汉尼拔走过来跪在床边，轻轻把威尔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拨到耳后，低声对他说：“她很美，她可以成为美味佳肴。对你来说，爱必须成为一种仪式，让血溶于血，骨化为骨。”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你已经做到了。”

 

威尔：

我们找到了一具疑似汉尼拔•莱克特的尸体，但它被损坏得太严重了，已无法直接辨认。我们正试着提取DNA或齿模进行比对。希望你尽快与我联系。

             你的J·克劳福德

 

看完邮件后威尔漠然地点了删除，继续煮他的汤，唱机里播放着德意志安魂曲第二乐章，切碎的番茄在艳红的汤汁中跳跃，再撒一把罗勒碎，加一点盐，就可以起锅了。

早上威尔去了超市，对明妮说他要离开这里，不会再回来。姑娘当场就哭了，他转头离开，半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总会有人能安慰她，比如白夜酒吧的那个酒保，但不是自己，不是“莱克特医生”。

他端坐在餐桌前享用午餐，用勺子从浓稠的红色汤底舀起切碎的内脏。那束龙胆依然蓝得妖艳，但不再有什么卡片了。他想起龙胆的花语是“给忧伤的你”，这是一种残酷的爱怜，还是一种温柔的伤害呢？

准备出门前威尔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苏格兰呢三件套，洗熨干净的衬衫，微微抬起的下巴，苍白的脸，从前不会出现在这张脸上的冷淡傲慢的神情，还有，一双孤独的眼睛。

 

海水会侵蚀崖壁，假以时日，大海将吞没一切。

威尔站在悬崖边，脚下是翻腾如沸水的大西洋，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一个黄铜小药盒，那是上世纪中期的战争留下的纪念品，布满烟与火的伤痕和时间带来的阴霾。盒子里装的是一个人类可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长久的东西。

一枚臼齿。

威尔低头看了它一会儿，然后盖上盖子，紧紧握在手里。

他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无言地扬手把盒子抛向远处，呼啸的海风和低垂的阴云中根本看不清那个小小物件抛出的痕迹，落进水里的那朵浪花也会立刻被泡沫掩盖。这就是结局了。

海会接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