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组]温和

 

赵曦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和赵由华约会。

本来是班上几个同学一起出去玩。其他人莫名其妙的各自有事，只剩下他们俩。她不好意思说不去了。赵由华也没说。于是就两个人去了。

她已经不记得去了哪里玩，也不记得玩了些什么。只记得她不小心踩到泥里，拔出脚，鞋袜却陷住了。

赵由华赶忙蹲下去，从泥里挖出她的鞋袜。再扶着她到一旁坐下。

她红着脸，想着自己的脚是不是难看什么的，另一边，赵由华已经埋头在擦鞋。

沾了泥的白布鞋，怎么擦的干净。他也不管，只埋头擦，像是要擦一辈子。

 

于是她和赵由华选了同一所大学。她在管理学院，他在机械工程学院。

入校军训，最后一天是野外拉练，她伤了脚踝，疼的受不了。同寝的姑娘们问她疼不疼，她摇头说不要紧，死撑着走完最后几里路，一进校门，往路旁一坐就起不来了。

然后一个男生跑过来，在她面前蹲下。她一抬头，是赵由华。剃了个板寸，看着比以前黑。

“你怎么了？”赵由华问。

“我脚疼。”她一张嘴，眼泪就下来了。

“要不，我送你去医院？”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点点头，赵由华就去骑了辆单车回来，推上她往学校医院送。

到医院，医生要她脱鞋。赵由华就蹲下去给她脱鞋。

医生瞪他一眼：“袜子也脱掉。”

他就蹲下去把袜子也脱掉。

“另一只脚。”她轻声说。

他又蹲下去脱另一只脚。

脱完了，她说：“你先出去。”

他就先出去。

医生笑着问她：“你男朋友啊。”

她嗯了一声。埋头只盯着自己的脚。

 

毕业后，他们去了同一个城市，各自租房，周末碰面。一起吃顿晚饭，偶尔看场电影。电影散场，他送她，在楼下道声晚安。她上楼，他回家。

一个周末，赵曦先到了赵由华公司楼下等他。下班时间，看到赵由华和一个女人有说有笑的走出来。

那个女人迎面看到她，愣了一下。

“我女朋友。”赵由华对那女人点点头，又对赵曦点点头，“我同事。”

赵曦笑着牵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和他并肩走，一面和那女同事说话。

赵由华步子大，她加快步伐才跟得上。但两人步速不同，走起来很别扭。

她有点红脸。那天晚上就没给赵由华好脸色。赵由华跟她解释，说那女人只是普通同事。

她愈发生气：“你以后走路慢点！赶着去投胎啊？”

“哦。”赵由华愣愣的点头。

 

转过下一年，赵曦生日，两人在吃饭时喝了点酒。回去的路上，赵由华环着她的肩，难得的步速慢了下来。两人就没叫出租车，慢慢走回去。一路说些有的没的。大多数时间，也并不说话。

春夜美好，空气都是甜的，两人相互依靠着，说话也是多余。

看着身边的车水马龙，男男女女，赵曦就有了点靠港上岸的感觉。

到了她家楼下，赵由华如往常般要点头道别。

赵曦说：“上来坐坐吧。”

赵由华就跟她上楼。

两人坐在一起，一个看电视，一个看手机。一起吃薯片，喝可乐。仿佛已这样很多年。

晚了，赵曦说：“没地铁了。今晚就睡这儿吧。”

赵由华就睡这儿了。

 

过了几年，赵曦父亲身体不好了。临去时，他陪她去医院。她父亲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一只手握住赵由华，一只手握住赵曦。边上人说，你们把婚事办了吧。

赵曦不说话，看赵由华。

赵由华连忙点头：“我们这就结婚。”

他俩就把婚事办了。

办了婚事，再办丧事。笑也笑过了，哭也哭过了，两人就回了工作的城市，开始看房子。

赵由华不甚上心。赵曦自己去网上收集新开盘的小区资料，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选定几个，带赵由华去看。

他花两个周末，看了四个，就大喊受不了，选定其中一个，不愿再看别的。

赵曦有些抱怨，但赵由华看中的那个，倒正是她看中的那个。两人跟售楼小姐爬上楼，钻进还在披墙的毛胚房，站在阳台上往出望。

一片阳光灿烂。

赵曦又拖着赵由华跑了两个小区，觉得还是之前那个好。于是去交了订金。

赵由华家里一早把首付准备好了。赵曦又上网细细查了各家银行的贷款利率。最后还是选了售楼处合作的银行办贷款。

交了钱，签了字。赵曦看着两人的名字，再看看赵由华。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要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了。

 

婚后的日子和婚前没什么不同。两人一个做饭，一个洗碗。一起打扫房间，一道出门上班。一起吃，一起睡。

只是赵由华喜欢玩游戏，赵曦喜欢看电视。于是吃完饭，一个趴在客厅看电视。一个躲在房间打游戏。

周末偶尔去打羽毛球。隔几个月出去旅行，偶尔去听音乐会。偶尔看展览。

两人间的暧昧气氛，如果说原本曾有过某种气氛的话，都在这种生活里消散了。变成了某种更平淡明朗的东西。

赵曦觉得生活就是这样。雾气总会被阳光驱散。偶尔朦胧就好，但终归还是得过日子。

 

再过了几年，她想要孩子。

赵由华倒无可无不可，还想再玩两年。但赵曦毕竟上了年纪，再晚两年，对宝宝和身体都不好。

他们这就开始努力，但总也不成。家人给赵曦介绍了个中医，她开始喝中药。两周一次去医生那里把脉。带回十几个纸包，每天一包，煮出一碗浓黑苦水，用乐扣乐扣装了，带到公司，吃了午饭喝半瓶，再带回来，吃了晚饭喝半瓶。

赵由华也去医院查了。没毛病。所以只能是她的毛病了。

赵曦喝了两年中药。终于怀上了。

医生跟她说她有了的时候，她还不相信，愣了一下。医生当时就冷了脸，问她这个孩子要吗？

要的要的。她拼命点头，跟医生一起笑。

回去跟赵由华说，他也笑，说：“你可以不用喝中药了。”

 

孩子生下来，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象。

赵曦的妈妈来了照顾宝宝，然后就住下了。二人世界里多了一个人，自然有些不一样，但总要有人照顾孩子。孩子就是最大的不一样。

过了五年，他们把房子贷款还清，又贷款，置换了套大房子，宝宝和妈妈都有了自己的房间。

只是宝宝还没法一个人，就继续跟他们挤在一个房间睡。

赵由华有些不满，但也不抱怨。

他玩游戏的时候，宝宝喜欢在旁边盯着屏幕看，还要上来抓鼠标。他就不玩游戏了。只玩手机。宝宝要抓他的手机玩，他就把手机给宝宝。自己到旁边玩ipad。宝宝要ipad玩游戏，他就把ipad给宝宝，继续玩手机。

如果不是每天晚上，赵由华会在宝宝睡前给她讲半小时的故事。赵曦几乎要相信他其实不爱宝宝了。

他们不再打羽毛球，也没再听过音乐会。去看电影时，都会带上宝宝。旅行的次数也少了。做爱的次数更几乎跟旅行的次数一样少。

 

在这样的生活中，赵曦察觉到赵由华跟以前不一样了。

如果说此前的他是条河，平常不大声响，偶尔会掀个浪花。那现在，这条河水变干了。露出河床了。甚至连河底的泥土都干裂了。

他说话少了。

呆在公司的时间变长了。

不回来吃晚饭的日子变多了。

这一天，赵曦问他怎么了。

赵由华想了半天，说，这生活不是他想要的。

赵曦嗤之以鼻，不想要这个，那你想要什么？

 

那天晚上赵曦睡到一半，突然醒来，再也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把过去二十年的点点滴滴，都拿出来摆在放大镜下研究。

他说这不是他想要的，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没有说不去，所以他会去？

因为她踩到泥里了，所以他牵她的手？

因为她脚疼，所以他送她去医院？

因为她说今晚睡这儿吧，所以他和她睡？

因为父亲把她交给他，所以他接下？

因为她想要孩子，所以他要孩子？

 

赵曦看着天花板，突然明白过来，赵由华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他就像一条游鱼，顺着这些因为所以，一路游到了现在。

你给他，他就要。你不给他，他就不要。你向他提要求，他就答应。不向他提要求，他就想不到。

他对这个世界没有要求。他不索取。只有这个世界向他索取。

所以他才能一句这不是我想要的，轻轻松松把锅甩出去，好像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

这是他最后的堡垒和倚仗。是他砌在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墙。

有心要翻过这座墙。赵曦又害怕里面藏的东西。

这样想来想去，直到天明，她忽然想到，或许，里面什么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