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组]嫉妒

打开公寓的门，将寒冷的冬夜关在身后，身体因为突然包裹全身的温暖空气而摇摇欲坠，让我险些坐倒在门厅里。
朋友喝得太多了，我也无可奈何的灌进许多酒精，此时此刻的我虽然勉强逃回单身住处，但距离不体面的烂醉仍然只有一步之遥，我挣扎着把大衣从身上解开挂好，扶着墙壁走进盥洗室，接上一捧冷水用力把脸浸泡进去，让自己的意志重新上线。
朋友受到了某件事情的打击而心意消沉，这件事情还使得他失去了女朋友和一些平静的心态——真不愧是我亲爱的朋友。转行之后仅仅用了三年就在戏剧圈出人头地，独立编剧的处女作下周就要在万众瞩目中迎来首演，此时此刻的他却用那点子所剩不多的意志力在悲天悯人！

仔细想想，我还是不能理解他。

进入医学院时候的我，还只是一个一板一眼的乡下秀才，走进光怪陆离的大都市，被骤然灌注进来的文明世界和不讲道理的繁重学业折磨的喘不过气来。每天晚自习室最后离开的两个人中，一个人就是我，而另一个人就是我这位朋友。终于有一天他过来微笑着跟我打招呼：
“你真是用功啊。”
“啊，不好意思，我吵到你了。”
我挣扎着把各种疾病表征化验标准治疗手段预后因素塞进已经负担过重的大脑中的时候，口中就会喃喃自语，我自信能在其他所有社交场合做到某种程度的得体又礼貌——虽然会有些寒酸——但唯独学习的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
“不会不会，一个人夜里坐在这么大的教室里反而会心惊肉跳，两个人就好的多了，等下我请你吃夜宵吧。”
他推了推看起来并不便宜的金丝眼镜，腼腆的笑容里不知为何会有点忧郁。我和他慢慢熟了起来，但用了好久才勉强弄懂了他的为人。
举个例子来说，他的成绩并不差，但我从没见他像我一样为了课业拼的死去活来，当我双目赤红念念有词跟砖头一样厚的教材决一死战的时候，他在神智恍惚的一遍一遍看着一些名字很长的外国人写的文艺书籍。那些两个人一言不发度过的夜晚里，真正在用功的人只有我一个而已。
再就是我从没见他主动规划过自己的将来，当我把包括选课、念书、实习以及泡妞和社团活动那些必须搞定的事情编在一张大大的表格里，把每个周末分成十八个单元榨取出每一分每一秒的剩余资源的时候，他会在校内的湖边拿着一本书，半看半不看的消磨掉一个下午。
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我把这种生活方式称作“城里人的毛病”，他们得天独厚，养尊处优，太过顺遂的人生使得他们缺乏我这种一路拼杀才从乡下走进城市的土包子们必备的斗争性，在城里人的幻觉中，人生什么事情都不做就会拥有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切，无论是财富、事业、家庭还是他人的尊重，所剩下的最重要的事情不会超过一首歌的韵脚、一句诗的字眼、一个午后的风的温度，一位深夜中一起滞留在教室里的乡下小孩，如此而已。他们忧郁又认真的把像黄金一般珍贵的的时光花在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把自己的大好人生白白挥霍——至少在和他相识的前两年我是这么想的。

当时间跨进医学生生涯的末期，无法跨越的沟壑横在了我的面前：我拼尽了一切，却一无所获，我的学业成绩仅仅能勉强维持住优等生的身份，我的朋友却总能写出最有趣，最犀利的论文赢得导师的赏识；我从接过奖学金奖状的时间只维持了五秒钟，但是轮到朋友的时候全场雷动，连系主任都开他的玩笑，他只能用奖状遮住脸掩饰腼腆；姑娘们聚集在他的身旁，而我原以为一帆风顺的女朋友在不知不觉中就不再联络——连正式的分手都不曾有过。他在忧郁和恍惚之间拥有了我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拥有的成功，城里人究竟有何魔法，才能稳坐在自我的世界里，同时拥有这一切呢？

我和他的友谊渐渐变得艰涩起来。他其实是一个相当真诚的人，在我还没有被绝望抓住，还可以倾听和交流的时间里，我们聊过许多事情，老教授的新西装啦，学校食堂的饭菜啦，校庆的姑娘们啦，过年回老家的压岁钱啦，等等等等。他向我分享了他的爱好和感受，虽然我不是特别懂，我也向他袒露过不少乡巴佬的困惑，得到了他认真的研究和建议——有些有用，有很多太过宽忍，不太有用。他没有架子，不会像我的许多同乡那样势利和恶毒，是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以具体的我为交往对象，而非以我的乡巴佬或者优等生标签来看待我的人。

然而我需要的显然不是一个真诚的朋友，我需要我的努力有所回报，我需要我的世界具备某种秩序，不再有幸运和天赋或者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之类的东西来扰乱万事万物的合理运行。当我开始清算身为学生的这些年的成就究竟为何的时候，他的存在就在时时刻刻的破坏着我的人生。我渐渐地无法容忍他淡然的说着他自己的那些令人惊叹的成绩，说着我们努力的目标如何刻板平淡，说着未来一帆风顺的医师人生如何的吞噬了他那些虚无缥缈的爱好和梦想，我开始迫不及待的打断他的话头，用尖酸刻薄的话语展望他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必然会出现的种种差别，用各种冷静下来听着根本不能算是开玩笑的话语来贬低自己，提醒他拥有的一切在旁人眼里已经是多么珍贵，多么难以触及。他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受伤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而我那时内心中涌起的黑暗的快感和痛感交织的感觉，更是不堪回首。我们还会一起吃夜宵，偶尔出去喝个酒，但我们的话语渐渐变少，沉默开始吞噬两人在一起的时光。

爆发点是在快毕业的时候，他又一次的轻而易举的拿到了所有人都垂涎三尺的某个实习机会，把我们板着手指算着的出人头地的漫长时间直接提前了五年。在那个夜晚，他喝得像今晚一样酩酊大醉，把医师的人生说的一文不值，我意识到的时候，自己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我站起来，把整桌酒席酒菜掀翻在地，指着他的鼻子叫他闭嘴。

“你发什么疯！你每天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的说着你这点子情怀烦不烦！大家都在玩命抢的名额凭什么要被你说成这样？你以为我们能当上医师是白送吗？我们都是傻子？”

愤怒和伤心几乎让我的声音失去控制，我顾不上羞耻，擦着眼泪带着哭腔说：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跟你说话了，你的这一辈子究竟要怎么过，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以后我不认识你，你也别来认识我。你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这么想搞你那些混账艺术，那你给我滚出医学院真去搞啊！不滚就闭嘴别整天说个没完！”

我拍出后半个月的生活费扔在桌上，再没有看他一眼，抬头挺胸走出了小酒馆。

这是我在医师的世界里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朋友给学校和家里各留了一封信，没有办任何手续，就这样离开了学校，也没有回到家里，从此不知所终。他留下的实习的缺口终于被我抢到，但我无论如何努力去寻找他，在他的交友关系里寻找他可能落脚的地方，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再次接到他的电话是在数年后，他戴着用胶布裹住一条腿的黑框眼镜，看来这些年过的不太轻松。他还是一如过往的温和和多愁善感，但性格里增加了一些难以触碰的自信和洒脱。他说他这几年积累了一些作品和认可，希望能靠熟人引荐一些戏剧圈的人脉——可笑的是我还真有认识的人，而且就是在毕业的时候寻找他的那段日子里认识的，原本是他自己的友人；而他这些年的与世隔绝反而使得他要依靠我来找回这些关系。

我又和他喝了酒，他的酒品变差了。

下个星期是朋友的处女作的首演，包含着赠票的小册子上的每个字我都懂，但加在一起我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而且我也一点都不感兴趣。

但我一定会去看，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去看，把每个动作每个台词都印在脑海里。

我曾经嫉妒过他，曾经憎恨过他，对于我往昔的那些情感和行动的后果，我都不能回避或者轻描淡写的敷衍过去。这种会把自己做的事一板一眼的看到最后的执着，也许也可以算作是某种美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