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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德组]宽容

Synopsis

by 六赑屃

再喝一杯吧,多少再来点。

是,确实是我约你出来,是我有话要说。可你才喝这么一点,接下来的话,我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那是只能当醉话听的。

我的生活没什么改变,还住在那栋破破烂烂的小楼里,周遭尽是些不值一提的人,顶着一张张麻木的脸,做着些庸俗的事情。不过有时候,我看着他们,倒也像看见我自己的人生写照。

不,剧组的工作很好,多谢你帮忙介绍。多少现在也算是圈内人了,倒是也有些不入流的小编剧拿着他们的剧本找上门,求我帮他们看看。可你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最近看的一个本子,名字居然叫《九只在迷宫里不断飞翔的血色蝴蝶》,能起出这样名字的人,还能写出什么好东西。

是恐怖片。内容嘛,不外乎就是杀人啦,肢解啦一些俗气的事情,八具断肢拼出九个尸体,凶手就是多余的那一个。但这手法难道不是在三十多年前就被创造出来了吗,为什么不抄点新鲜的创意。最可气的,写这个本子的是个女的,居然还妄想通过那种交易让我帮忙,我像是那种人吗?

也倒不是没想过。只是那女孩长得比她的剧本恐怖多了,还是算了吧。

对,是的,我的女朋友,在当时,那也是我不会那么去做的原因,但现在不是了。

没什么,我们是和平分手的。

谢谢,我从没想过我是个正派的人。她倒是像你说的,是个天使一样的女孩,但你看过《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这个故事吗?天使的降临也并不总是好事。

我倒忘了你从来都是不爱看书的。我呢,因为职业的缘故,什么都看,跟以前不一样。好了,是我的错,我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故事了,毕竟我约你出来,跟那些故事并没有关系。

不,不是想讲我们分手的原因。

让我想想,我该从哪儿说起呢?还是要回到我住的地方,那块城市里的烂补丁,那块牛皮癣。

我要说的事关于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我的邻居。说是邻居,其实彼此间没说过几次话。她个子很高,非常漂亮。但我怎么没跟她说过话,她身上总带着一股淡然的劲儿。

是的,很好看,她的好看是那种令人却步的美,我不敢跟她说话。只有一次,我跟在她后面下楼。从五层到一层的距离,在墙皮斑驳、弥漫着大葱和垃圾腐臭气味的灰色楼道里,我沿着她留下的淡香,下楼。拐角,又是一个转角,阳光透过污浊的玻璃照进楼道,成了光雾,她在雾中行进,后颈的碎发,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颤动,一下,一下。我被楼梯绊了一跤,很快稳住身体,抬头,看见她转过头来,笑盈盈的眉眼,她说:小心。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一定会有某些事情即将发生。像她那样的女人,不会有着普通的命运。她的漂亮注定了她要么是极端的幸运,要么是不幸,而生活在那种地方,前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那时,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那个小区是带不起空调的,夏天,我们常敞开着里层的木门通风,只留外层那一道从没起到防盗作用的老式防盗门。临近饭点,楼道里总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是从她的家里传出来的。再过一会儿,楼道里传来脚步,她家的房门彻底关上,那是她的丈夫回来了。她搬过来以后,楼道里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花盆,形状不一的泥瓦盆,一看就是谁家扔出来的破烂,摆在楼道的角落,窗台。过些日子,那些破烂中开始长出一簇簇小花,倔强地、生气勃勃地对抗着寒酸和单调。我知道,那都是她种下的。

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其实我自己也并不是很清楚,所以你看,我劝你多喝一点,其实是为了你好,否则你一定无法忍耐下去。而我,再没人听我说说的话,恐怕我会疯掉。

就当是行行好吧。

那我继续了。

 

我交了女朋友,这你是知道的。你见过她,个子不高,圆脸,眼睛里总带着活泛,看样子是个挺聪明的小女孩。小女孩,这话没错,她一直没长大。那些成年人该经历的挫折痛苦,那些使人成年的东西,她统统没有过。她,怎么说呢,很固执,又很善良,天真得近乎愚蠢。

我太苛刻了吗?但这是事实。况且在当时,也正是她这种纯真的可爱吸引了我,和我的邻居。

我并不确定是否这是吸引我邻居的原因,或者是寂寞,我说不准。但她们之间能够成为朋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她进入我的家里,是在我从剧组回去之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什么就全变了。我推开门,正看到她,穿着一身白裙,坐在门厅中央那个老旧的沙发里,绿油油的沙发布,她像是一朵淡雅的花。她见我进门,有一瞬间的局促,继而又放松下来,微笑着对我说,你好。紧张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是我的女朋友救了我,她的声音先从厨房飘出来,然后是人,冲到我的面前,没给我一个迎接的拥抱,两杯茶水占据了她的双手。女朋友说,“你回来啦?”她介绍着我们双方,就像这个家的主人。然后,她转进客厅,把茶水放在我的邻居面前。印花的玻璃杯里飘着劣质的树叶,缕缕冒着热气,坑洼的杯沿上挂着水珠。

你一定也有过这种时刻。我们在一起上学的时候,班里那些漂亮的女孩子,家境优渥,精致白皙,有着一双天生就会弹琴的手。她们生来就该得到世上最好的东西,她们会让你想要摘下天边的星星献给她们。但最终,你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路边摘下的野花。放在她们面前那一刻,那种局促不安的感觉,你一定也有过。

总之,在当时,我的脸烧得滚烫,你是能理解的。

我进屋收拾行李,就再也没敢走出房门。我在这间,每个月花四千块钱,租来的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屋里,像个贼一样,躲在房门后听着屋外的动静。

她们在说话,用很小的声音交流,我听不真切,从断断续续的词语里,我能听到的就只有原谅、忍耐、爱这些字眼。但这些字眼是如何连接在一起的,我闹不明白。她们一定在使用女人之间特有的那套语言密码,只有女人才会懂,男人别想明白,费尽心机也别想。我就是一个例子。曾经,我为了弄懂这套密码,买过一本《女人在想什么》的书,读过之后,我把那本书寄到了警察局,希望他们能逮捕作者。

你别笑,我是说真的。

直到她离开,我才敢走出房门。女朋友飞奔过来,迫不及待地向我汇报她的战果。你应该能够猜到她说了什么。

是的,家暴,她的丈夫一直在打她,很俗套。这个世界充满了俗套的故事。

我问了我的女朋友同样的问题。她劝他们和好,她劝她不要离开她的丈夫,因为她的丈夫看起来不像是个坏人。

她的丈夫我也见过,和她很是相称。这世界上极端作恶的人,总是有着一副干净礼貌的姿态。连撒旦也有一张英俊的脸。我女朋友说:他总不会是太坏,即使一点小错,也是可以被原谅的。说这话时,我们深陷在老旧的沙发里,她靠在我的身上,轻声问我:你会那样对我吗?我否认。长久的沉默,然后,我的女朋友轻轻叹出一句,我们真幸福啊。我附和着,脑子里却不断出现她的身姿,就在一刻前,坐在和我相同的位置,纱支的白裙,那么轻盈,像是一阵风拂过,便会随之飘落。我们一直在说话,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沙发生硬的弹簧让我无法忽略后背传来的疼痛。

后来,天凉了,她家的门不再敞开,楼道里的小花也渐渐枯萎,没人有空去管它们。她似乎不再出门,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得极少,女朋友也渐渐转移了兴趣。很长一段时间,我能得到关于她的消息不过寥寥。还是老样子,女朋友对我说,没好转,但也没有恶化,这种事情,没恶化就说明在好转。这是她从书中读到的,为了解决我邻居的事,她着实看了不少书,但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怀疑写书的作者,和当初我寄到警局去的那本书作者都是同一个人。很遗憾,警察毕竟还是没有把他抓起来。

再见到她,是在我家的楼下,我和女朋友一起进门,正碰着她出来。她的样子全变了,脸色病态的苍白,眼睛发青,头发蓬乱。我当即转了头,我不敢看她,她糟乱的发型控诉着我的目光。女朋友大声惊呼,连挣脱我的手,扑过去询问,反倒是她一个劲儿的轻声安慰。女朋友还在大惊小怪,招呼着我:你快来摸摸她的头!肿了那么大一块!我抬头,看见她站在那里,任我女朋友反复地摆弄,我听见她说:“我想好了,我要离婚。”女朋友缩回手,只一秒钟,从一个家长里短的居委会妇女,变成了一个普度众生的得道者。我女朋友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说夫妻两个人之间,有了一点矛盾就要分开,你忘了你们当初多难才在一起,你跟他私奔出来,就是为了要离婚吗?她说你看,他这样是不对,但你一定是跟他说了要离婚吧?他是气急了,这说明他还是爱你的啊。她问她:你老公是不是喝酒了?无论我女朋友说什么,她一贯不应,直到最后,才轻轻点头。我女朋友像终于找到了顽症的病由,拍手称到:你看,人喝了酒难免会失控,没控制住自己拳头的力道,这不怪他,对不对?

吓我一跳,你别摔酒杯。

是的,当时我就站在那里,听她的那套胡言乱语。我说过,女人之间的交流的语言密码,我并不懂,没法插足,这不是我的错。她们说的那样理直气壮,我总觉得也似乎是有道理的。

呵,你说得对,如果你当时在那里,也许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那你还要继续听吗?

好的,但你别再喝了吧,你已经喝得够多了。

 

那天最后,在她们之间达成了一个协议。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的邻居不要像以往那样一声不吭,只要呼救,我们是能够听到的,我们会替她报警。给他一个教训,他就知道了。我女朋友是这样下的结论。

警察来得很快,就在当晚,他们就来了。他们来的时候,我和女朋友站在楼道里,已经敲了很久的门。不只我们,整栋楼的居民都站在楼道里,也不对,他们的人不在,但他们都把耳朵留在那里。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来的警察是两个人,一个有着豺狼一样的眼睛,熊一样的身躯,另一个则恰恰相反。大概是半夜出勤让他们的心情很不好,敲门的力度远远超出那两层老旧的门所能承受的重量,见里面迟迟不来开门,他们便用力扯,防盗门、木门,都被扯坏了。

一进屋,再也不需要说明,一切都是那么的明显。她趴在地上,挽着的头发散乱,贴在她的肩颈,身体像被水浸过,湿漉漉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个落水的女鬼。她的丈夫瘫在她的身边,双手抱着头,一副忏悔者的姿态。他在哭。

两个警察冲过去,查看她的状况,见她还活着,两个人都松了口气。身体壮实的那位把她抱起来,这时,我才看到她的脸,已经不能称之为脸的一张脸。她的丈夫想伸手阻止,精瘦的那个一把将他推开,问他: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

其实还有什么可说的。她的丈夫不回答,就只是坐在地上抽泣。他们把她放到沙发上,反复询问,她垂着头,对他们的问询完全没有回应,只是偶尔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节,表示她还存有生命。于是,他们放弃了,转而堵在他面前,高高地站在那里,严声呵斥,充当着他的审判者。

无论他们说什么,他的丈夫都表现出十足的愧疚。“认罪态度良好。”我猜即使到了法庭上,法官在宣判词里也会这样写道。那边的闹剧,我不在意。我就只在看她,半垂着眼坐在那里,小心地出演着一场悲伤的默剧。“该把你抓进去好好待几天。”警察的话吸引了她,她撑起破碎的双眼,看向那边。倘若有一个警官忍心回头,看到她的目光,必定会将那句威胁变成现实,可惜,他们谁也没有那个胆量。终于,他们下了判决:“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听到这句话,她笑了,一个很诡异的笑容,然后,她闭起眼睛,下垂的眼皮嘲弄着正义的宣判。

那天晚上,我们回去。女朋友问我,他会变好吧?第一次,她也有了不确定。我给了她肯定的回答。她追问,是否该再给那位丈夫一次机会,他的样子看起来那么真诚。我仍是肯定,却让她不要再管。毕竟,我们都只是过路人。一个看客,是不该有这样大的权利,去改变一颗行星运转的轨迹。

只是这一次,是事情找上了她。第二天我回家,女朋友告诉我,对面的两个人,这次一定会和好。我疑惑,她便给我讲了事情的原委。我出门以后,她就一个人在家,很久,她听到对门有动静,便出门去看。她看到我的邻居,遍体鳞伤的身体,扒在防盗门的缝隙,她看到她出来,便对她笑,从门缝中她递出一张纸。她说:“麻烦你,帮我去法院提交这个申请,这里,还有我的身份证。”我女朋友从地上捡起那张纸,娟秀的字体,写着许多残酷的事实,那是一张离婚申请的委托书。她拽着门口的铁链,昨晚门坏了,他用这个锁她在家。她说他把家里断了网,拿走手机,切断了她所有的联系,她只能央求她去办。她求她去办。我女朋友答应了。然后,她拿着那样重的一张纸,下楼。她等在楼下,她竟然也不敢回去。她在等我邻居的丈夫。她等到了,她——用她的话说——很有气势地、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张纸摔在他的脸上。或许她也能感觉到,太沉了,她必须用尽全力。她教育他,或者说是教训,很痛心疾首地,让他务必要珍惜。他们达成了一致,然后说笑着,一同返回,她看着他打开铁链,看着他回头,他笑着道谢,然后,她看着他进门。我女朋友说:“腕口那么粗的大铁链子,他栓她在家,肯定是爱她的啊,对不对?”她瞪着我,“你说,对不对?”我只能点头,是吧?爱,多伟大的词语,在爱的名义下,还有什么不对的呢?

对不起,我走神了。

我没有看不开。看开点儿,多荒谬的话,好像你的身体被困在紧锁的牢笼里,只需要用眼睛看,就能打开桎梏你的枷锁。当然,实际上的问题是,这座牢笼往往是无形的,即使你用尽全力去挣脱,也无从下手,终究你的力气都要打回自己身上,所以,就看吧,也就只能是看。

不过,像我说的,这座牢笼是无形的,人们往往看不到,多走运。

结局你应该早就已经猜到了。

 

得知她死讯的时候,我正坐在房间里,被那部叫《鹳鸟踟蹰》的电影里面无休止的长镜头和冷峻单一的色调,折磨得昏昏欲睡。楼道里传来源源不绝的嘈杂声,上楼、敲门、喊叫,每一声都在精准传达着发声者的情绪,愤怒、焦急、惊慌,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了,每一种都让我感觉到莫名的恐惧,似乎他们再提高一个分贝,这座摇摇欲坠的小楼就会彻底崩塌。

我坐直身体,随时准备出逃的姿势,女朋友先我一步出门,紧急关头,她抛下我逃命。我把电脑的声音开得很大,借以阻挡外面的声音。他们在讨论着什么,没有尽头的讨论着,我不想知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就是不想知道。

女朋友回来后,告诉我:“她死了。”她从站台上跳下去,迎着呼啸而来的地铁。我问她的尸体呢?女朋友说:“哪里还有什么尸体,那样碾过,还不碾得粉碎。”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大概很奇怪,她看着我,突然涌出大片的眼泪,她大喊:“你笑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竟然笑了,我只是觉得,那样的死法太好了,身体被碾成一片片碎块,血肉模糊中,人们就不会再看到她脸上的淤青,不会看到她身上的伤痕。那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尊严。

我把目光移回我的屏幕,电影仍在缓慢地进行着,他们在念一首诗。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那首诗的开头,和结尾。那首诗说:我祝福您幸福健康,但我不再能完成您的旅程,我是个过客。我所接触的全部皆使我痛苦,但我身不由己。您供给我一个地方可以眺望。将我遗忘在海边吧。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是的,她的丈夫。那一段时间,总有警察出入她的家,很快,他们就不再来了。她是自杀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再后来,她的丈夫搬走了。搬家那天,我正好出门,看到她的丈夫,站在楼道里,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优雅随意地在烟盒上敲了几下。他看见我,将那只烟递过来。从她的家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手里捧着一些杂物,询问他是留下,还是应该丢掉。他打发那个女人进去,然后转头,对着我的方向,勾起一个隐秘的、你知我知的笑容。

你说得没错,是很可笑。但你是知道的,丧偶这个词中蕴含的催情意味,俊俏忧郁的鳏夫,多惹人疼惜,这个世界上总还是会有源源不断、无处安放、亟待着被挥霍的爱去迎接他们。

没有再联络,我所知道的事情,在这里,就都结束了。

来吧,我的朋友,别叹气了,让我们干一杯。

祝福这个世界幸福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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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学院·七日谈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专题档-专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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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2-06 22:35:56
  • 作者有话说:

    美德组(谦逊、宽容、温和、热心、慷慨、贞洁、节制)
    罪恶组(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色欲、暴食)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