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幻觉

幻境又一次交织进了现实中，卡维丝听到笑声，清脆、欢快，犹如圣泉宫中风廊下月光石雕刻的那一串串小铃铛，在风中摇曳……卡努忒的笑声，小小的卡努忒，还有同样小小的自己，以及山谷庄园里一起玩耍的女孩子们……那时候王城还很遥远，王宫更加遥不可及，她们所有的想象和憧憬都来自老保姆的故事和行吟诗人的歌唱。

当然，就像所有的小女孩一样，她们会在游戏和幻想中，把自己当做传说中的公主、女王和王后……卡维丝记得有个肤色黝黑的小姑娘，总是说自己是瑟摩凯特，古王朝最著名的美女，第一个成为神明新娘的凡人女子；还有一个像小蚂蚱一样活泼急躁的小姑娘，总是不能决定自己是谁，今天是灭亡了第三王朝的绝代佳人乌蒂拉，明天又是伟大的荷鲁斯三世为之哀悼终身的早夭的王后美妮忒奈……而卡努忒……卡维丝记得好清楚，卡努忒最喜欢扮演的是第二王朝的战士女王努诺拉。

第一和第二王朝的史料都已遗失，关于那些国王、女王、英雄和美人的故事，很难判断是真实的历史，还是美化过的传说。战士女王努诺拉，与第一王朝卡珊女王齐名的女武神。而后世的人们说的最多的是她临死前的故事，传说年迈的女王笔直地站着，几天几夜，不肯躺回床上，有一个她晚年最宠爱的侍卫，对她说：“陛下，您必须躺下。”她回答道：“孩子，永远不要对一个国王说‘必须’。”于是，她就这样站着离开了人世，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拿我的长枪来，我要和死亡较量一番。”

这也是卡努忒最喜欢的一段，卡维丝仿佛还能看见小小的卡努忒，站得笔直，低着头，垂着眼睛，极力装出威严而又沧桑的样子，缓缓伸出手，用压得低低的嗓音说：“拿我的长枪来，我要和死亡较量一番。”……很奇怪，不是吗？为什么一个年迈的女王最后的话语，却让年幼的卡努忒向往不已……你在憧憬着什么样的人生呢？卡维丝在心里悄悄地问妹妹，你要去往哪里呢？我的妹妹……她仿佛又看见瑟迦特，清瘦的脸上嘲弄的神情，狭长的眼睛里恶意满满，冷笑着对她说，只有足够坚强的女人，才能够胜任国王的情妇……不是我，卡维丝苦涩地想，从来就不是我，是卡努忒，我美丽的、坚强的、从不知恐惧和失败为何物的小妹妹……泪水滑下她的脸颊，正如悲伤浸透她的心，冰凉、苦涩、酸软、疼痛……只有一次，此生只可能有那么一次，她曾经与她的国王那么近，他的标枪的尖端就在她的胸前，只要她伸出手去，刺破指尖，将鲜血滴在青铜的枪尖上……但是她没有，而卡维丝知道，这样的时刻，一生中再不会有第二次……

一双温柔的手，为她擦去眼泪，也为她擦去冷汗，“……嘘，不要哭……卡维，不要哭，不要怕，我回来了，我在你身边……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我发誓，我不许任何人把你从我生命中拿走……即使是阿努比斯神……”

……拿我的长枪来，我要和死亡较量一番……

卡维丝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但是她做不到，她听见卡努忒的声音，就在耳旁，但是她看不见……就像是黑暗中的亡灵，沿着微弱的光明行走，卡维丝抓住这一缕熟悉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而上……忽然之间，就像被闪电击中，她听到一个声音，遥远、模糊、犹如幻觉，那个声音在说：“噢，我的小宠儿……”即使经历了所有这些，这声音仍然能够在一瞬间夺去她的所有力气，而所有的声音也随之沉寂，卡维丝再一次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当卡维丝从混淆了真实与幻觉的昏迷中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收获季了。整个世界仿佛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橙色，阳光不再那么灼热，风也变得懒洋洋，家人把她的床搬到窗边，好让她能够晒到太阳——这是妮忒夫人的嘱咐，妮忒夫人还叮嘱每天用兑了酒的温水为她擦拭身体，又把一种叫做孔苏之泪的地桂属植物的枝叶铺满她的床，并随时注意更换新鲜枝叶。

所有这些都是卡努忒在做，她将之变作一种姐妹之间亲昵欢快的小游戏。有时候提里奥会不小心闯进来，在孔苏之泪带着点辛辣的芬芳中，以及混合着淡淡酒气的微醺的水汽氤氲之间，他说自己就像是闯进蝎王山谷林地的牧羊人，看到了帕神的女儿们在泉水间嬉戏。卡维丝赶紧拉起罩袍遮住身体，卡努忒却笑嘻嘻地用蘸着水的树枝去打他，提里奥大笑着逃走了。

“我敢说他会迷倒宫廷里所有的女孩子，如果他进入宫廷，就没有西瑟斯那个讨厌鬼的什么事儿了。”卡努忒笑着说，虽然她回来的时间并不长，但已经把宫中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不管你要到哪里去，事先把地图看清楚总不会错。”她自信满满地说，又在一阵突发的感情冲动下，抱住卡维丝的脖子，亲她的脸颊，“何况我还有这么好的姐姐，已经帮铺开了最好的道路。”

“你真的那么想进入宫廷吗？”

“当然！难道你不也盼着这一天，不然你为什么要那么用心良苦地把我接回来。——噢，卡维，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记了。我真的好开心，可以离开那个该死的地方。”说着她摘掉假发，忿忿地说，“你看看她们对我做了什么！”

所有的祭司都会或多或少的损毁身体发肤，以表示对神明的敬意，并与凡尘之人区分开来。最常见的是剃光全身的毛发，如果是赛特这样古老的神明，还会有一些更极端的方式，国王脸上和头上累累的金环和金链，就是赛特神的祭司的通常做法。卡维丝还听说要成为孔苏神的祭司，甚至要割去一部分生殖器。

哈梭尔女神是同样古老的神明，卡努忒说她比奈菲蒂丝女神还要古老。因此卡努忒的脸上也钉上了小小的金环，一个在右侧的鼻翼，一个在左侧的眉骨上。但比这更骇人的，是她剃光的头皮上带着金属和宝石镶嵌的纹身，细细的金粒和宝石的碎屑镶嵌出细致繁复的纹路，在她光艳照人的金色肌肤上，美得让人目眩。她的眉毛和眼线也用金粉纹过，眉梢和眼角的线条几近完美，又在她一边的面颊上，有些女孩子长酒窝的地方，纹出了一朵极小极小的红色的玫瑰，像一颗殷红的小痣——红色玫瑰是哈梭尔女神的象征。

这样的纹饰和镶嵌遍布她的全身，都是细细的、小小的、不对称的，镶金嵌宝，精致中透出诡异的美感，以及隐秘的色情与欢愉的暗示：一边乳头旁蜿蜒而出的小蛇，臀部上方一个隐约的指印，脚踝处一行漩涡般的符文……所有这些，让她原本就让人惊叹的美貌和体态中更带着一种怪异的，接近人与非人之间的魅力，惊心动魄。

卡维丝半是艳羡，半是心疼地抚摸着她的皮肤：“很痛吧？”

“那还用说，”卡努忒扁了扁嘴，“我哭得嗓子都哑了。还有两个女孩子脸肿得像河豚，其中一个后来死掉了，另一个的容貌也全毁了，听说被送去了孔苏的神庙。还好我恢复得非常好，”她得意地抹了抹自己的眉毛，“阿瑞师傅说我是他这一生中最美丽最精彩的作品，甚至让他想起了前代大祭司哈玛塔——要知道，哈玛塔可是做过十三个城主的宠姬呀。”

尽管妹妹已经长大，比卡维丝足足高出一个头，但此刻她又得意又娇俏的神情，还是让卡维丝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模样。卡维丝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软，她把卡努忒搂进怀里，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哦，我可怜的小妹妹，对不起，”她吻着妹妹脸颊上那朵小小的红玫瑰，“对不起，那样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卡努忒的眼睛也湿了，但她皱起鼻子，故意做出骄纵的样子：“可不是！我恨死你了！还有爸爸妈妈！我全身涂满臭得要死的膏药，脸上缠着布条，关在小黑屋里，只能喝那种又腥又苦的汤的时候。你在王宫里穿得漂漂亮亮的，把王后哄得团团转，和国王调情，和诗人睡觉，还一个人去了圣泉宫！我真的气得要死！如果再不把我接回家，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发誓，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卡维丝又好笑，又心痛，又感动，揉着她的头顶，就像她小时候那样。但是卡努忒那一头美丽的淡金色的头发，已经剃得干干净净。掌心中细致与粗糙交织的触感，细致的是她的肌肤，粗糙的是宝石与黄金的碎屑。

“对不起，我亲爱的，对不起。”卡维丝喃喃地说，又哭笑不得地抗议，“我哪有和国王调情！”

“哦，得了吧，”卡努忒亲昵地拧了拧她的脸颊，“你这个小娼妇！干得漂亮，我真是小看你了！没有关系，卡维，接下来看我的好了。国王说了，他很期待你回到宫廷，和我一起。”

卡维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你见到国王了？”

“是啊，他来探望过你，恩德闻大人陪着。”

那一声幻觉一般的低语响起，“哦，我的小宠儿……”卡维丝的脸白了：“这不是真的……”

卡努忒看着她，美丽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种又精明又狡黠的审视的神情：“你不敢？是不是？你爱他，但是你不敢。”

卡维丝闭上眼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直视着卡努忒的眼睛，那仿佛揉着金屑的琥珀一样的眸子，清亮而又妩媚，在她的瞳仁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不爱他，”她慢慢地说，仿佛嚼碎了一颗苦杏仁，“我也从来没有想望过国王的爱……只有足够坚强的女人，才能够胜任国王的情妇……”

卡努忒也看着她，她眸子深处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闪，尖锐、强硬而又锋利，“做国王的情妇……”她低低地笑着，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我才不要做国王的情妇呢，”她贴近她的耳边，声音几不可闻，“我同你说，我要嫁给他，做他的王后。”

“而且，”她又用更轻柔的声音补充道，“如果你说出去，我就杀死你。”

（卷一：涨潮时节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