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恨意

瑟迦特弯腰捡起酒杯，有点好笑地说：“亲爱的，你不要嚷嚷得就像被抢了客人的神妓。国王的眼珠子粘在谁的身上，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说着，她瞟了卡维丝一眼，又开玩笑地说，“如果是我们的卡维嫉妒得大喊大叫，我倒是还能理解。”

卡维丝无辜地耸耸肩：“这实在是同我没有一点关系。但是如果能让美梅心里好受一点，开心一下，你就尽管拿我打趣好了。”

美梅莎颓然地坐到地毯上，扑进一堆靠垫里，大哭起来：“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总是不能要到！为什么总是有让我痛恨的人挡在我前面！”

卡维丝和瑟迦特坐到她身边，瑟迦特把她搂进怀里：“嘘——乖女孩，傻瓜，你说的好像这个世上，真有谁能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似的。”

卡维丝想了想，说：“其实仔细看，她仍然是丑得可怕的，无论如何不能同你比。”

“真的么？”美梅莎止住哭声，“她真的其实是丑的么？”

瑟迦特又好笑，又有点无奈：“我听说她养着一打给她化妆的奴隶，谁要是喷眼影的时候出了一点错，就要被挖去眼睛。而且不管怎样，她已经那么老了。而你，”她捧起她的脸，“你还这么年轻。”

美梅莎仍然在抽泣：“她是同王后是一样的年纪，也是一样的可恨。”

“即使做不成图穆尼的城主，你和布尼菲阁下仍然拥有半个图穆尼。但如果她做不成城主，就得逃亡到阿拜斯去了。”瑟迦特继续安慰美梅莎。

“所以王后支持她！”美梅莎咬牙切齿地说，“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一定是王后在捣鬼！他们说她同王后原本就是朋友。而且王后肯定更希望她安安分分地呆在图穆尼，毕竟阿拜斯的孟忒拉阁下是要娶公主的。”

“你有点偏执了，美梅。”卡维丝无奈地说，“国王才是做出最终决定的那个人，而且他也还没有决定呢。”

但是她也懂得美梅莎的心情，当人们在失望或是忿恨的时候，总要找个什么人来恨一恨才好。

“如果王后支持她，那我们就输定了。王后知道怎么左右国王，她一直知道——哦，我真是恨极了，如果布尼菲能稍微像样一点，我真希望他去把王后给睡了！我是睡过国王的，玛塔赫肯定也是要睡他的，可是那有什么用呢！结果还是要那个假正经的女人做主！”她恨恨地低声说。

她的话太过荒悖，以至于卡维丝微微失色，而瑟迦特却忍俊不禁：“别傻了，美梅莎，这样的话就算是对我们也不要说。上一个据说睡过王后的人，现在已经是不能随意提及的禁忌——那还曾经是我们的王太子呢。不管怎样，国王一定会维护王后的，而且现在我们都在她的侄子搭的帐篷里。”

美梅莎又转向卡维丝，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但话里的恨意一点也不肯减少：“卡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才是个傻子。你以为王后对你好，做出一副温柔和善的面孔，但只要是和她的利益相关，她就连一个小手指头都不会伸给你。以前我也以为她对我很好，但阿卡及把我推给国王的时候，她有说什么吗？玛塔赫要抢我丈夫的城主之位，她又做了什么？”说着，她的脸又扭曲了，“我恨他们所有人，除了你们——但我最恨的就是王后！”

这恨意是如此强烈，如此突如其来，又如此没有道理，让卡维丝无言以对，甚至有点悚然。

但是瑟迦特没有她那种顾虑，她把美梅莎的一绺头发掠到耳后，贴着她的脸颊轻声地说：“很好，亲爱的，记住这种感觉，记住你的恨意。不要放弃，即使失去了城主之位也不要放弃。时间还长，我们还年轻，一切皆有可能。记住你恨她，抓牢这种恨的感觉，好好地走下去。不管怎样，我要看到你漂漂亮亮的，我要看到你抬着头，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能打倒。我要看到你——”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就连卡维丝也需要凝神才能听清，但声音里的感情却更加强烈，“我要看到你，我最亲爱的，成为我想要成为，却无法成为的那个人。”

可是这是为什么？卡维丝无法控制自己的悲哀与无奈之感，这样强烈的感情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一定要依附于如此强烈的恨意？如此强烈，而又没有道理的恨意。为什么恨比爱更让人坚强？为什么是贪婪、渴望、不甘和恨，让人更有力量，更美丽。

朝见之后，就是小公主泰伊丝和孟忒拉阁下的订婚仪式。

卡维丝极力回想，自己在泰伊丝这个年纪，是否已经懂得“结婚”的意义。在王朝的传说和历史中，有许多国王和王后，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敏锐异常、见识过人——宫廷生活原本就是最好的催化剂，让人迅速地成熟起来。国王的哥哥，已故的那尔迈王太子，就曾是一个传说般的奇迹之子，据说他像小公主这么大的时候，就能够流利地讲解赫特普赛法典，并通晓圣河上游各个城邦的历史与风俗。而国王乌那斯三世，也有过不到十岁就在赛特神庙外射杀狮子的传奇故事。

只是小公主一直以来表现得就像普通小女孩，卡维丝甚至觉得她比同龄的孩子更幼稚一些。遗憾的是，尽管国王和王后都是姿容出众，小公主却没有遗传到他们外貌上的优点，作为女孩子，她的骨骼似乎过于粗大，这一点像父亲；又有点矮墩墩的，这一点像母亲。而美梅莎笃定她还遗传到了母亲容易发胖的体质，注定不会具备妙曼的身姿。

至于容貌，她和国王王后都不太像，仿佛神明开了个恶意的小玩笑，这里那里增添一点、减少一点，就把原本应该属于天之骄女的美貌变作了带点粗糙随意的普通相貌。卡维丝听说，在泰伊丝公主更小的时候，常常被人错认作小男孩。也许等她再长大一些，通过化妆和塑身，能赋予她一些姿色与风情——玛塔赫公主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是此刻，小公主正在一个有点尴尬的年纪，刚刚脱离了幼童的稚气可爱，却还不具备小少女的风姿。

平心而论，化妆的奴隶已经尽力了，卡维丝她们也围着小公主帮忙。大家用玫瑰浮石和象牙剃刀给她剃掉身上的毛发，过程中小公主一直扭来扭去，眼泪汪汪地抱怨弄得她好难受，最后卡维丝不得不去请王后来安抚小公主。就像所有第一次剃除体毛的女孩子一样，尽管奴隶们小心翼翼，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小公主身上留下了擦伤和淤青。于是又用调着脂粉的香膏为她涂抹全身，不仅遮去了伤痕，也让她的肤色显得白皙了一些。公主没有继承王后雪白的肤色，也没有继承国王几乎闪着金光的皮肤，而是圣河王朝最常见的有点沉黯的橄榄色皮肤，好在她年纪小，肌肤稚嫩，在脂粉和香膏的掩饰妆点下也还是颇有几分美丽的。

她们也终于把小公主的头发剪短打薄，好让她能够戴起假发。为了这个特殊的日子，假发工匠行会献上了一顶最精美的假发，没有混合一点羊毛或者枣椰纤维，全部用真发编织而成，青金石混合着金粉把它染成美丽的浅蓝色——就像传说中以青金石为头发的诸神一般。一绺绺极细极细的小发辫里编着细细的金丝，带着巧妙的蜷曲，仿佛一件艺术品。

锥形香膏盒已经成为圣河王朝最流行的头饰了，而小公主的这顶假发上，香膏盒做得特别精致，纯金的香膏盒上缀满了白色贝母做的小雏菊，每一片雏菊花瓣都镶着一圈细细的紫边，几只红宝石雕刻的小甲虫点缀在花朵中，象征圣河王朝的金色和红色，与阿拜斯城邦的白色和紫色，就这样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盒底细细的小孔会让香膏慢慢渗进假发，香膏里调进了昂贵的麝香和龙涎——这两种香料也是来自天原王朝，价值连城，据说能够赋予女性不可思议的魅力。但卡维丝只觉得它们的味道实在古怪。

考虑到小公主的年龄，假发不能太重，所以花冠没有用金银和珠宝制作，用的却是比珠宝还要昂贵的丝绸，和圣河灵鹮的羽毛，做成一朵朵小小的雏菊、百合和茉莉，拥簇着王冠一样的香膏盒，又伸出一束束缀满小小的透亮花蕾的银枝，就像在她的头顶开出了一丛纤细的花树。

这也是小公主第一次画眼妆，蓝黑色的眼线从内眼睑一直延伸到太阳穴，仿佛细长的黑天鹅的羽毛。王后亲手调的眼影膏，把青金石和孔雀石的粉末加入棕榈油搅拌，直至均匀黏滑，再细细地刷在她的眼睑上。趁着眼影还未干，负责吹粉的奴隶又用最细的芦苇杆，把蓝宝石粉末和金屑吹上去，小公主原本有点肿的黑眼睛，立刻变大了一倍，神采闪烁，胖胖的小脸也显得精致小巧了许多。

尽管如此，小公主泰伊丝看上去还是像一个偷用母亲和姐姐的化妆品的小女孩，华丽的假发让她显得有点头重脚轻。当她出现在众人面前，捧着一束小小的鸢尾和玫瑰，一片赞叹声中，就夹杂了一些似乎是善意的轻轻的笑声。

似乎是善意——但并不全是，至少美梅莎就没有真正藏好她的怨恨和嘲弄，她的笑声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