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争执

 

玛塔赫公主说得如此直截坦荡，反而让王后一时无言以对。

于是她又笑着说：“怎么？难道你更愿意看到国王把我的城主之位，赏赐给他那个小娼妇？还有她那恬不知耻的丈夫。”

“你怎么敢这样非议国王陛下！”又是伊提的怒斥。

玛塔赫公主轻蔑地弹了一下舌头：“啧啧啧，你还是那么暴躁啊老伊提。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让任何人偷听到这场谈话，我们又何必假惺惺地装腔作势呢？”她又转向王后，“说吧，美莲，我最亲爱的美莲，你要什么样的条件？什么样的回报？才能帮助我得到城主之位。”

王后仍然没有回答。

“你是知道的，美莲，”玛塔赫公主的声音变了，更轻、更柔，带着一种难言的温情和惆怅，“我父亲曾经说过，如果他最终没有合法的子嗣，那么就由我继承城主的位置！他不止一次这样说过，你一定知道，大家都知道！为什么父亲一死，所有的人就都变了脸孔呢？！我当然不甘心！如果说阿蒙神的教义规定男人的继承权排在女人前面，那么布尼菲的母亲只是我祖父的私生女，我祖父临死前才承认她！她的儿子又有什么资格排在我父亲的女儿之前！何况你们都看到了布尼菲是个什么东西！而我有三个已经快成年的儿子，每一个都强壮而出色。布尼菲有什么？他又能有什么？你也是阿拜斯的公主，美莲！你怎么能容忍图穆尼——阿拜斯最强大的同盟和支持者，被那样一个懦弱无能又无耻的小白痴统治！”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气愤的哽咽。

王后冷静而轻柔地说：“玛塔赫，你还是省些力气，到国王和最高法庭面前再表演这一套吧。对我，你很是不必这么卖力，毕竟我足够了解你。”

玛塔赫公主的哽咽声似乎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了，声音也变得冷静而清晰：“那好吧，我要做什么才能得到你的支持？如果要同国王睡过才能得到城主的位置，那你也不妨对我直说，我就不信美梅莎那个小娼妇，比我还知道如何取悦男人。”

王后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还真是有些好奇，你们这些上圣河流域的统治者们，到底是怎样看待我们的国王陛下。真的当他是卡塞维二世吗？”

卡塞维二世是第三圣河王朝的第七位国王，也是诗人和歌者最钟爱的一位。据说是圣河王朝最伟大的情人，围绕他有许多浪漫故事，每一段都真挚、动人，往往以悲剧告终；而对每一位爱人，他都倾心相待，予取予求，那些慷慨的馈赠，总是是诗歌和故事里用华美的排比大段铺陈的内容。

玛塔赫公主并不气馁：“那么，我对你女儿的忠诚又如何呢？我们的泰伊丝公主，你唯一的女儿，圣河王朝最美丽最珍贵的莲花。听说国王有意把她嫁给孟忒拉阁下。我会为你守护她，我能让孟忒拉阁下永远忠实于她，我会帮助她的儿子成为阿拜斯的城主——甚至，如果，如果你和国王始终没有子嗣的话……”

“住嘴！”王后和伊提同时低声喝止她，伊提更是怒不可遏地说：“管好你的舌头，你这个放肆的愚蠢的女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话要是传出去一点风声，你就别想活着离开王城了。”

玛塔赫公主完全不在乎她们的愤怒，发出一阵轻轻的得意的笑声，那是自以为掌握了对方弱点时的放肆笑声：“我从来不怕惹人生气，人们若还肯生气，就总有法子可想。若是一个人到了你无论说什么都不生气的地步，那可就不得了了。”

虽然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且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卡维丝也觉得有点手痒，想抽这位公主一耳光。

但是王后的声音里却第一次有了点温和的笑意：“你还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玛塔赫。”

“可是你却变了太多。美莲——你怎么能让自己变得这么胖？”

“这又与你什么相干？”

对话似乎是渐渐地温暖起来了。“美莲——陛下，王后陛下，你听我说，”玛塔赫公主又换上了轻柔而急切的声音，仿佛格外推心置腹，“是的，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知道整个圣河流域都在怎样说我，说我淫荡、放肆、野心勃勃、需索无度，可是我并不要更多，我只要本应属于我的东西。而你，你应当知道这对你有多么重要。如果你有活下来的儿子，我不会和你说这些，如果你和国王陛下还有诞育子嗣的希望，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些。但是美莲，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如果你现在不为泰伊丝的将来打算，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住嘴！”王后轻声呵斥她，但是语气并不如刚才那么强硬了。

玛塔赫也并不在意她的呵斥，而是更直接的说：“不要告诉我，你从来没有为此忧心过。泰伊丝是国王唯一合法的孩子，但是如果身份合法的女性子嗣的继承权不能得到保障，谁又来保证她的继承权。”

“圣河王朝和诸城邦的法律，从未限制过女性的继承权。”伊提冷冷地说，“不然你又是凭什么来到王城与布尼菲阁下对质呢？”

“你闭嘴！你这个老糊涂虫！”玛塔赫和她针锋相对，“你除了告诉王后要祈祷、要忍耐、要等待，你还会说什么？！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穆特女神大祭司，又为王后做了什么！你除了那点可怜的忠心，还有什么用处！”

卡维丝只听见伊提的喘息声，想来她已经被玛塔赫气疯了。

王后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伊提，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玛塔赫又换了一副腔调，“但是虔诚和忍耐并不能应对一切，尤其事关权势与利益的时候。也许国王最终还是会选择他的某位私生子，就像哈维坦五世当年选择了他。但是我们总要留一点余地，至少是一种可能性，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

“够了！”王后打断了她，“玛塔赫，你扯得太远了，也太牵强了。国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又会做什么，都和你无关。如果你能离我侄子的卧榻远一点，我就感激不尽了！”

“如你所愿，”玛塔赫公主冷静地回答她，“你叫我离谁的卧榻远一点，我就离谁的卧榻远一点。同样，你叫我上谁的床，我就上谁的床。”

“你要上谁的床是你的事，但只要我活着，关于我侄子的卧榻我总还能说上一句话。”王后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话堵回去，她又说：“不管你转着什么样的念头，但是玛塔赫，你要记住，没有人能够忤逆国王，我尤其不能。也许事关我女儿，我会用我的方式为她争取。但是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拒绝国王的任何要求，永远！”

室内一片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玛塔赫轻轻地说：“我明白了，王后陛下，国王的意志是最重要的。”她的声音听上去既安静，又真诚，也许是卡维丝的错觉，她的声音里还带上了一点了解和同情。

王后有点疲惫的说：“所以你何必要跑这一趟呢？”

“我来看看你呀，美莲。也许你不相信，我一直很挂念你。”

“是的，我一点也不相信。”王后这样回答，但是出乎卡维丝的意料，随后她们都笑了起来，而且是那种带着一点亲密和温暖的笑声，尽管只有短短的片刻。

 

玛塔赫公主离开后，卡维丝带着奴隶们侍奉王后入睡。当奴隶们退下，卡维丝也在床尾的卧榻上躺下，王后忽然问：“你同美梅莎是好朋友吗？”

卡维丝想了想，回答道：“我和她们都是好朋友。”

王后笑了：“是啊，你是一个善良温和的好孩子。但是你总有最要好的朋友吧？”

她又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玛塔赫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话语里带上了一点惆怅，“我曾经以为我们会永远如此。”

然而这世间没有永远。——这是连卡维丝都已经懂得的道理。

卡维丝又想了想，对王后说：“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妹妹卡努忒。”

“哦，对，你还有一个妹妹，我想起她来了，机灵漂亮的小姑娘。她现在在哪里？”

“爸爸送她去了神庙。”

“你想念她吗？孩子。”王后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和气，“如果她愿意，可以和你一起陪伴在我身边。”

卡维丝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可以吗？陛下。”

“当然。我喜欢让你开心，孩子。”

在权衡和估量王后这个承诺的意义价值之前，在习惯性的虑及卡努忒的容貌与性情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影响之前，卡维丝感到的是一种单纯的喜悦激动，卡努忒，她的小妹妹，她分别许久的小妹妹，就要回到她身边了！她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太兴奋：“哦，陛下，谢谢您，谢谢您。”

 

卡维丝把王后的话告诉家人的时候，父母的反应简直让她受宠若惊。

“干得漂亮！我的小姑娘！我怎么会有这么聪明懂事的女儿！给我一个城邦我也不换。”提赫斯得意洋洋，“真不愧是我的女儿，我所有的聪明和审慎都传到了你的身上，如果你是男孩子，我一定让你做我的继承人！”提赫斯说着，又瞪了提里奥一眼，提里奥正懒洋洋地靠在一张躺椅上，脸上还带着宿醉的迷糊。

努布卡丝把卡维丝揽在怀里：“好孩子，我真为你骄傲，走遍整个圣河流域，也找不到比你更聪明，更懂得孝顺父母，照顾兄弟姐妹的孩子了。说真的，我有一点惭愧，在你小的时候，我没有给你更多的宠爱和照顾。”说着，她擦了擦眼角。

卡维丝的眼睛也有点发酸，她靠着母亲的肩头，发自内心地说：“您不是一直告诉我，只有家人才是可以信任和依靠的吗。”

随后，提赫斯让提里奥立刻动身去接回卡努忒，“对王后的善意应当及时回应。”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