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圈 第三棒

1921年，罗马。

这一年，剧作家五十四岁，距离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已经过去了十四年；而距离他的死期，也还有十五年。

不可言说的诡异气氛萦绕在剧场里。

当剧作家还是一个孩子，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时候，他那苍白美丽而精神恍惚的母亲，总是说有一股阴冷的风跟着她，不管是在他年幼时那幢古老的大宅，还是之后一家人寄居的破旧的小屋，不管大家怎样把窗户关紧糊好，让她的床和躺椅远离门窗，她总是能感觉到那股风。

大家都说她矫情，但是剧作家知道不是这样，他能看见母亲那件老披肩的穗子轻微的晃动，还有母亲额角和腮边金黄色的头发若有若无的飘拂。

如今他渐渐老去，那股曾经跟随着他母亲的“阴冷的风”，似乎又来到了他的身边。而每当他坐在剧院里，不管是奢华的科斯坦齐剧院，还是简陋的巴科斯小剧场，还是他最喜欢的舒适的阿波罗剧院，那股风就会变得更加强烈，几乎有形，有时候他甚至能从中看到某些形象，身影、衣袂、脸庞、神情，甚至脚步声、呼吸声、甚至气息与味道……母亲神经质的美丽的脸，苍白而冰冷；父亲披着褴褛的军装，彷徨无助的身影；一个虔诚的身影，穿着女仆的衣裳，轻轻握着他的手，老旧的铜十字架在她的胸口闪着微弱的光；披散着头发的少女，美丽而癫狂，赤着脚，旋转、歌唱，曲调破碎；还有他自己的脸，不是此时这张瘦削、严肃，胡须整齐的苍老的脸，而是更年轻、更无知、更纯洁也更放荡……还有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那张脸，小小的女孩子的脸，曾经美丽如安琪儿，娇嫩如蔷薇的蓓蕾的脸，从水面之下凝视着他，长长的头发里缠着水藻，死气沉沉……

他曾经闭上眼睛，或者在温暖的室内裹上厚厚的外套，不顾剧团里其他人的窃窃私语。但最后，他意识到，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让他摆脱这来自往日的阴冷的风，以及风中所有的气息、声音和碎片……幸好这种方式他极之熟悉，从他还是一个内向羞涩的小小少年起，他就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对抗，对抗命运的颠沛流离，对抗世界的混乱不公，对抗时代的疯狂险恶，这是他最熟悉的方式，也是他最擅长的方式，还是他最珍爱的方式——

写作。

那一年，他的代表作《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在罗马首映。

不可言说的诡异气氛萦绕在剧场里。

有人传说这是最新的舞台装置；有人说剧作家为了演出的成功与魔鬼做了交易；有人说他从百老汇请来了最顶尖的舞台艺术大师，制造出以假乱真的效果；还有人说，沉睡在剧场中的幽灵与亡魂，终于被这惊世骇俗的剧作唤醒……无端端的风穿过舞台，细细密密的悉索声远远近近，小朵小朵的火光在人们视线的边缘闪烁熄灭，看不见的空洞仿佛自虚空中贯穿而来——

“我知道这部剧，我知道！啊，我是谁，我是谁？”他，或者说她，兴奋地喊道，“母亲？帕奇夫人？继女？——是继女吗？那个最神秘的角色？当我最终以阴冷的亡魂的形象穿过舞台，掠过观众席而消失的时候，我会去往哪里？”

“考虑到你现在的身材，你只能扮演这个角色。”另一个声音，她，或者说他，说：“这个——”

仿佛有谁，忽然松开手——

小女孩落进水里。

水面向她，或者他，直扑过来，冰冷的窒息随之拥抱了他，或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