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登录

          
          
          

第二轮 第一棒

Synopsis

by 六赑屃 关键字:自杀

老人进门的时候,王春梅是全班唯一一个没有发出嘘声的人。老人开始脱衣服,在学生们嘲弄的拒绝和失望的呼喊声中,老人开始脱衣服,她的衣服脱得极缓,脸上挂着尴尬的憨笑,专坏人胃口的样子,腻歪透了。

学生们闹得更凶,惹怒了老师——老师姓卞,五十开外的秃顶男人,肚子胖成一个球,私下里,学生管他叫“大腹卞卞”,带点错误的雅号。卞卞开始骂人。一个一个点名骂过去,越骂越大声,越骂越过瘾。卞卞老师在年轻时也有过梦想,要成为中国顶尖的艺术家,可到了这个岁数,始终也没能做到。没成为艺术家,也还是有了艺术家的脾气,他爱骂人,在骂声中他过足了艺术家的瘾。

说起来,也不能怪这班学生胡闹,这门人体写生课程,从少女画到女人,在各种曼妙和风韵里,这门课逐步攀上了学生们期待的顶峰,却突然来了这么一个老太太,事先还没一点提醒,也难怪学生们会失望。

卞老师骂够了,或者骂累了,他停下来。教室没一点儿声音,大家全都缩着脖子,屏息看老人脱衣服。毛衣、棉鞋、棉裤、秋裤……卞老师不乐意了,“你倒是穿得多。”

“啊……下雪,冷。”

“快点啊!第一次?”

“有过、有过……”

卞老师转向助教,“怎么找这么个人?说了不要新手,还不提前准备。”

助教是个小姑娘,空荡荡的皮囊浓妆艳抹。小姑娘翘着腿,吊起一双狐媚似的眼睛,“便宜呗。”

卞老师又不说话了。诡异的安静,全班四十多双眼睛,盯着老太太脱掉最后一件秋衣,只有王春梅闭着眼睛。老太太彻底空了,屋里的暖气给得足,四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打了个哆嗦。四十多双眼睛,谁都没注意到这个细微的抖动,只有王春梅看到了。

王春梅没睁眼,她听到卞老师的声音响起,“同学们,看啊,这是个老年女性的身体,你们要注意老年人专有的身体特征,资料里写……啊,资料里写这位老年女性是个农民,所以,你们也要抓住农民的特色,观察要细致,你们都睁大眼睛仔细看着,首先看这张脸……”

王春梅仍旧没睁眼。她太熟悉老年女性农民该有的模样,她不需要睁眼,便可在心里细细描绘这一切:多皱的脸、安分的眼、干枯的发、粗糙的手指、下垂的乳房和腹部……她曾暗暗发誓,自己以后绝不能变成这副模样。她逃离了那里,来到东北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凭着自己在绘画上的天赋,进了这所不好不坏的职业艺校,做起这个不上不下的美术生。她以为自己会开始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但是现在,她不敢睁眼。

学生们画画,间或与模特聊天。今天这个场面,聊天是没有的,但也耐不住学生们活泼讨厌的天性。一个男生的声音,“大妈,你是我们东北的吗?”

“啊?啊……不”

“哎,你别乱动啊,这学生怎么画。”助教的声音。

男声又说,“那你知道我们东北四大神兽是什么吗?”

“啊,啊……”

“不知道?我告诉你啊,我们东北的四大神兽,瘪犊子、猫驴子、傻狍子和——”他卖了个关子,“大雪天光屁溜子!”

学生们都笑了,卞卞老师也笑了,只有王春梅没笑,也没睁眼。她不用睁眼,她知道这个声音是谁。尹刚,她刚入学时的男朋友,也是她十九岁生命中曾有过的唯一一个。尹刚也来自农村,在一群城市孩子的包围中,他追求她,她同意了。他们交往的时间很短,三个月时间,就被——用尹刚的话说——得手了。那一次,实在毫无浪漫可言,他们开了房,没有多余的爱抚和语言,他捅进去,她疼得落泪,他帮她擦掉,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那时候,王春梅觉得尹刚是爱她的。

后来怎么就变质了呢,王春梅不知道。她从同宿人口中得知尹刚说的那些话,说她那时“躺在那儿像只流血的母猪”。她不相信这是尹刚说的,即便是真的,她也认为许是男孩子虚荣说的场面话,不能当真。

那话,尹刚没对她亲口说,可他对她的坏是真的。他当着全班人的面,甩她脸子,指使她跑前跑后,她都认了。因为她看到在做了这些后,尹刚受到了班里男同学们多大的追捧——那些来自城市的男学生们。于是,她不在乎。

夏天的自习室,他们坐在一处,她趴在桌上看他浓厚的眉毛,他直挺的鼻梁,他粗大的喉结,她凑近,闻他带着夏风的男性气息,她伸手摸他后颈的绒毛,轻轻地、柔柔地抚摸,看笑意和羞涩同时爬上他的唇角,他的眉间。她心里一动,对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做那个?”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很低,可是还不够。前排的男孩回头,冲他们笑,带着匪气和歹意的笑,脏透了的笑。那男孩笑着说,“你不能满足她啊?”尹刚的脸变了,“她犯贱!谁愿意操头母猪,那一次老子就悔死了,老子剁了鸡巴也不愿意再操她。”男孩大笑,尹刚也笑,然后,他看向王春梅,大而深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奈、责怪、愤怒、讨饶……太多东西了,王春梅看不清。她只是想,尹刚的家乡是没有“老子”这种词的,这是他从哪儿学来的呢?

后来,他们还是分手了。尹刚和班里的男孩子们玩得热闹,满口荤话,彻底失了那口温存的乡音。男孩子们管他叫“剁屌的”。后来,为着王春梅这头“母猪”想上树,又改叫他“大树”,他都应。没人再跟王春梅接近,连同宿室友都对她视若空气。可是她总觉得,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言语围着她。

 

“请问,姑娘,哪里能上茅房?”

王春梅睁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老人摆出的样子:站在哪里,佝偻着身体,极受罪的姿态。她不敢再看,也不敢出声,只攥起画笔,盯着面前的画板。如果有谁现在看王春梅一眼,一定会被她那副忍痛的骇人模样吓到,她看起来像是要和什么人拼命。

小助理用眼神询问卞老师,得到首肯,她说,“出教学楼往前走,拐角有几株梅花,拐过去能看到平房,就是了。”

老人点点头,开始穿衣服,又被打断,“哎,哎,你干嘛?”老人停下,不明所以。小助理指了下角落堆在那里的军大衣,“穿那个就行。”

老人不假思索的顺从,套上那件大衣,老人很慢,几下动作被她很慢很慢的拖延做出了庄严的仪式感。她穿好衣服,露着两截枯瘦的光腿,迈着微跛的外八字,掀开厚门帘,消失了。

班里又是一阵沉寂,在刚才,所有学生就都停了作画,看着老人的一系列动作。有人不忍,小声嘀咕,“楼里不就有厕所么?干嘛让她出去那么远。”

“楼里?”小助教哼笑,“楼里那是给师生上的厕—所—”她特地拉长了尾音,“你没听她要上茅房么?”卞老师喝住了她,更多地还是喝住学生们即将而来的反驳,“大家稍事休息,彼此讨论下刚才画的,看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学生们没动,做着无声地反抗。卞老师对着四十来个泥偶,火了。有人高喊:“老师,王春梅一笔没动啊?”王春梅回头,一个女生怪模怪样冲她笑,再回过头,卞老师已冲到她面前,“为什么不画?”

又有人报告,“老师,我刚看王春梅一直在睡觉!”

“睡觉?”卞老师的脑门堆起纹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就不太好惹了。“没休息好?啊?你晚上都在干什么,说来听听啊。”

“思春呗。”又一个声音替她答道。

众人哄笑。王春梅不抗辩,就那么低头沉默着。有人吹了声口哨,“母猪要产小猪仔咯。”她这才抬起头。客观的说,王春梅和“母猪”实在没有半点关联,她的脸型不赖,眉眼都清秀,只是始终脱不掉一身的土气,罩在衣服里,像个土瓷罐,但细看过去,是个蛮精致蛮漂亮的土瓷罐。她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微倾身体,一副乞求的姿态。

卞老师却不懂她的乞求,他说,“滚出去。”

王春梅松开手中的画笔,迈着和老人相似的步伐向外走,外八的、略微不稳的步伐。厚门帘在她身后合上,楼道里冷,和外面没有什么二致。王春梅不敢走远,她就站在门口,背对着满堂嘲弄。教室里的气氛彻底活跃了,她多少算是做了些贡献。

老太太推开楼道的门,带着满头满身的雪,看见她,愣住了,雪花从她的头上掉下来,滑过皱纹,滑进眼睛里,滑入脖领。老太太满脸的水渍,向王春梅走过来,说,“我不知道啊……”

王春梅说,“你进去吧。”

老太太不肯挪步,就站在那里,与王春梅不近不远的距离,她说,“你没告诉过我,我不知道啊……”

王春梅不语,退了半步。

老太太跟上来,想要捉她的手,嘴里越发恳切,“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是……”

王春梅躲,“你进去吧!”语气很重,却是同样的恳切,多了点急迫。老太太缩回手,看着她,掀开厚门帘走进教室。留在楼道里的,只有王春梅,和一声叹息。

厚门帘的下落给王春梅带来一点暖意,灼烤得她背后生疼。她听见屋里隐隐约约的对话,“屋外那个娃娃她……”“什么娃娃,等你半天了,赶紧。”然后,她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听不到,但她知道那些声音不会间断,那些声音从未间断过,一个门帘阻挡不了那些声音源源不断传过来,就像她宿舍床铺上围起的帘子,根本不堪一击。

 

熄灯了,床帘被陡然掀起,同屋的其他五个女生围在她床边。楼道的白灿灿的灯光从气窗透进来,投在她们身后,五个人的身影形同恶鬼。

“王春梅,你的手机怎么买的?实话实说。”其中一个女生说道。

“打……打工攒钱,买的。”

“打工攒钱?没看你打工啊,谁不知道你靠奖学金吃饭的,说,是不是去裸贷了?”

“不说实话?好啊,反正你给别人拍也是拍,不如大家一起乐呵乐呵。”她们拽起王春梅的头发拖到地上,开始撕扯她的衣服,王春梅尖叫着反抗,一阵拳打脚踢,有人在指挥,“别让她出声!”“按住她!”“让你当婊子!”“拍!多拍点!”

脑袋在与地面反复的撞击中变得昏沉,嘴巴被堵住,王春梅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疼,钝钝的疼,尖锐的疼,被尹刚进入时下体的疼,在食堂被泼了热汤脸上的疼,被篮球砸中脑袋的疼……迅速从身体各处爆发开来,扩散蔓延到她的全身。她突然看到尹刚的笑脸,明晃晃、阳光的笑脸,撞进她的紧闭眼睛里,融进心里,落成一股剧痛,从心口撞向后背,她发出一声悲鸣。

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一股烟味混着灼烧的气息,周围满是夹杂着笑声的奚落。“送你一个梅花烙,梅花烙,看过吗?你现在名副其实了。”“母猪过检,现在可以宰了炖粉条子咯。”她们笑,然后,她们睡觉。

 

王春梅快要站不住了,尖锐的铃声刺进她的脑袋,一个激灵,她重新站好。

学生们陆续从教室走出来,路过她,看她,笑她,露出一颗颗獠牙。卞老师最后一个出来,见她站在那里,摇摇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得不到回答,卞老师继续说,“你父母把你供出来不容易,你总这么恍惚,对得起谁?你得自爱,别说她们欺负你,怎么就不欺负别人呢?多反省反省,要不,你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说完,又觉得似乎是话重了,抿抿嘴,说,“好了,回去吧。”卞老师走掉了。

她回到教室,只剩小助教和老太太在那里。小助教坐在门边,低头摆弄着手机。老太太穿了裤子,胳膊伸在衣服里,见她进来,赶紧胡乱地套上。她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拿了包返回来,老太太抓住她的胳膊。

“给你这个,”老太太往她手里塞东西,小声道,“你不是说你想买个手机,我给你攒了钱。”王春梅低头看,一打钱,都是百元。

“哟,你们认识?”小助教的声音插进来。

王春梅抽手,动作太大了,把老人带得摇晃了下,“我不认识她!”她的声调出卖了她。

老太太愣住,接着,又赶趟似地换了笑,如初到时一般尴尬,“不认识,这娃这么出息,哪能认识。”

小助教狐狸似的眼睛在俩人身上打转,“谁管你们,无聊。”然后,又低头在手机上敲字,那会是一连串怎样龌龊的字眼,王春梅不敢想。小助教起身,招呼老太太,“走吧,带你领赏去,你不一直缠着这个吗,还等什么啊?”

老人哈着腰,“是,是,谢谢了娃娃。”

“谁是你娃娃?”小助理出了门,老人跟在她后面,临出门时,她站住脚,回头看了王春梅一眼,很深的一眼,她说,“我走了。”

 

上课铃声又响。王春梅往六楼攀爬,去上美术史的课程。两节课的教室离得这么远,每次都免不了学生们许多抱怨。王春梅知道自己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便不再着急。她慢悠悠地爬上去,口袋里装着老人给她留下的钞票,很沉,很沉,坠得她身体生疼。她只能这样慢慢地走,她快不起来。

上了六楼,各个教室都已经传出讲书的声音,她更不急了。她是一个好学生,立志做一个好学生,她从不迟到任何一堂课,但今天,她不想好了。她努力过,在任何事情上都付出了百倍的努力。她的同学都有手机,各种样式的,多数是苹果,其他的,她叫不上名字,但是都很漂亮,她都没碰过。

她的同学说的没错,她是靠裸贷弄到了一笔钱,一千块,很多了,太多了,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还,但是她不管。她花七百块买了部手机,二手的,国产的,她没听过的牌子,但是没关系,看起来也很漂亮,她和她的同学们没什么两样了。她们会喜欢她,加她的微信,加她的微博,在里面,她可以共同参与她们的分享,每天与她们一起开心大笑。

但是都不重要了。她在楼道站定,看着窗外,大雪飘下来,什么都没有,就是白,干干净净的白。一个黑点从教学楼里出来,落进那片无边的雪白里,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好黑啊,太难看了。她看着,觉得那个黑点一定会被大雪湮没的。她把额头抵在窗户上,冰凉凉的,她看着那个黑点,轻轻喊了一声,“妈……”眼泪掉进嘴里,很咸,很苦。

她打开窗户,风挟着雪将她裹进去,拐角的梅树开着一朵朵鲜艳的花。


全部留言

请登录评论!

暂无评论

全部留言()
  • 作者有话说:

    #来吧,互相伤害呀#

    第一轮:Viper(关键字:半仙)->青铮(关键字:更)->Rene(关键字:太监)->神原茜(关键字:坑)
    第二轮:六赑屃(关键字:自杀)->Anavrin(关键字:罗网)->青铮(关键字:选举)->Kayekiro(关键字:双子)->Julien(关键字:蒙蔽)->Rene(关键字:复仇)->Leyi(关键字:欺骗)
    第三轮:神原茜(关键字:专业)->cantarella(关键字:圈粉)->Rene(关键字:诱惑)->六赑屃(关键字:差异)->Kayekiro(关键字:殉情)->霹雳迷(关键字:约定)->美马猫依(关键字:套路)->Lien(零)(关键字:迷失)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