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轮 第二棒

之一

祂曾高踞在神殿之上，用镶嵌着青金石的金杯痛饮奇思妙想的琼浆，白色玛瑙和红色玉髓的盘盏里盛满酣畅的诗行，华美的神殿里飘荡着激情与智慧的馨香……而今祂却奔跑在城邦肮脏狭窄的小巷，撞倒一个又一个流浪汉或是醉鬼，踩过泥泞、垃圾、野狗的尸体和呕吐之物，只为了揪住那该死的跑路的诗人。

“一万五千六百九十三行诗句，字字珠玑，为何不将这份灿烂与激昂延续下去，为何如此突兀地停留在这里？”

祂打了一个响指，里拉琴的弦音自往日时光中传来，弦音里回荡着一行诗句——

“……就这样，他们为驯马的赫克托耳举行了葬礼。”

那时候，诗人的嗓子还没有被劣酒和疾病摧残，清冽如水晶、洪亮如战角，他的想象力也依然锃亮闪烁，像淬过火的青铜的利刃，像阳光下泼溅的水流。

“我可以让你的嗓音恢复如初，我可以为你消除尘世间的一切烦扰和愁苦，只要你继续吟唱，为我吟唱，为这个世界吟唱。吟唱赫克托耳的葬礼之后的故事，神一样的阿喀琉斯如何被帕里斯射中脚踝，像预言中那样在战场上倒下；狡黠的奥德修斯如何献上木马计，赚开了特洛伊坚如磐石的城门；壮丽的城池如何燃起熊熊大火，火光中所有的暴行和罪恶，让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也转过头去，遮住眼睛；以及滔天的恶行之海中善意的小舟，一点未曾泯灭的人性的星光，照着阿芙洛狄特之子逃离特洛伊，前往七丘之地……”

“你就饶了我吧……”诗人粗暴地打断祂，说，“我已经受够了。就让我烂死在泥泞和垃圾堆里吧，我发誓，要是再听到任何人对我说：‘再来一段，再来一句，请继续。’我一定拧断他的脖子！”

说着，他厌恶地挥手驱赶祂离开，就像赶走苍蝇或是流浪狗。

有那么一会儿，祂不能相信一个凡人居然打断了自己的话，被呛得半天没法出声，而等祂再开口的时候，气势已经一落千丈：“你，那啥，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滚！”昔日的诗人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祂默然，片刻之后转身离去，在祂身后，诗人已不见踪影，地上只有一袭褴褛的罩袍。

之二

祂曾高踞在神殿之上，用镶嵌着青金石的金杯痛饮奇思妙想的琼浆，白色玛瑙和红色玉髓的盘盏里盛满酣畅的诗行，华美的神殿里飘荡着激情与智慧的馨香……而今祂却屈身于东瀛一间狭窄的和室，将光辉的身躯别扭地折叠成小小的一坨，以适应周遭器物过分细致小巧的尺寸，只为了屈就那不肯再落笔的女子。

“整整四十帖华美的篇章，仿佛一卷无与伦比的织锦，摇曳绵延，为何不肯将这份美延续下去，为何第四十一帖，至今仍只有一行题目？”

祂的手指滑过案头，一个展卷的动作，于是，一卷珍贵美丽的奥陆纸自尘封中铺开，一行纤细流丽的汉字浮现在卷首——

“第四十一帖·云隐”

就像是几片花瓣，自哀婉绚丽的故事中飘来，沾染了墨迹，又落在纸上；又恰似东方传说里的飞鸿，踏过雪泥偶然留下的爪印。故事已沉寂许久，而飞鸿早就不知所踪。

“我能够抚慰你内心的寂寞与哀怨，我能够让你爱的人重回你的身边，只要你继续讲述这个故事，延续这个完美而虚幻的世界，留给所有不曾有幸窥见其风姿的后世的人们。讲述风华绝代的源氏公子之死，讲述那些还留在世上的人的故事，仍然有爱而不得的女子，仍然有敏感心灵的痛苦和煎熬，仍然有无法挽回的误会与遗憾，仍然有怀抱终生的追忆与纪念……”

“您就，饶了我吧……”女子俯身，双手扶地，额头碰触手指前的地面，“我已经，不想再写一行字了。我已经厌倦被追问故事之后的故事，谁爱上了谁，谁伤害了谁，谁与谁终成眷属，谁与谁天各一方……让别人去写吧，一定有人，仍有足够的耐心，以及无聊，来满足宫中女子浅薄的好奇心，将最好的时光虚掷空抛在案头。但是我心意已决，还请见谅。”

女子的声音轻柔婉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祂意识到自己已被她归入“宫中女人浅薄的好奇心”一类，不禁张口结舌，“啊咧？那个，你真的连这一章都不肯写完？”

“请原谅。”女子说罢，以袖掩面，不再多看祂一眼。

祂愕然，片刻之后起身离去，在祂身后，女子已不见踪影，室内只有一袭淡雅的纱衣。

之三

祂曾高踞在神殿之上，用镶嵌着青金石的金杯痛饮奇思妙想的琼浆，白色玛瑙和红色玉髓的盘盏里盛满酣畅的诗行，华美的神殿里飘荡着激情与智慧的馨香……而今祂却走在雾都恶臭熏天的街道，小心地躲避被马车溅起的污泥和粪便，短短片刻，好几拨扒手从祂身边裹挟而过，只为了拜访再没有下文的作者。

“你以非凡的想象力和洞见，将遥远而古老的国度重现，为何不肯展现它的全貌，为何不肯写完你的大汗的一生？”

祂摊开双手，一份报纸出现在祂手中，散发着许久之前油墨的的气味，最显著的位置，可以看到哥特体的标题，诡异而醒目——

《忽必烈汗》

“我能够为你驱散鸦片的迷雾和束缚，让你的妻子和孩子回到你身边，仿佛那些年轻闪亮的日子，还记得吗？那些日子里，即使你陷入沉睡，诗句仍会自梦海与时间之流上浮起，让你梦游上都的神河，河畔的迷宫、悬崖之上的逍遥宫，弹琴的阿比西尼亚姑娘……请继续啊，告诉世人大汗的帝国如何绵延千里，从漫天黄沙到冰天雪地，还有那跋山涉水而来的威尼斯人，他将如何纪录这个帝国所有的荣光与衰朽、奢华与苦……”

“你到底是哪个报社的？”作者毫不客气地打断祂，甚至都没有让祂说完最后一个单词，“我不可能再把这个故事写完，它只是一个梦，醒来时我还记得，但写到一半的时候，索西和华兹华斯来找我喝酒，我就忘得干干净净。老天爷，我都不晓得我对多少编辑说过了，你们这些人怎么就是不肯听人说话呢？如果你真的有兴趣，不妨听我说，我现在正在做一系列特别有价值有意义的哲学研究，我相信我可以充分调和正统基督教教义和德国先验哲学之间的关系，我已经快完成了，我想将之命名为《对沉思的援助》……”

“住嘴！”这次是祂打断了他忽然变得兴致勃勃的介绍，祂只觉得兴致索然，“我居然会浪费时间听一个英国人谈先验哲学……”

“看来我们已经相看两厌，就不要再浪费彼此宝贵的时间了。”他说。

祂哑然，耸耸肩，转身离开，在祂身后，作者已不见踪影，只有一件弥漫着鸦片气味的旧睡衣搭在床边。

之四

祂曾高踞在神殿之上，用镶嵌着青金石的金杯痛饮奇思妙想的琼浆，白色玛瑙和红色玉髓的盘盏里盛满酣畅的诗行，华美的神殿里飘荡着激情与智慧的馨香……而今祂却穿过浓重的雾霾，被呛得涕泪横流， 与送快递的和送外卖的一起等着老旧的电梯，只为了找到那停更很久的写手。

“你曾经一日三更，年节无休，从不用注水的情节和无营养的对话虚张篇幅，为何不肯继续施展这难得的天赋，却让故事中止在让人咬牙切齿的紧要关头？”

祂敲了敲桌面，虚拟屏幕缓缓升起，柔和的微光中跳出几乎快被遗忘的文档，文档上敲出八个字——

“作者已死，有事烧纸。”

“我能够为你带来海量的点击和订阅，让出版商、媒体人、制片人和投资者对你趋之若鹜。只要你保证日更，偶尔周末双更，继续让你的主角日天日地、所向披靡，将八荒四野的英雄纳入麾下，把天涯海角的美女收进后宫，遇魔降魔，见佛杀佛，虎躯一震，天下臣服……”

“您就饶了我吧，”曾经的写手苦笑着打断祂，“您说得倒轻巧，您来日更试试？海量的点击和订阅？出版商？制片人？编辑们到现在还是这套说辞吗哈哈哈……我干不来，真的干不来，您另请高明吧。我好容易过几天没有催更的舒坦日子，您就饶了我吧……”

“呃——”这前所未有的拒绝方式，一下子把祂搞懵了，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已经笑容可掬地拉开门，客客气气地请祂离开，“新晋的写手何止千万，您就别跟我过不去了好吗？”

祂茫茫然地迈出门去，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门已经在祂身后被重重地关上。

“谁TM再跟我说句更新试试？！”门的那一边，曾经的写手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

尾声

祂曾高踞在神殿之上，用镶嵌着青金石的金杯痛饮奇思妙想的琼浆，白色玛瑙和红色玉髓的盘盏里盛满酣畅的诗行，华美的神殿里飘荡着激情与智慧的馨香……更多的时候，祂却徘徊在神殿的库房，带着几分感慨和几分苦涩，盘点收藏——

在泥版上刻字的象牙笔、老旧的里拉琴、纤细的毛笔、快被磨秃的鹅毛笔、铅笔、钢笔、原子笔、签字笔、老式的打字机、古早的文字处理器、电脑、平板、硬盘……每一件都与它们曾经的主人颇有几分神似，每一件都与它们曾经是的那个人，有微妙的相同之处。

“如果你们肯好好更新的话，我也不想把你们收到这里啊……”祂叹气，“几千年了，那些与文字和故事打交道的聪明绝顶的人们啊，怎么就是永远不肯学乖。”

不，不要问祂的名字，不要轻易开始码字，一旦开始，就老老实实直到写出最后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