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大神庙

首席拷刑人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毕竟圣泉宫这样愉悦欢快的地方，她不宜久留。事态却在继续发展，甚至有些超出了卡维丝的理解能力。

布尼菲阁下被传唤后，痛快地承认了所有对他下流勾当的指控，但坚决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还不知深浅地表示在上圣河流域的诸多城邦中，有着他这种无伤大雅小癖好的统治者多的是，没有谁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更不需要掩盖。“真心说，我没有想到王朝的风气这么的假正经。”他满不在乎地说，“是的，我更喜欢和男人睡，但如果为了城邦，我也可以和女人睡呀。我可以给你们举出一打例子，证明像我这样的人，诞育子嗣毫无问题。你们不能因为这个剥夺我作为图穆尼城主的权利。”

就算是见识过千奇百怪申诉现场的上圣河首相和高等法庭大书记官，也感到颇有几分尴尬；祭司们干脆就闭上眼睛，作默默祷告状；国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勃然大怒，喝令他住口，又转而对阿蒙神庙的大祭司普赛斯大发雷霆：“这就是你们支持的人！这就是你们引导的城邦的风气！我对阿蒙神庙在上圣河流域的作为失望透顶！你们不配做阿蒙神的仆人！你们不配供奉阿蒙神！你们所有人！”

所有这些被添油加醋地传开，即将结束的泛滥季暗潮涌动。尽管图穆尼城邦的纠纷还没有定论，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布尼菲阁下这一次是玩完了。

在政治的交易场上，他原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而在婚姻的交易场上，他的身价也随之一落千丈。如果不能夺回城主之位，他很可能无法再回到图穆尼城邦，那么他所有的财产就只有匆忙带出的那几箱衣服、首饰和化妆品，以及两个被拷刑人“招待”过的随从。

宫廷中从来不缺少像他一样身份高贵却处境尴尬的“阁下”，仰仗国王或王后的一点好意，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地位和面子，装点着宫中的宴会和游乐，伺机寻找富有而出身较低的结婚对象，以改善经济状况——多半还都能成功。

但布尼菲阁下比他们还要更倒霉一点，国王明显地表现出对他的厌恶，在宫中，这几乎就等于宣判了一个人的死刑。

一度环绕着他的女孩们迅速散去，人人急于撇清和他的关系，毫无疑问，泛滥季结束后，他也许就不会在宫中出现了。

尽管他如此轻薄、愚蠢而荒唐，可宫中人们变脸速度之快，还是让卡维丝觉得心寒。

但卡维丝对这些毕竟关心程度有限，真正让她关心的，是王后那隐隐的不安越来越明显，而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王后和穆特大祭司伊提的谈话，在供奉穆特女神的小神殿里，她们屏退了众人，仍然安排卡维丝守在神殿外。

这一天，王后的祈祷还是那么虔诚而热烈，乞求穆特女神赐给她子嗣，而伊提的劝慰也依旧温柔和蔼，劝王后继续忍耐，更加虔诚。随后她们就开始谈论近日的风波，语气镇定、思路清晰，就好像方才的祈祷与劝慰是可以轻易搁置到一旁的事。

不管多少次，身居高位之人变换姿态的流畅速度，总是让卡维丝感到敬畏与钦佩。

伊提毫不掩饰对她布尼菲阁下的厌恶：“如果我是孟忒拉阁下，也会支持玛塔赫公主。——亲爱的，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她，她也确实是个不安分的小娼妇。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她坐上了图穆尼城主的位置，那也只是一个附属于阿拜斯的城邦，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哪里值得你这么忧虑。”

王后轻轻笑了一声：“我的好伊提，我何时曾以自己的喜好来评判任何位置上的人？就算玛塔赫真的上了我侄子的卧榻，就算国王日后仍然把泰伊丝嫁给我的侄子，那究竟只是小事而已。可是伊提，你是知道国王的，他一直想要把阿蒙大神庙迁到王城附近，只要有一点机会，他就要证明上圣河流域没有资格拥有大神庙。”

按照阿蒙神的教义，遍布圣河流域的大小神庙都从属于圣河源头的大神庙，而大神庙的至高祭司是所有祭司的首领，也是所有信徒的精神领袖。每一座神庙的大祭司都应由大神庙指派，接受其监督，并每年前往大神庙，向至高祭司及高级祭司团述行。——当然，所有这些早已流于形式，大神庙根本不可能像当年一样如臂使指地控制各地的神庙，即使是最弱小城邦的统治者，也都自行任命阿蒙神庙的大祭司，大神庙也基本上不干涉他们的行为。

至于这一任至高祭司，尽管在民间他是接近神一般的存在，可实际上就连卡维丝也知道，他只是各方势力角逐后被偶然放到那个位置上的一个书呆子，多年不问世事，专注于研究典籍、规范仪轨，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与神明沟通。

但是，尽管如此，只要大神庙仍然存在，它就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精神象征，并代表着某种势力——而且这种势力还有可能变得强大而危险。虽然大神庙所在的奇迹岭理论上不属于人间统治者的地盘，但就因为它在阿拜斯城邦境内，便成为阿拜斯强大起来并引领诸城邦的一个重要支撑。

也正因为如此，王朝一直想要将大神庙迁至王城附近，上圣河流域纠纷不断的诸城邦，在这个问题上少有的达成一致：既然圣河是阿蒙神每日巡游的天河在人间的投影，那么大神庙理应矗立于圣河的源头，或是入海口。

这个理由倒也振振有词、合情合理，为了强化这个理由，阿拜斯城邦还真的劳民伤财地跑去圣河下游入海口修了一座宏伟的阿蒙神庙，与上游的大神庙遥相呼应，并隐隐宣示阿拜斯对大神庙的所有权。

不幸的是，随着下游蛮族部落兴起，不断袭扰之下，入海口那座阿蒙神庙早已荒废，驻守的祭司换成了雇佣兵和重刑犯，到后来连这些人也不愿意去了，以至于此事成为王朝和各个城邦间的一个笑话。但只要是涉及大神庙归属权的问题，阿拜斯城邦就要把下游那座已经荒草丛生的神庙拿出来说道一番。——这样看来，倒也不能全然认为那是前代城主的愚蠢之举。

总而言之，阿蒙大神庙迁址是圣河流域经久不息的争执话题，这一次只不过借着图穆尼城主的品行瑕疵，被乌那斯三世再一次提起。

“我倒是真心希望大神庙能迁到王城附近，如果能看到普赛斯那条老狗不再耀武扬威，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伊提与普赛斯的矛盾由来已久，虽然穆特女神是阿蒙神的妻子，但两位神明的大祭司很少和睦相处。——事实上，任何神明的大祭司，都很难和睦相处，不管神话谱系中这些神明的关系如何，以及世俗中祂们的权势排位怎样，在祭司们心目中，永远是自己所侍奉的那一位最为重要和伟大。

但伊提与普赛斯的矛盾没有那么形而上，伊提只是觉得普赛斯对王后并非真心爱戴，所以需要对他保持警惕。

此外还有一个不能说出口的原因，普赛斯一直主张废除女性的继承权，对小公主泰伊丝来说，这是一个潜在的大威胁。

当然，伊提觉得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对王后不够真心爱戴，她就像一条忠诚而警觉的老狗守护着王后。——卡维丝还曾听她私下里劝诫王后不要过于信任自己。

“我担心的正是这种情形，”王后叹息道，“我从未想过自己能看到那一天——连大神庙也屈服于王朝世俗权力的那一天。”

“我的好孩子，你确实有许多值得担心的事，但唯独没有必要担心这个。那和你又有什么相干呢？就算大神庙迁至王城附近，那也是支持我们的力量，正好消弭普赛斯对国王过度的影响。”伊提很不以为然。

王后又叹了口气：“大神庙的存在是一种秩序的象征，阿拜斯城邦的力量不足以完全掌控它，但王朝的权力却可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国王的权力真正凌驾于大神庙之上，那就意味着世俗的权力超越了神明的秩序。这绝非好事，绝非好事。”

王后把“绝非好事”说了两遍。然后，她沉默片刻，轻轻地说：“如果有一日，国王可以凌驾于神庙之上；那么来日，就会有力量凌驾到国王头上，凌驾到我们每一个统治者的头上。”

又过了一会儿，她用更轻的声音——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犹疑和困惑，说：“我不明白，真的，我不明白。那些国王、那些城主，为什么他们竟然看不到这样的危险？如果今日他们可以任意安排自己喜欢的人成为大祭司，甚至至高祭司；那么来日，就会有人任意安排他们喜欢的人成为国王或者城主。”

这一刻落日西斜，余晖把圣泉宫美轮美奂的庭院染成夺目的金色，那种明亮、浓烈、如燃烧又如熔化一般的金色，仿佛要从周遭的景物上滴落下来，又好像下一刻就会有火焰熊熊燃烧。可是紧接着，夜色弥漫上来，将金色一点点淹没，沉静、迅速而又无情。

卡维丝紧了紧身上的披肩，觉得一阵寒意。

正在这时，她听到国王的声音：“小宠儿，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的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