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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拷刑人

Synopsis

《圣河往事》第一部:镜中繁花(卷一)


 

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但是很快,它就不再是秘密了。

 

卡维丝甚至怀疑宫中究竟有没有真正的“秘密”。有一个叫尼耶尔的官员,与她的父亲提赫斯同在下圣河首相座前效力,两人关系似乎还很不错,尼耶尔还曾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到卡维丝家作客,。

他是一个相貌和蔼的胖子,总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有两条滑稽的粗眉毛。但卡维丝知道,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四处打探、搜集情报,以便在阴谋和变动初露端倪时就将之掐灭,并把相关人等投进地牢。虽然归属于下圣河首相,但他能够直接向国王汇报,提赫斯对这一点很是羡慕。他还无意中在卡维丝面前说漏了嘴,他说:“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尼耶尔发现阴谋,有的时候则需要他制造阴谋。”

因此,当尼耶尔出现在圣泉宫时,就意味着有些秘密要浮出水面了。

起因是布尼菲阁下从圣泉宫外带回了一个年轻的奴隶,最低贱的那种,在温泉浴室里帮人按摩身体、搓揉污物和修剪指甲。据说布尼菲阁下很欣赏他的手法和力度,还有他年轻好看的脸和像小动物一样动人的大眼睛,便将他收为私人仆从。这个奴隶很快变得骄横起来,穿起细麻布的丘尼克,披着透明的麻纱披肩,刮掉胡子,画上眼线,涂着色彩夸张的眼影,有时还洒上金粉,戴着布尼菲阁下赐给他的首饰,项链、臂环、脚链和戒指,最后甚至穿上了绳鞋。——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王宫中多的是花枝招展、不可一世的仆从——有些人还能显赫相当长的时间。但这个人来自最底层,他那颗完全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头脑,并不能正确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一个王宫中的大人物看上了他,这个大人物拥有一座城邦,几乎相当于一个小王国里的国王。怎么能指望这个粗鄙的可怜人弄明白王宫中的规矩、等级和秩序呢,而且还是明面上和暗中两套。——这是他的恩主布尼菲阁下都未必能够洞察的。

事情随后变得十分丑恶,虽然是布尼菲阁下的新宠——而且大家都知道他为何受宠,但他本人其实更喜欢女人。在圣泉宫外,他凭着讨人喜欢的外表和肆无忌惮的下流劲儿,不知节制地追逐女人,且屡屡得手。他看不出在宫中有什么理由要控制自己的兴致,也看不出宫中的女子和宫外有什么不同。

很快他就领教到了有什么不同。这个奴隶的轻薄行为撞到了王后眼里,立刻被捆起来扔进了地牢,而且王后亲自下令,要狠狠地给他点教训。

于是这件事变得正规起来,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形,把人打个半死扔出宫去,或者让他烂在地牢里,再或者偷偷弄死,都不算难事。但既然王后下令,那就要有正式的审讯和拷问记录。

拷问进行的十分顺利,这个无知又倒霉的家伙大声嚷嚷他和布尼菲阁下的关系,希望能够得到保护;发现不管用时又说出了更多不堪入耳的细节……这时审讯者才发现面对的是极为尴尬的局面,虽然此人和布尼菲阁下的阴私众人皆知。但私下的流言和正式的审讯记录完全是两回事。阿蒙神庙的教义明确的禁制同性、尤其是男性之间的爱欲关系;而且国王本人对此也十分厌恶。

利益相关的各方迅速嗅到了风中的味道,积极行动起来,这个奴隶的供词不仅没有被压下去,还把布尼菲阁下的两个随从给牵扯进来,并从王城紧急召来专业的拷刑人。

事情看似不严重,来的却是首席拷刑人。这还是卡维丝第一次见到拷刑人,他们是隐秘而可怕的存在,关于他们有许多传说。据说他们中手艺最高的,可以将一个犯人连续拷问几十年,让他始终处在极大的痛苦中,却一直不死;还有人说死在他们手中的人无法进入冥界,因为痛苦不会随着死亡而终结,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死去,灵魂就这样一直在世间徘徊,哭泣、哀嚎。

圣河流域的所有的奶妈、厨娘和家庭教师都会拿拷刑人来吓唬孩子,但来到圣泉宫的拷刑人却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女人。

是的,女人,最好的拷刑人都是女人。有一种说法是女人更耐心、细致、不怕麻烦也不避肮脏,而且,在必要的时候,她们更残忍。她们更能够摧毁男人的意志,也不会对同性心软。但是向国王和王后汇报的这位首席拷刑人,看上去和气又快活,就像是谁家的奶妈或者厨娘,似乎随时都会从斗篷里掏出喷香的小饼干,发给周围的孩子。

而且卡维丝还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就连她说话的嗓音,也是好听的、暖暖的,虽然她说的话让人不寒而栗。“为了确保证词的可信度,我‘招待’了他们三次,分别在不同的部位,每次间隔两个小时,并用油莎草和罂粟软膏阻断之前的痛感。其中一位很了不起,他的回答一直清楚明白,更难得的是前后一致,没有矛盾——是个难得的意志坚强的人。另一位就不行了,他显然陷入了某种混乱状态,所以他的证词充满了……呃……想象力。所有这些,都是在阿蒙神庙和孔苏神庙的见证下进行的,完全符合程序,属于不可被推翻的证词。”

尽管拷刑人的到来不是秘密,但她的汇报却是在王后的寝宫中秘密进行的。拷刑人获得的证词虽然不可推翻,可是国王有权将之封存。

很显然,这一次国王不打算运用这样的特权。

“我该拿那个蠢货怎么办呢?”国王对王后说,“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还到我面前来申诉他的权利。真是住在沙子做的房子里还朝别人泼水。还有阿蒙神庙,他们难道不知道他干的什么勾当?竟然还站在他那一边。”他越说越愤怒,有那么一个瞬间,卡维丝几乎以为国王要让拷刑人也去“招待”一下布尼菲阁下了。当然他没有,他的怒形于色中有某种隐隐的、难以言喻的、接近于估量和盘算的神情,甚至有那么一点兴奋。

“至少我们应该听听布尼菲阁下是怎样说的。”王后说,和国王的反应并不一样,王后看上去有点心烦意乱,好像有些什么超出了她的预期和控制。

布尼菲阁下被带来之前,王后让卡维丝带着拷刑人退下,并为她安排食宿。

 

“我知道你,卡维丝小姐,听说你和我的外甥女是好朋友。”拷刑人对卡维丝说,“我是凯莎的姨妈伽凯塔。”

卡维丝恍然,难怪她看上去有些眼熟,她和凯莎的母亲妮忒夫人长得很像,圆脸,笑意盈盈的眼睛,丰腴的体态。

“可是,凯莎从来未对我提起……”卡维丝惊讶地说,又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道歉:“啊,对不起,夫人,我、我只是……”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把这句话说完。

伽凯塔爽朗地笑起来:“我明白,我明白。这不能怪那孩子,我想她心里是有点疙瘩的,毕竟,她差一点就成为我的学徒。”

原来凯莎母亲的家族,不仅是制作木乃伊的世家,也是医疗和拷刑世家,事实上,这三者是相通的。“我们制作木乃伊,也拷问犯人,从而了解人体的构造,皮肤之下肌肉、骨骼和内脏的样子,以及它们彼此的关系;人的感觉从何而来,疾病又因何而生,为什么有的人年纪轻轻就死去,有的人却能活到高龄;什么让人痛苦,什么让人舒服,还有最重要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死亡又究竟是什么。”她的声音温和平静,眼神和蔼明亮,那是人们说到自己真正喜爱的事物时才会有的眼神,“凯莎很有天赋,她应该进入孔苏神庙,学习所有这些。可是她的父亲坚持要让她做王后的侍从女官。当然,凯莎自己也更愿意进入王宫,没有哪个孩子会心甘情愿成为孔苏神的祭司,我记得当年我被选中的时候,也曾经吓得要死,哭得天昏地暗。可是之后我就喜欢上了这一切,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只希望凯莎永远不要知道她错过了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很是惋惜的样子。

卡维丝知道凯莎原本是要进孔苏神庙的,但她无法想象自己最好的朋友,差一点会成为拷刑人;更无法想象,会有人觉得成为拷刑人是比成为王后的侍从女官更值得期待的生活。

“我……”她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将谈话进行下去了,但维持愉悦的谈话是宫廷生活的重要原则,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一点也不了解孔苏神,我们从来不去祂的神庙,也不向祂祈祷。”

伽凯塔善解人意地转而聊起孔苏神。她告诉卡维丝,在圣河流域的诸神中,孔苏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明真相的人们把祂当作邪神。事实上祂是奈菲蒂丝女神的儿子,月神贝蒂丝的情人,掌管夜晚、恶灵与咒语。但很少有人知道,祂还是木乃伊之神,祂的神庙中供奉的就是木乃伊的形象,祂的祭司们在神庙中学习制作木乃伊,进一步学习治疗和拷刑。

卡维丝既惊讶,又有些着迷,她从未见过像伽凯塔这样的女子——通晓可怕的知识,双手沾满鲜血,但又有一种真正的平静和快乐,那是卡维丝在宫中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不曾感受到的,发自内心的快乐。

她忍不住问:“如果我冒犯到您,还请您原谅。可是,为什么您会觉得,做一个拷刑人,会比成为王后的侍从女官更快乐?”

伽凯塔的笑容更深了,她眼角和嘴角细小的皱纹,让她的笑容显得格外温暖:“我该怎样让你明白呢,我的孩子。因为这种生活给了我一种力量,一种让我的人生不再仰赖他人喜怒好恶的力量。作为拷刑人,我们只是工具,工具无所谓善恶,工具只需要准确、精密、有力,而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将获得更重要的收获,足以补偿所有的痛苦、恐怖、恶心和难受,那就是对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上最大的奇迹——人——的了解,对生命和死亡的了解。你想象一下,我们所有的人,都走在同一条路上,一代又一代的拷刑人、木乃伊制作师和医生,所有孔苏神的侍奉者,我们都清楚自己走在怎样的一条路上。这条路很长,看不到尽头,但是我们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在往前更进一步。这条路就是获得最终极的知识之路——关于生命的知识,关于死亡的知识,这二者本是一体。由此带来的快乐源于你自身,源于你的手和你的头脑,而不是你身处的世界或者任何人,因此没有人能够拿走。”

卡维丝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话,作为书记官家庭的孩子,她的家族供奉的是智慧、文字与书法之神透特,透特神才是给予知识的神明,祂的信徒学习书法、修辞、辩论、写作,了解文字与句子的奥秘,土地的丈量、税收的核算、各类文书的归档……进而是关于管理、权谋和政治的知识:王朝如何运行;战争从何而起、如何消弭;外交中强硬与妥协的平衡……她一直以为这些才是知识,有着真正的力量。然而伽凯塔,这个相貌平凡,身份可怖的女人,却告诉她世上还有另一种知识,另一种力量,更强大,更值得拥有。

可是,谁又能抵御这样的诱惑呢?谁又能不渴望了解生命与死亡的秘密?她原本以为那是神明才能涉足的领域,却发现有像她一样的凡人,已然步入其中。

她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同意伽凯塔的话了,也许,这真的是比成为王后的侍从女官更值得期待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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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ne 【回复】 2016-12-24 15:04:04

特别有道理哎, 这么说好的拷刑人确实应该是女性才对。以及干一行爱一行的专业人士!树拇指。(你看我没提宫斗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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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很早之前,我就在想,如果把我们耳熟能详的一段历史,移植到另一个时空背景下,重新演绎,会是多么棒的事儿啊。
    比如将秦淮八艳的故事,移植到一个类似衰亡前的古罗马世界;
    或者将印加帝国的灭亡,移植到一个类似古印度的神话世界……
    诸如此类。
    后来,看到盖伊·加夫里尔·凯的那一系列我称之为“时空位移”的小说,简直大生知己之感。
    何况凯还写的那么精彩!(除了他坚持要自己写中国古诗这一点之外……)
    久而久之,忍了又忍,我还是动笔了。
    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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