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私情

 

游园和宴会如期举行，坚持自己仍然是图穆尼城主的布尼菲阁下以盛装眩惑众人的耳目。卡维丝不禁好奇他是如何在仓皇出逃时还带上这么多的长袍、披肩、斗篷、头冠、假发、首饰、鞋和化妆品。在历代圣河王朝中，第五王朝的风气最为奢华，但布尼菲阁下仍然是人群中最花哨耀眼的那个。

“我不喜欢他，”美梅莎毫不客气地说，“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人恶心。”

这是她们难得的轻松时刻，三个人结伴溜出圣泉宫，去体验外面的温泉浴室，惊喜地发现其干净和舒适程度并不逊于王宫中的温泉，她们甚至可以单独占据一个小房间，水池旁有水果和甜酒。哗哗的水声让谈话变得肆无忌惮，不必担心被人听去。

卡维丝也有同感，也许是那位阁下湿漉漉的黑眼睛里的某种神情，也许是他柔美的嘴角细微的抽搐，或是他修长优雅的手指神经质的动作。但仍有众多宫中女子拥簇着他，迎合着他，在这个宜于求偶的季节里，他就像是一颗突然出现的星辰，年轻、俊美、显赫、富有——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够夺回图穆尼城主的位置，但这并不妨碍众多适婚的女子以及她们的家人，预先做一点感情投资。

就连美梅莎的父亲乌赛亲王似乎也颇为意动——这让美梅莎很是恼火。

乌赛亲王看来是终于接受了国王不会对他的女儿出手这一令人沮丧的事，开始积极在宫廷和朝中寻求新的联姻之道。卡维丝也得以见识到如美梅莎这样出身高贵的女孩子，婚姻之途是何等艰难。美梅莎的甚至在王位继承人的列表中——虽然排名几十位开外，所以卡维丝家这样还未获得赐姓的小贵族，或者是国王执政后才获得赐姓的新贵，以及瑟迦特家这样平民出身的权臣，根本不在乌赛亲王的考虑范围内。

然而像这样出身地位的得势者挤满了王宫和朝廷，有着王室血统和悠久传承的大贵族却逐一没落，正是在个过程中，国王缓慢、冷酷却又坚决地建立起他不可动摇的统治地位。

即使是年少无知如卡维丝，也隐约地感受到，统治一个王朝，一个广袤的国度，是一件多么可怕，又多么不可思议之事。

没人能说清这样的改变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那尔迈王太子去世后，哈维坦五世默许乌那斯三世脱离神庙，迎娶美莲塔蒙王后，而没有选择那些母族更为显赫的私生子；甚至更早一些，出身平民的臣子登上了权利的峰巅，“平民首相”不再引人非议，上下圣河的两位首相都是平民出身，掌握军队的阿卡及将军更是奴隶之子。

还有在所有这些背后，被掩饰、遮盖和抹煞的阴谋、叛乱和权力争夺，作为下圣河首相第一书记官的女儿和王后的侍从女官，卡维丝听过许多这样的传闻，有些甚至离她非常之近……每一次，对身处的这个宫廷越多一些了解，她就会更多一些谨慎和畏惧。

所以她真的不明白，出身高贵如美梅莎，从小就身处宫廷的核心，究竟是怎样保持了那份坦率与随性，还坚持着对婚姻天真的憧憬。

“我一定要嫁给我喜欢的人，谁也不能拦着我。”美梅莎拧起秀气的眉毛，像和谁吵架一样忿忿地说，“如果父亲要把我嫁给布尼菲阁下，我就进神庙！”

“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这是连卡维丝都不敢做的梦啊。

“我倒是觉得你已经有了一个秘密的情人。”瑟迦特打量着她，“你瞒不过我的，小姑娘。”她戏谑地说，一边开玩笑地捏了一把她的乳头。

卡维丝惊讶地看向美梅莎，更让她惊讶的是，美梅莎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竟然没有反驳，只是一拧身，从瑟迦特的“魔爪”下挣脱开来，整个人沉进温泉里。

卡维丝震惊的表情把瑟迦特逗乐了，她转身把卡维丝也捏了一下，哈哈大笑：“你真的不知道吗？你这个迟钝的小家伙。”

美梅莎从水中冒出头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整张脸都变成一种娇艳的粉红色，眼睛闪闪发亮：“你发誓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发誓！”

瑟迦特笑着说：“我发誓，我还可以拿一个更大的秘密和你交换——傻孩子，在圣泉宫这种地方，找一个情人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宫中每一个女人在和谁睡。”

“你是说，你知道每一个女人的情人是谁？”卡维丝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冒失地问，但实在好奇，就像所有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的女孩子一样。

“那要看你们怎么定义‘情人’了。”瑟迦特懒洋洋地说，对她们眨了眨眼睛，“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我的小女孩们。”

“我们才不是小女孩呢！”美梅莎瞪了她一眼，“如果你用这种开玩笑的态度，我就什么也不告诉你。”她并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赌气的表情，真是像极了一个小女孩。

“当然你不是小女孩了，我相信。”瑟迦特坏笑坏笑地看着她的脸颊、肩头和乳房，轻轻吹了声口哨。

美梅莎在生气和倾诉之间犹豫不决，气恼瑟迦特的轻佻态度，但又很想和她们分享自己的秘密。

一如既往地，卡维丝作了那个调解人，笑着搂住她的肩膀：“说嘛说嘛，好让瑟迦特告诉我们她的秘密。”

“是啊是啊，快告诉我们是谁，摘取了乌赛亲王的掌上明珠。而且我们要听所有的细节。”瑟迦特笑着说。

“你们发誓不要告诉任何人！”美梅莎再次要她们保证。得到两人以各自家族信奉的神明郑重起誓之后，她才半是害羞，半是喜不自胜地说：“是阿卡及将军！”

难怪！

这是卡维丝的第一个念头。

阿卡及将军和国王如此相似，甚至就像是国王的兄弟。当年乌那斯三世离开赛特神庙，带着十几个一同修行的同伴，经历了继位初期的动荡，以及之后长年的征战，活下来的只有阿卡及将军一人。在国王心目中，他的地位不言而喻。

这位将军还有着和国王极为相似健硕身材、彪悍气质和坚毅容颜，既然美梅莎真心倾慕国王，那么她转而投入国王替身的怀抱，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更重要的是，阿卡及将军和国王不同，他喜欢她，甚至为她着迷。——至少美梅莎坚持这么认为。

虽然将军在猎艳成绩上也直追国王，但美梅莎相信自己是不同的。毕竟她是宫廷中最高贵的少女之一，而阿卡及将军的出身实在太低微。他的母亲是一个奴隶，说不清他的父亲究竟是谁，而他伤痕遍布的黝黑皮肤，一直让人怀疑他的父亲或许来自下圣河流域的蛮族。如今的位高权重并不能遮掩这一点，按照圣河王朝的法律，严格来说他仍然是奴隶，甚至是野蛮人。

“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说她一定会娶我。”美梅莎喜孜孜地说，眼睛里热烈的光芒简直可以让温泉水沸腾，“你们能相信吗？第一夜的时候，他竟然哭起来了！哈梭尔在上啊，那可是整个王朝最勇猛的人——是的，我爸爸说过，就连国王也没有他那么强壮骁勇！他说他从小就梦想着娶一个贵族家的女儿，而他的母亲总是叫他弄清楚自己的身份，管好自己的脑子、嘴和下半身。他说他多么希望他母亲还活着，能看到这一切，看到他娶一个亲王的女儿，一个有着王室血统的妻子，而我们孩子将是毋庸置疑的贵族，身上流淌着最高贵的血液。”说到这里，美梅莎羞红了脸，她捂住脸，嚷嚷：“你们一定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要嫁给他！我一定要嫁给他！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亲王！”

卡维丝看见瑟迦特的脸色变了，她清瘦聪明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点淡淡的嘲弄神气，此刻那种嘲弄更明显了，却又混合着惆怅、失落和同情。

美梅莎全然不觉，她又絮絮叨叨、喜不自胜地说了许多，说她和阿卡及将军如何在比武“混战”中第一次拥抱和亲吻；将军如何一直注意着她，但是从来不敢有所动作，甚至最开始还是美梅莎主动挑逗；之后他又如何热情似火，如何不负他王朝第一将军的威名；他们怎样幽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肆无忌惮……他说的每一句话，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送给她的每一样礼物，甚至他们在床上每一种姿势和花招，她都急切地拿出来和卡维丝和瑟迦特分享，看她这种兴致勃勃，完全控制不住的劲头，卡维丝很惊讶她之前怎么能一直瞒着她俩，自己又怎么会毫无觉察。

“都说阿卡及将军在战场上最能把握时机——看来不止是在战场上啊。”瑟迦特嘲讽地说，“大家都知道他铁了心要找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只是没想到他的手伸得这么高。”

“不管他最初转的是什么念头，现在他已经完全为我着了迷！”美梅莎反驳道，“他为什么不能娶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孩，和他一比，那些贵族男人都像是阉过的猪猡，更不用提布尼菲阁下这只耗子了！”

瑟迦特噗嗤一笑：“看来你已经学会了他那套谈吐了。阉过的猪猡，这种话居然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卡维丝也忍俊不禁。

随后，瑟迦特正色道：“但是，你是知道的吧。你的父亲绝不会允许你嫁给一个奴隶的儿子，不管他现在有多么显赫。”

“我才不管我的父亲会怎么想呢，如果国王让他把我嫁给阿卡及，他就得让我嫁！顶多克扣一下我的嫁妆，可是阿卡及才不在乎我有多少嫁妆呢。”

“这倒是，自从提顿亲王失去他最心爱的儿子，所有的大贵族都吓破了胆。”

自从寄予厚望的私生子被国王处死之后，提顿亲王就躲进了自己的庄园，国王多次邀请他回到宫廷，他一直推说自己在生病，把世人已知的所有的病都生过了一轮。更离谱的是，亲王把年幼的女儿统统送进了神庙，而两个成年的女儿，一个嫁给了他的侍卫长，一个嫁给了他庄园总管的儿子。对于像他这样的大贵族来说，这样放弃联姻的资源，已经算是自暴自弃了。

“如果提顿亲王的女儿都能够嫁给庄园总管的儿子，我为什么不能嫁给阿卡及？”有那么一会儿，美梅莎的话听上去合情合理，她的小小的情事和对婚姻的梦想，听上去也浪漫而美妙。

但是瑟迦特冷静的声音破坏了这一切：“因为庄园总管的儿子谁也不是，而阿卡及将军掌握着军队。——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犯这种傻，以为国王会允许他娶一个亲王的女儿。”

“难道你比阿卡及更了解国王？”美梅莎不服气地说，“国王一心想要削弱我们这些大贵族，分解我们的领地，控制我们的私人军队，他会高高兴兴地让父亲给我大片的领地和大支军队作为嫁妆，阿卡及这是在为国王分忧。”

卡维丝震惊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还是真的像她一直表现得那样没心没肺，身为一个女儿，她怎么能如此满不在乎，甚至带着几分喜悦地谈论国王对她父亲的猜忌和削弱。

美梅莎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然我们还能怎样，既然我的家族注定要没落，那我何不为自己找个真正值得嫁的男人，一个有未来的男人。”

至少她相信他爱她，至少她相信，他为她而着迷。

 

卡维丝轻轻吐出一口气，忽然之间，她似乎也追随着美梅莎的脚步，步入了冷酷无情而诡谲莫测的成年人的世界。

“那么瑟迦，你的秘密是什么呢？”她帮着美梅莎避开这敏感而又尴尬的话题，转向瑟迦特，“你的秘密情人又是谁呢？”

瑟迦特嗤笑：“别傻了，卡维，你我除非上了国王的床，不然没有谁会把我们的情人真当回事——也许除了我们的父母。不，我的秘密情人不算秘密，我要告诉你们的秘密是——”

她眯起眼睛，嘴角的笑容里带了点美丽的邪气：“关于布尼菲阁下。是的，我父亲十分肯定，他是那种只能和男人上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