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政变

 

几天之后，一群人突然到来，扰乱了圣泉宫的欢快生活。

其中有瑟迦特的父亲——上圣河首相诺尔迦大人，有高等法庭大书记官，还有阿蒙神庙的大祭司。这很不寻常，在泛滥季假期，一应政务由留守王城的内阁处理，只有最紧急的才会呈报到国王面前。而和他们一起到来的，还有几个上圣河流域图穆尼城邦的使者，这就更不同寻常了，泛滥季的圣河无法行船，要从上圣河流域过来，必须穿过险恶的山地和大片的砾石荒漠，除了难民和逃犯，很少有人会冒这样的危险。

很快她们从瑟迦特那里得到了消息——卡维丝曾担心瑟迦特和美梅莎相处不好，但事实并非如此。身为权臣之女，瑟迦特待人接物颇有手腕，而美梅莎又是没有什么心机的女孩，结果是同处一室的三个女孩，居然也成了朋友。

当然，不妨再强调一遍，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王后喜欢看到身边的侍从女官和睦相处。

“他们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图穆尼使者，是城主布尼菲阁下和他的侍卫。”瑟迦特告诉她们，“父亲叮嘱我务必保守秘密，可是你们知道，在宫中哪有什么秘密。我可不希望你们从别处听到，再来责怪我没有同你们分享秘密哟。”

“是吗是吗？”美梅莎兴致勃勃，“是布尼菲阁下吗？我记得四年前他继承城主之位后来王城朝见，大家都说他很漂亮。可惜那个时候我生病了，住在别墅里，没能见到他。”

卡维丝失笑，瑟迦特和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好笑眼神，说：“想必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国王应该会为他举行游园和宴会。”

“游园？宴会？难道他赶在泛滥季冒险来到圣泉宫，就是为了从王朝宫廷里挑选一个新娘？”

“穆特在上啊，美梅莎，你的脑子里除了舞会、新娘和美男子，就没有旁的东西了吗？”瑟迦特实在忍不住，嘲笑了她一下。

又说：“布尼菲阁下究竟还是不是图穆尼的城主，这可真不好说。图穆尼发生了政变，玛塔赫公主把他囚禁了，据说还想杀了他，幸亏阿蒙神庙的人出手营救，他才逃了出来。”

她给卡维丝和美梅莎解释其中的复杂关系：图穆尼的前任城主没有儿子，玛塔赫公主则是前任城主最年长的女儿，布尼菲则是他姐姐的儿子。公主嫁给了她的表兄，也是城邦中势力最大的贵族家的嗣子，在丈夫家族的支持下，一直宣称应该由自己继承城主之位。不久前，公主的丈夫去世，她便指控城主布尼菲是幕后凶手，本意是要毒杀自己，接着抢先发动政变，囚禁了布尼菲。

城邦中的各大家族都站在玛塔赫一边，而阿蒙神庙则支持布尼菲，他们把他救出来，又护送他向圣河王朝寻求庇护和支持。

“可是，图穆尼不是阿拜斯城邦的附庸吗？为何不向阿拜斯城邦申诉，直接找到了国王？”卡维丝好奇地问。

瑟迦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阿拜斯城邦新任的城主孟忒拉阁下已经明确表示，按照城邦自治法典，他没有权利对图穆尼的政事加以干涉。但布尼菲阁下的说法是，孟忒拉阁下曾经是玛塔赫公主的情人，至今两人还有暧昧关系。”

“啊？玛塔赫公主不是据说曾经是王后的好朋友吗？那她应该已经不年轻了吧？”

“她与我们的王后同龄。——但是人们都说她非常有魅力。”

这下连卡维丝都惊叹了，在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眼中，那已经是可以当她们母亲的年纪了。

同样的，在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眼中，婚姻、爱情和女人的魅力，就足以主导一个城邦的政局走向。

而现实中，一个城邦的政变，其复杂程度绝非少女们的想象与闲谈所能把握的。

 

这一夜，王后屏退了身边众人，只留下卡维丝，对她说：“今晚在我的寝宫有一场秘密会谈，我要你守在外间，不让无关人等进来，尤其要拦住泰伊丝，别让她乱闯。同时记得送饮料和点心进来，还有，给油灯加油。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孩子，不用我嘱咐你也应该知道，这样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最好的朋友和你的家人。你能够做到吗？孩子。”

卡维丝心跳加快，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像平日一样温顺轻柔：“您知道您可以信任我，永远、一切。”

王后笑着摸摸她的脸，有点惆怅地说：“我要开始考虑该把你嫁给谁了，你是这么好的孩子。”

最先到来的是穆特大祭司伊提；然后是上圣河首相和最高法庭大书记官，他们都带着自己的随身书记官；接着是阿蒙神庙的大祭司普赛斯，带着一位卡维丝不认识的高级祭司。

“普赛斯大人不食用任何含酒精之物。”那位高级祭司叮嘱卡维丝。

卡维丝恭敬地回答：“您放心，我知道的。”

是的，她知道。她知道王后最喜欢在新鲜葫芦里浅酿的葡萄酒，有时兑一点玫瑰花汁；伊提大人只喝五针松叶和松子泡的水；上圣河首相和最高法庭大书记官都爱喝啤酒，也喝油莎草汁；而普赛斯大人则偏爱烤干的大麦冲泡的茶，有时候加一点蜂蜜。许多次参加宫廷宴会的时候，半是有意，半是无聊，她留神宴会上众人的饮食习惯并一一记在心里。

有一次她无意中对父亲说起来，父亲高兴地把她举起来转了好几个圈，狠狠地亲了她几下，把她说的都认真地记了下来，然后叮嘱她不要告诉任何人。

最后到来的是国王，他脸色阴沉，他身后的年轻人应该就是布尼菲阁下了。卡维丝惊讶地发现这位阁下确实非常漂亮，他没有国王那样线条刚毅、棱角分明的脸，也没有那样健硕的身材和闪亮的皮肤，他的身材纤细修长，面孔年轻而柔美，皮肤苍白细腻，卡维丝无法把他想象成一个城邦的统治者。

但是国王，国王比他要耀眼一千倍。

看到卡维丝，国王露出了一点笑意：“你好啊，小宠儿。”

国王亲昵的语气让布尼菲阁下惊疑不定，他犹豫地对卡维丝露出一个殷勤的笑容。

卡维丝直觉自己不喜欢他，他的神情和笑容里有什么让她觉得不舒服。但她还是恭敬地垂头行礼，用温顺的语气提醒他自己的身份：“我应该给您准备什么饮料呢，阁下？”

“哦，我……你会不会调甜的椰枣酒？”

“我会，阁下。”

国王笑着问：“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卡维丝的舌头有点打结，她想要说一句俏皮话，就像那些胆大的侍从女官们偶尔会在国王面前说的那种，但她只是嗫嗫地说：“我知道的，陛下，清水或烈酒，您只喝这两样。”

国王满意地拍拍她的头，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今晚给我清水就好。”

 

隔着厚厚的石墙，卡维丝仍能隐约听见密室里的交谈。布尼菲阁下甚是激动，说到悲愤处他的声音会变成一种尖细的嘶喊，“她把城主的宝座变成娼妇的卧榻！我都准备屈尊迎娶她的女儿了，她还是不能满足！”上圣河首相诺尔迦大人不得不提醒他控制一下情绪。

卡维丝一点也不奇怪为何图穆尼的大家族都支持玛塔赫公主，换作是她，也不能容忍这样一个神经质的年轻人作为统治者。

阿蒙大祭司普赛斯大人却支持他，“在继位序列中，男性排在女性之前，这是阿蒙神的教义明确规定的。”

最高法庭大书记官则表示，在圣河王朝和各个城邦的历史中，都有过女性统治者，“如果玛塔赫公主能够提出充分的理由，证明自己比布尼菲阁下更有资格成为图穆尼的城主，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她。毕竟，现在我们听到的只是布尼菲阁下单方面的陈词。”

“我们还没吃够女性统治的苦头吗，她们的统治权大都旁落到她们的丈夫手中。”普赛斯反唇相讥，“我一直主张应该严格遵守阿蒙神的教义，把女性从继承序列里剔除出去。”

“你还主张把穆特神庙收归阿蒙神庙呢。”穆特大祭司伊提尖刻地说，“或者说，你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神庙都收归阿蒙神庙管理。”

诺尔迦大人又不得不提醒两位大祭司就事论事，不要跑题。

而他的建议是将决议权交给阿拜斯城邦的城主，“大城邦有权裁决附庸城邦的重大政务，这是第三圣河王朝邦卡大裁决所明确的，城邦自治的权利不可随意动摇，这是王朝统治上圣河流域的基础。不可因为某个城邦某个家族的私人恩怨而动摇这一基础。”

“他和她睡过了！我告诉你们他和她睡过了！而且还一直在睡！”布尼菲阁下尖声嚷嚷，“他当然会支持她！你们真的要袒护这伤风败俗的一对吗？！”

这下王后都忍不住了：“在讨论统治资格的时候，扯上绯闻和私情是极不合适的，你的家庭教师难道没有教过你这些！”她就像训斥自己孩子一样，用轻柔但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说。

诺尔迦大人也毫不客气地说：“这种话题是说给无知的百姓们听的，请不要拿来影响我们的判断，阁下。”

最后，国王发话了。他指示在泛滥季结束之后，新任阿拜斯城邦的城主孟忒拉阁下来朝见之时，带上图穆尼城邦的玛塔赫公主同行，双方对质后再作裁决。而在这段时间，布尼菲阁下在王朝的保护之下。

 

众人散去，国王就留在了王后的寝宫里，他忍不住咒骂：“那个笨蛋！他应该牢牢抓住玛塔赫要杀他这一点来提出控诉，而不是扯什么奸情，什么继承权。”

“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王后温柔地劝慰，“我的侄子要趁机宣示城邦的自治权，阿蒙神庙要扩大在世俗统治者中的权力，图穆尼城邦不能忍受被一个傻子统治。如此而已。”

国王更粗俗地骂了一句，又说：“我考虑过把泰伊丝嫁给孟忒拉，现在我要重新考虑了。”

王后没有立刻回答，显然，她在权衡这一做法的利弊。然后她叹了一口气：“作为母亲，我当然不愿意把我的女儿嫁给那样一个人，尽管他是我的侄子。但作为你的王后，我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可是他和玛塔赫……见鬼！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听说你们曾经是朋友？”

“玛塔赫，她一直很有野心，也很有主见。——如果让她和布尼菲对质，她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她很美吗？”

听到这里，卡维丝捂住嘴，无声地笑了，纵然是国王也不能避免这样无聊但有趣的好奇。

王后轻声笑了：“人们都说她没有我漂亮。”

国王似乎也笑了，但随后，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图穆尼老城主有儿子的话，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卡维丝无法想象，此时王后是怎样的心情。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温暖而柔和：“伟大的荷鲁斯三世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快五十岁了；最受爱戴的王后赫姬，也是四十多岁才生下贤王努提。我从未失去信心，我的陛下，这是阿蒙神和穆特神对我们的考验，我们一定要有信心，将一切交给神明。祂们会看到我们的虔诚，也会看到我们的勇气和信心。”

于是，王后寝宫的灯火黯淡下来，卡维丝轻手轻脚地放下各处的帷幕和帘拢，为油灯罩上灯罩，又轻轻合拢一层层的宫门，叫来值夜的仆从和侍卫，这才悄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