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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混乱

Synopsis

《圣河往事》第一部:镜中繁花(卷一)


 

要论国王最喜欢的娱乐活动,莫过于比武大会了——也许能让他回忆起在赛特神庙修行的日子。人们都说,如果乌那斯三世没有成为国王,也许会是第五圣河王朝最骁勇的战士和最伟大的将军。然而作为国王,他从未亲自征战。

战争离宫廷太过遥远,尽管在王朝的边境,战争从未停止。上圣河流域各个城邦间大大小小的冲突连绵不绝,常常演变成需要王朝军队介入的局部战争;下圣河流域的部落时降时叛,时而彼此混战,时而勾结起来共同与王朝为敌;还有沙漠中神出鬼没的蝎民,他们自称是蝎王的后代,圣河流域真正的主人,不断的骚扰沙漠边境的城市。

但在宫廷中,对于卡维丝她们而言,战争就是比武大会上装饰着华丽羽冠的骏马;线条洗练、雕刻精美的战车;侍卫们华丽的胸甲、威风凛凛的头盔、彪悍的身姿和健硕的肌肉。他们都配有比人还高的盾牌,包着牛皮,有些人会用血和金粉写上心爱的姑娘的名字。还有耀眼的标枪、砍刀和长剑,厮杀之前,他们会请心上人刺破手指,将鲜血滴到锋刃上。

在圣泉宫,比武大会没有那么血腥,更具有戏剧性和娱乐性,女人们有时也参与其中。年轻的侍从女官和美丽的女仆扮作到凡间游玩的女神,遇到蛮族部落,大声呼救,年轻的勇士们闻声赶来,与蛮族战士厮杀搏斗。他们不仅用木质的刀剑互相攻击,还用水桶互相泼水——最后索性用桶砸来砸去。总管大人还别出心裁的用动物的膀胱装上水、花瓣、颜料、油脂和泥浆,做成“投石”,双方用改良过的小型投石机互相发射,整个山谷间喊叫和欢笑声沸反盈天。就连旁观的人都会被淋得透湿,而“参战者”无论男女,面目全非、狼狈不堪又兴奋不已。

这种“战争”的规模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频繁。总管大人一边叫苦连天(因为准备和防护工作越来越繁重);一边花样翻新(因为大家都乐此不疲)。有时候是蛮族获胜,有时候则是勇士们,全看国王扮演什么角色,是蛮族的王子,还是勇士的首领。

这一回,卡维丝也未能幸免地被卷进了“战场”,随驾的年轻侍从女官人数有限,她被派作扮演舞蹈之神撒莎,戴上白色母牛的面具,雪白的假发上装着两支短短的金色牛角(卡维丝一直很好奇,为何轻盈无比的舞蹈之神会化身为笨重的母牛)。美梅莎则扮作惩罚女神塞克荷墨忒,戴着母狮的面具,面具上贴着夸张的獠牙,夸张的红色的假发仿佛火焰。

都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她俩很有点紧张,约好了一定要一起行动,以免受伤。但是“战争”刚开始,被第一个“投石”砸中之后,美梅莎立刻就玩疯了,卡维丝看见她被一个强壮的蛮族战士扛上肩头,就骑在他肩膀上,抓着他的头盔,激动地大喊大叫起来,甚至不知从哪里抓到一把木刀,也跟着四下乱砍,又哈哈大笑。卡维丝自己也一下子就被人潮卷走了,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挤在一群年轻勇士中间,他们用手臂搭成一个环,把她保护起来,而她的金色牛角已经掉了一只,衣服上和面具上也溅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草汁液、泥浆和蜂蜜,狼狈不堪。但她发现自己也在大声地笑着,肆无忌惮地拥抱着身边的年轻勇士,让他们吻自己赤裸的肌肤,一个又一个,灼热的阳光、飞溅的水花、喧哗的人声、年轻肌肤上滚烫的温度,男性的体味和汗臭,让她仿佛陷入了一种微醺的疯癫中……她摔倒了两次,但总管大人把防护工作做得极好,地面上要么浇着厚厚的泥浆,要么铺着干草和苔藓,而且她身边的勇士们都很有经验,总能及时把她拽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渐渐飘了起来,她的勇士们想要抓住她,但人群的漩涡裹挟着她从他们身边荡开,越荡越远,她咯咯地笑着,开心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眼泪都控制不住地涌出来……这时,她看到了国王,远远地,比所有的人更高大,比阳光更耀眼。他没有戴面具,但他钉着累累金环的脸就像是一张黄金的面具,而他燃烧的黑眼睛仿佛能烧透所有的面具和伪装。这一次他扮演的是蛮族的王子,全身上下只有一条金色的腰绳和一双金色的长靴。卡维丝带着点眩晕地看着他的身体,她在无数次梦中偷窥过的身体,几近完美的线条、宽肩、长腿、壮硕的胸膛、彪悍平坦的小腹、紧绷的腰部线条,皮肤上的金粉被汗水冲刷成一道道斑驳的痕迹,每一道痕迹、每一块肌肉仿佛都在肆无忌惮地宣示着纯粹的男性魅力,近于野蛮,无比骄横,然而让她心荡神摇。

卡维丝仿佛被蛊惑了,不能挪开自己的眼睛,她看见国王大踏步地向她走来,两旁阻挡的人群就像撞上堤岸的水花狼狈地分散开,她看见国王的脸,仍然如面具一般,但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又像凶狠又像温柔的神情。那一刻她只想停在原地,甚至想要就此死去,而她的国王分开众人,踏着水花和泥泞向她而来。

一切仿佛变得缓慢而悠长,阳光、喧哗、热度、气味……让卡维丝怀疑自己又在做梦,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而疯狂的梦,然而即使是在梦里,她仍然知道,她必须躲开。

又一波人潮涌来,卡维丝用尽全身力气,摘下假发和面具,往空中一扔,一弯腰钻进人群的空隙中,转眼就被人潮带走了。

下一刻,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与热情,茫然地被人潮裹挟着,从一个臂弯到另一个臂弯,一个胸膛到另一个胸膛,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挡在脸上,挡住不断涌出的眼泪。

欢乐到近于疯狂的人群中,卡维丝用手挡住脸,失声痛哭。

“嘿,姑娘,你怎么了?”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问,“第一次玩?被吓到了?”是一个粗豪的大嗓门,接着她就被一条粗壮的胳膊护住,伴随着一阵热心的嚷嚷:“让开让开!这个小姑娘吓坏了。让我把她拎出去……”有人把手伸到她的腋下,把她架起来,三下两下就拨开人群,把她放到了“战场”的边缘,让她靠着一棵树坐下。

 

卡维丝昏头昏脑地坐起来,看到一张和善的大脸,满脸的络腮胡子表明他是一个奴隶或者仆从。大胡子递给她一个水袋:“嘿,喝口水,休息一下,别紧张,要不要我去帮你叫什么人过来?”

卡维丝喝了一口水,觉得心落回胸腔,眼前的景物也清晰起来,细声细气地说:“谢谢您。”

大胡子的脸红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笨拙地安慰卡维丝:“别害怕,小姑娘,大伙儿都是玩,不会出事儿的。我在圣泉宫六年了,都不记得参加过多少回了。总管大人是个可靠的人,只要出一次乱子,他的脑袋就保不住了。他可小心着呢。”

又问:“你有没有小姐妹或者小情人,要我帮你把谁找过来吗?”

卡维丝摇摇头:“不用了,谢谢您。”

大胡子在草地上擦了擦手,然后拍拍她的肩膀:“其实我是总管大人安排在人群中急救的。我一直干这个,别看这么乱,你随便点一个人,我一下子就能帮你把他拎出来。”

卡维丝看着那片“混战”的人海,忽然之间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就在片刻之前,她深陷其中,以为整个世界就在那一片混乱中旋转。但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只隔开几步路,她就已经离开了那一切,成为一个旁观者。

她对大胡子露出一个礼貌而温和的笑容:“谢谢您,真的没关系,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这时“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卡维丝又看见了国王,他满身满脸的泥浆,扛着两个衣冠不整的半裸的女孩子,是那对双胞胎姐妹,她俩在国王肩头装腔作势地挣扎着,尖叫着,周围的人也都在哄笑,人群渐渐聚拢起来,拥簇着国王和他美丽的“俘虏”,向看台挤过去。

“哟呵!哟呵!”大胡子笑眯眯地国王喝彩——不,他不是给国王喝彩,他是在给那一对姐妹喝彩,“干得不错!今年总算是有人逮住国王陛下一回了!”

他告诉卡维丝,这对姐妹是从圣河上游流浪过来的难民,被巡林人送到圣泉宫。她们还带着一个小弟,姐弟三人都饿得半死。弟弟年纪太小,没能活下来,姐妹俩先是在厨房里干活,没多久被总管发现了。总管悉心调教了她们三年,这才献给国王。

他还告诉卡维丝,合适侍奉国王的人并不容易找,她们的家人越少越好,最好是孤儿,还不能是罪犯的女儿。要美丽,还要聪明,但聪明美丽的女孩子性格通常不会太温顺,所以需要花费时间和力气调教。有几年总管大人不得不到奴隶市场去去买些女孩子来侍奉国王。

卡维丝问道:“那侍奉国王之后呢?她们会怎样?”

“哦,运气好的话,国王会把她们带走。不过就算没跟着国王走,她们也会嫁得很好。有国王的赏赐和总管的保护,这样的姑娘可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娶到手的,总要向大人们行贿,还得姑娘自己愿意。”说到这里,大胡子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要是能让我娶到一个,我梦里都能笑得醒过来。”

卡维丝瞠目结舌,这样的回答让她觉得荒唐而不可思议,同时又有点说不清的难过。就像一滴冰冷的水,滴进这个热闹非凡时刻。

这一刻她又感受到了那只手,那只看不见的手,再一次为她掀开无形的帷幕,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就在她身边,但她闻所未闻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爱情不是垂死百合的低语,不是漫长的忠诚与怀念;也不是欲望和尊严的搏斗,不是为王冠镀上一层玫瑰金的光环。而是饿得半死的女孩向上挣扎的生路,是卑微的生活中可怜的保障,是络腮胡子的魁梧壮汉梦想着染指国王的残羹冷炙……她不知道这只手还会出现多少次,就像她不知道这个她身处其中的世界,还有多少副不为她所知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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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ne 【回复】 2016-12-22 22:10:16

哦哦哦,旁观者的叙事,终于在这一刻明了了起来。能够在16岁拥有这种抽离的智慧,实在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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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很早之前,我就在想,如果把我们耳熟能详的一段历史,移植到另一个时空背景下,重新演绎,会是多么棒的事儿啊。
    比如将秦淮八艳的故事,移植到一个类似衰亡前的古罗马世界;
    或者将印加帝国的灭亡,移植到一个类似古印度的神话世界……
    诸如此类。
    后来,看到盖伊·加夫里尔·凯的那一系列我称之为“时空位移”的小说,简直大生知己之感。
    何况凯还写的那么精彩!(除了他坚持要自己写中国古诗这一点之外……)
    久而久之,忍了又忍,我还是动笔了。
    就是这样。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