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歌声

 

圣泉宫中毕竟有无数赏心乐事，足以让卡维丝感受到泛滥季的乐趣。其中有好些是王城中无法享受到的：野餐、篝火、垂钓宴、打猎、烧烤……圣泉宫总管总能发明一些好玩的小游戏，比如在树上吊着涂满油的水鸭，让侍卫们骑马冲过去拧下鸭头，过程状况百出、滑稽无比，每一个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再比如让小猪仔在泥浆中赛跑，那些吱吱乱叫的小东西根本不听指挥，满场乱蹿，搞得泥浆四溅，围观的人又跳又笑又骂，还有人被小猪追着到处跑，卡维丝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混乱好笑的场景。

一天的游乐结束，就是温泉时间——圣泉宫即是因众多温泉而得名，据说这些温泉不仅能够消除疲惫，还有种种神奇的疗效。然而宫中的公共温泉总是人满为患，于是头脑灵活的总管大人又在宫外开辟了好几处私家温泉，虽然收费不低，却也大受欢迎。还有为仆从和奴隶准备的简陋的大浴池，收费低廉，生意也很火爆。接着就来了贩卖食物、浴液和香膏的小贩，搓澡、按摩、理发、刮胡子的匠人，表演的艺人，讲故事的行吟诗人……而当妓女、乞丐和小偷也来了的时候，就是总管大人收入最丰厚的时候。

国王对此一笑置之，对那些能带给他乐子的人，他总是非常慷慨。

因为王后的宠爱，卡维丝常常在王后温泉中沐浴，有时王后还会带上小公主。王后温泉那大理石的浴池旁种满了茉莉、香兰和鹮尾竹，青铜雕刻的花藤形状出水口不停地流淌出新鲜干净的温泉水，乳白色的水面上洒满花瓣，细麻布包着的特制麸皮被水打湿后，有一种牛奶的香味。小公主的彩色浮石小船、天鹅、河马和鳄鱼就在花瓣中一沉一浮，她追着它们，玩得不亦乐乎。也许是因为母亲过于宠爱，小公主显得比同年龄的女孩子更幼稚，她时时发出无忧无虑的欢笑声，清脆而甜美，让卡维丝都会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你，给我唱一支歌。”有一天晚上，小公主忽然这样要求她。

虽然不能和那些行吟诗人与歌者相比，但在王后的侍从女官中，卡维丝的歌声最为动听。

“泰伊丝，我怎么和你说的？”王后用温柔的口气责备女儿，“不可以对人提出无礼的要求，即使对方的身份比你低，你也要给予她们足够的尊重，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她们真正的爱与忠诚。”

 “好吧，”小公主嘟起嘴，“卡维丝，请你给我唱一支歌。”

王后把食指按在嘴唇上，轻轻摇头：“哦，泰伊丝，卡维丝是陪伴我的侍从女官，不是用技艺取悦我们之人。你要明白这区别。”

只有以声色技艺事人的艺人或者奴仆才会在众人面前唱歌跳舞，平民与贵族家的女子只能在人前演奏乐器，她们的歌声和舞姿要留给更亲密的人群——家人、爱人和朋友。

小公主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忽然给了卡维丝一个甜甜的笑容：“可是，卡维丝是我的朋友，不是吗？朋友给朋友唱一支歌，有什么不可以呢？”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王后也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卡维丝笑着游到小公主身边，亲昵地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颊：“公主殿下，您真是个小淘气。”

除了国王和王后，从未有人如此亲昵随意地对待小公主，她愣了愣，似乎感觉还不错，于是笑嘻嘻地抓住卡维丝的头发，半是撒娇半是命令地说：“给我唱一支歌嘛！唱嘛唱嘛！”

清澈的月光透过花丛和树影，落在水汽氤氲的温泉中，温热潮湿的芬芳轻柔地荡漾，卡维丝的声线其实有点弱，但是干净而柔和，带着一点紧张，一点犹疑，却显得更加动人——

贝蒂丝女神走过天际，

脚下的群星黯淡无光。

她把银色的光华铺满了，

开满花的山谷和咸的海洋。

晶莹的露珠滴落在百合的花蕾上，

还有皎洁的月光花和甜美的百里香。

她漫步天际，思念着温柔而神秘的孔苏，

执掌深夜和咒语的真理之王。

她的呼唤，越过天空与大海，

传到我们耳旁……

这是一首古老的歌谣，歌唱月光与音乐女神贝蒂丝，对邪神孔苏的爱慕和思念，是卡维丝最喜欢的一支歌。旋律带着古王朝的遗风，缓慢、温柔，也许有些单调，特别适合卡维丝的声线，她轻柔的歌声里有一种动人的真切，就好像在浅浅的清澈的水里，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心。

乌那斯三世路过王后温泉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的歌声，让他不禁停下脚步。一曲终了，他听到女儿欢快的喝彩：“太棒了！卡维！你唱得太棒了！”

王后温柔的说：“那么你想不想也拥有这么美妙的歌声呢？我的女儿。你有没有好好地学习音乐呢？”

“我有好好学习音乐啊！”小公主不服气地说，“我已经学会了国王之歌。”

乌那斯三世忍俊不禁，继续驻足偷听，又挥手让身边的人都走开。众人便都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退下。

小公主还在缠着卡维丝：“你会唱国王之歌吗？我们一起唱好不好？”

于是，卡维丝轻柔的哼唱，和着小公主稚嫩的童音，轻轻响起——

在你们的内心深处爱你们的国王

时时刻刻请求他的恩典

在每一个角落传播他的威望

随时准备起身，为他欢呼

他比火光更接近太阳的光芒

他比一场巨大的泛滥还要令万物生长

他使圣河流域长满生命之树

谁在他的保护下，谁就能获得名声与财富……

乌那斯三世太多次听到这首歌，哈维坦五世晚年的宫廷中最出风头的诗人乌赛尔卡的作品。因为乌赛尔卡是那尔迈王太子的挚友，乌那斯三世即位后，随便寻了个由头把他放逐了，没多久他就死在了流放地。但这首歌却保留下来，并在许多场合使用，觐见、庆典、祭祀，甚至歌剧和滑稽剧表演的开场。不管乌赛尔卡创作这首诗的时候，心中想的是哈维坦五世还是那尔迈王太子，但是当人们唱起它的时候，歌唱的是乌那斯三世。——这一点一直让他觉得很快意。

但是从来没有哪一次，这首歌让他如此愉悦，女儿带着稚气的柔嫩歌声，还有那个温柔清澈、熨帖人心的和声，就像一道清澈的溪流，闪烁着月光和花香，淌过他的心中。

他有一种冲动，想要穿过鹮尾竹和茉莉花丛，走向这歌声，还有唱歌的人。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即使他是国王，这也太不成体统。于是，带着嘴角一抹笑意，乌那斯三世悄悄离开。

 

那一夜，乌那斯三世来到王后的寝宫。

没有人料到国王的到来，以至于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骚乱。原本小公主缠着王后要和她一起睡，为了迁就小公主的睡眠时间，大家早已上床。卡维丝作为今夜陪伴王后的侍从女官，躺在床尾的卧榻上，她赶紧起身，和仆从们一起，为王后全身敷上香粉，用搀着金粉的散沫花汁染她的乳头，在乳头周围匆匆画上花纹，梳理头发，化淡妆，喷洒香水……好一通忙碌。小公主被惊醒了，惊奇地睁大眼睛兴冲冲地看着母亲。卡维丝赶紧把她裹进薄毯里，生怕她着凉。正在这时，国王已经走了进来。

结果他就看到，在一群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女子之中，他的王后显然是刚刚整完妆，带着几分气恼，又带着几分喜悦，向他低头行礼。

而他的女儿一脸刚睡醒的迷糊，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国王笑了起来，对女儿张开手臂，泰伊丝欢笑着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下。

“您有没有听见我唱歌？父亲。”泰伊丝公主天真的问。

国王大笑起来：“唱得美极了，好孩子。你是不是世界上歌声最美妙的小姑娘？”

泰伊丝摇头：“我不知道呢。”想了想，又回身指了指卡维丝：“卡维才是世界上歌声最美妙的小姑娘。”

卡维丝的脸红了，她一直维持着弯腰行礼的姿势，这时赶紧把腰弯得更低，把头埋得更深了。

王后笑吟吟地走过去，从国王怀里接过小公主，亲了亲她的脸，转身递给卡维丝：“亲爱的，你带泰伊丝回她的寝宫吧。”

“是，陛下。”卡维丝低声回答，牵起小公主的手。小公主好奇地仰脸看着她：“卡维，你为什么在发抖啊？”

卡维丝只觉得自己的脸烧得通红，含糊地回答：“因为刚才我正在做一个噩梦。”

“哦，这样啊。”小公主同情地说，“是什么噩梦呢？”

“我不记得了。”

这时，她听见国王轻轻的笑声。国王爱怜地摸了摸小公主的头顶：“晚安，我的女儿，做个乖孩子。”然后，他也顺手摸了摸卡维丝的头顶，就像不久之前的一个傍晚，在王宫喷泉旁一样。

“愿噩梦远离你，小宠儿。”他轻声说，那声音低沉而温柔，每个字都像是活了过来，轻轻撞进卡维丝的心底。

“谢谢您，陛下。”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