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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Synopsis

關於一個簡單的男人的故事。

23.


他清醒的時候,人已是躺在醫院裡。

一會兒八津蠻進來,說他昏迷了好幾天,除了斷了兩根肋骨、手臂骨折、多處外傷、內傷之外,最嚴重的是顱內出血,好在血塊自行化散掉了,不然的話,就可能需要動手術清除血塊。

八津蠻說:「我叫小翠去吃點東西,這幾天他簡直是不吃不睡,鐵打的也撐不住。」

正說著,翠山行匆匆回來了,一張清秀的臉蒼白瘦削,襯得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起來更大,他心底一痛,撇過臉去。

「你這傢伙耍什麼悶?人家小翠擔心得要死,你知不知道?」八津蠻罵。

他閉著眼睛,說什麼也不肯把頭轉回去。

他聽到翠山行帶著鼻音說:「……不要緊,他可能累了。」

「這混球!我想他大概是覺得讓你看到這副狼狽相很丟臉吧!別想太多。吶,我看你先回去,洗個澡休息休息,累趴了誰照顧你?」

翠山行與八津蠻在病房門外低聲交談了一會兒,然後翠山行同意先回去一趟。

八津蠻回到病房裡,死瞪著他。

他靜靜說:「你跟他說,叫他不要再來了。」

八津蠻罵:「你發什麼神經?腦袋被打壞了嗎?為什麼叫他別來?人家小翠又不會嫌你!」

他衝口說:「就是因為我知道他不會!」

八津蠻閉上了嘴。

「你看看我這個樣子!我這樣一個人,能給他什麼?!哪天我廢了、癱了,拖住他一輩子,這就是我能給他的嗎?!」

八津蠻悶了一會兒,低聲罵道:「媽的,我真會被你給氣死!」

八津蠻看了看手錶,又說:「老子要趕飛機,沒空繼續跟你扯!」

「記得跟他說。」

八津蠻瞪了他一眼:「好啦好啦,我會跟小翠說叫他別到醫院來了,讓你那顆牛腦袋好好冷靜幾天也好。醫藥費你甭擔心,老子先付掉了。」

「以後慢慢還你。」

八津蠻揮揮手:「總之先把傷養好再說,我走了。」

八津蠻匆匆離開之後,他躺在病床上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坐起身來,他拔掉點滴,翻櫃子找到自己又破又髒的那套衣褲換上,皮夾、手機、鑰匙都在床頭櫃抽屜裡。皮夾裡的現金他都捐掉了,提款卡還在。手機早就沒電了,他把它塞進口袋。他身上的傷很痛,但這種疼痛他忍得了。

他離開病房,從樓梯下去,來到一樓大廳,沒人留意到他。

他找到提款機,從餘額不多的戶頭裡提領了一點錢,走出醫院大門,在雨中搭上在醫院門口排班的計程車。他告訴司機送他到搏擊場附近的地點,他的機車還好好地停在原來的地方,沒被動過。一開始發不太動,但試了幾次之後終於成功發動。一隻手臂吊著不好騎車,但他還是冒著雨慢慢一路騎回自己的小屋,花了很長的時間。

他踏進小屋,覺得自己彷彿好幾年沒有回來了一樣。他渾身溼的,卻感覺不到冷。他微微出神,想著,他該走,他一個人總是活得下去的,但他不能這樣拖累翠山行一輩子。這棟小屋、這片園子,就送給八津蠻算是償還他欠他的。他把權狀那些東西找出來,擱在音響上,用個玻璃酒杯壓著。

他找出一個很舊的大行李袋,把自己的衣服、褲子扔進去。他關掉燈,回到客廳,拉過藤椅慢慢坐了下來,行李袋放在腳邊。

黑暗中,他對著寂靜如同沉睡的音響,心裡空空的,痛痛的。

他沒有立刻察覺車子的聲音,直到車子已經接近他的園子,他才留意到車燈的強光。他從窗戶望出去,一輛計程車在香草園子前停下,一個人打開車門跳下來,是翠山行。

翠山行快步走到小屋門口,抖著聲音喚他的名字:「黃泉……」

他沒吭聲,也沒有動。

「我知道你在……你不想開門也沒關係,我在這裡等……」隔著門板,翠山行說。

雖然沒有看見,但他想像得到,翠山行如何慢慢地坐在門前的門檻上,面對著黑幽幽濕淋淋的香草園。

他知道,如果他不開門,翠山行會坐在他門前等到天荒地老。

他怎麼捨得,讓翠山行這樣,獨自一個人坐在黑夜的冷風淒雨中?

他上前,打開了門。

翠山行猛地站起身來,面對他,忽然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兩行眼淚跟著從眼眶落下。

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如此響亮,火辣辣的痛感在他臉頰上燃燒,燒痛他心裡所有的不捨。他再也忍不住,張開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緊緊將渾身發抖的翠山行擁入懷裡。

「你這個傻瓜!笨蛋!你怎麼可以想把我丟下?」翠山行哭著說,在他懷裡泣不成聲。

對不起……對不起……他在心底反覆說著,卻開不了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翠山行情緒終於平靜下來,他們面對面坐在燈光昏暗的小屋客廳裡。

「痛不痛?」翠山行輕輕撫摸他的臉,心疼地問。

他搖搖頭。

翠山行說,八津蠻上飛機之前打了通電話。

「他說,你要他跟我說,叫我不要再去找你。他說你應該是因為受傷心情不好,叫我不在太在意。」翠山行輕聲說:「可是我後來愈想愈不對,你的手機不通,我打電話去醫院,一開始他們說太晚了不想理我,我堅持請護士去看一看,才發現你跑掉了。我知道你一定是想一個人離開,你不肯面對我的時候我就猜到了……我想你應該至少會回這裡一趟,不,其實也不是,應該是說,我只能來這裡試試看。除了這裡,我再也沒有別的地方能夠找到你。我好怕,怕你萬一真的走了,萬一你連這裡也沒有回來,我要到哪裡去找你?」

時間太晚,唯一有到山腳的那班公車早已經收班,翠山行叫不到車,到馬路上攔計程車攔了好久才搭到。

「我心裡好急,怕我來不及堵到你,怕你已經走了,怕我會就這樣永遠失去你……」

翠山行注視著他,下了某種決心,然後問他:「我一直想問卻不敢問,因為我總覺得你凡事都順著我,什麼都為我想,所以我不敢多做要求,我怕我會不知不覺強迫你為我改變。可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問了,黃泉,你真的這麼喜歡搏擊嗎?」

他搖頭。

「……我只是沒別的事好做。」

「那……你放棄搏擊好不好?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全力經營我們的餐廳?其實……我真正的夢想是在你這裡,開一家以香草為主題的餐廳,打從一開始我就這麼夢想了。可是我擔心你不喜歡私人的領域被打擾,我擔心你其實並不想跟我一起從事這個行業,我擔心好多好多,可是,再怎樣都比不過我害怕失去你……所以,我能不能……任性地請求你……跟我一起奮鬥?」翠山行流著眼淚,卻是一字字鏗鏘有力地說。

他說不出話來,翠山行每句話都重重敲在他心版,他從未想過的這一切。

「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是,有你陪我一起,我變得很樂觀。是你讓我變得勇敢,你知道嗎?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他輕輕抹去翠山行的眼淚。

「好不好?」翠山行問他。

他凝視著他摯愛的容顏,點了點頭。

後來,翠山行真的決定停掉現有的餐廳,要在香草園開一家主題餐廳。

餐廳很順利頂讓掉,預計在三個月之後交接。八津蠻原本要借他錢裝潢他的小屋與園子,他不肯,後來折衷的辦法是由八津蠻作保,以他的名義申請貸款。

他們找人設計,做了一個漂亮木格拱門,搭了扎實的棚子,採買了耐用的木製桌椅,搭建了夠大的廚房。

翠山行說,園子前面那條步道現在雖然不是很熱門,但以後一定會因為他們的餐廳而變得很紅。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原本少思少慮的他為了愛變得想太多,而原本思慮很多的翠山行卻同樣因為愛而變得什麼都不怕。

人生,多麼奇妙。

那天襲滅天來來的時候,看到了貼在玻璃門上的頂讓告示,但是沒說什麼。結帳的時候,翠山行開口說想委託襲滅天來製作以後香草餐廳的網站,這件事翠山行之前跟他談過,問過他意見,那時他認真想了想,說:

「應該沒什麼不好吧!」

「我價碼不便宜。」襲滅天來瞥了翠山行一眼,淡淡這麼說。

「我跟黃泉會分期付款還你的。」翠山行斬釘截鐵地說。

「好吧!」

隔天下午,他與翠山行與襲滅天來坐在餐廳角落的桌旁,一面喝他做的咖啡,一面談網站的內容。襲滅天來問他們餐廳叫什麼名字,他搖搖頭表示沒想法,翠山行看著他,最後說:

「就叫香草園子吧?簡單明瞭,你覺得怎樣?」

他點點頭。

那天,他與翠山行有志一同地堅決不肯收襲滅天來的錢,那男人低低笑了一聲,沒有堅持非付不可。

再後來,有個頭髮遮住一邊眼睛的小酷哥到餐廳來,這個小酷哥是與襲滅天來長期合作的攝影師,要約時間去他園子拍照。他們約定在裝潢得差不多的時候去拍照,在某個晴朗的午後,年輕沉默的攝影師造訪他們的香草園子,拍了至少有一百張照片。

就在餐廳結束營業前一週,襲滅天來到店裡來,把一支黑色的隨身碟連同一張小紙片交給翠山行,紙片上列著一個網址。後來他才知道,網站做好還需要租用網路空間上傳,而連這種事襲滅天來都處理好了,還預付了租金。

「你還沒跟我說多少錢欸。」翠山行急忙追問。

灰髮的男人淡淡說:「不用了。」

「這怎麼可以?」翠山行睜大眼睛猛搖頭。

「以後有機會再請我喝咖啡吧!」那男人微微勾起嘴角,轉身離開了餐廳。

他與翠山行目送那男人離去的背影,雖然沒開口講,但他們心裡都打定主意,如果以後襲滅天來去香草園子消費的話,他們絕對不會收他的錢的。但是,他們後來都沒有再見過襲滅天來。那個灰髮黑衣的男人,自此再也不曾出現在他們面前。

「香草園子」的網站製作得非常雅緻漂亮,而且頁面之間切換順暢。翠山行說,總覺得這個網站,是襲滅天來對他們的祝福。

翠山行搬來他的小屋,他們買來材料與工具,一點一點地自己整理裝飾他們的家。

他們在山腳的步道入口處立了塊木牌,指引餐廳的方向。

香草園子剛開張時,八津蠻就帶了他們全公司的中階主管來,說是辦半日遊健行活動,公司出錢請大家吃午飯。那天他與翠山行簡直忙翻,所有的食材都用上了還差點不夠。

除了咖啡,他還負責燒烤類食物,什麼烤肉串、烤春雞、烤羊排牛排……漸漸也很有些火候。

剛開始經營的狀況時好時壞,有陣子他們真的過得很辛苦。但是翠山行說,無論如何都不後悔。翠山行對他說,我們兩個在一起,什麼都不用怕。他什麼都沒有說,卻很鄭重地點了點頭。他總覺得,最重要的誓言應該放在心底,而不是說出口。

愛一個人,可以卑微,可以勇敢,他從一端走到另一端,全世界都在他腳下。

後來靠著口碑,漸漸在週末假日生意愈來愈好。他與翠山行開始考慮擴充,結果發現附近的地居然都是八津蠻這幾年陸續買下來的。

「哪,我是不想讓別人在附近亂蓋別墅嘛!」八津蠻說就算是投資好了。後來決定由八津蠻出地,翠山行與他經營,賺了錢再分紅。這也是穩賺不賠的生意之道,八津蠻如是說。

於是,漸漸的,放眼望去,滿山遍野都是他與翠山行種的香草植物,到了週末假日,他們早早就把桌椅擺得連綿到很遠的地方,只要沒下雨,通常都座無虛席。

除了餐飲,他們後來還嘗試賣花草茶包、抹醬、手工餅乾、香包等等副產品,之前跟他們購買乾燥香草的那位女性,後來也在他們這裡寄賣手工香皂。

每週二、三是他們休息的日子,他們趁這個時間持續整理屋子、照料愈來愈多種類的作物,找個地方走走,跑去別人推薦的漁港、農莊物色新鮮的食材。也曾在清明時節,他帶翠山行搭火車回到老家掃墓。同一天,他們帶了伴手禮,一起回去翠山行長大的育幼院造訪。

回程的時候,他們坐在火車上,靠在一起休息,他握著翠山行的手。無論歡喜或悲傷,不管是辛苦還是安樂,他們會在一起,面對人生所有的晴天與風雨。

在他種的咖啡豆可以大量收成的那年元旦前夕,翠山行終於說服八津蠻帶老婆孩子到香草園子來跨年,翠山行自己也邀了要好的女性朋友來。那個女孩子笑著說,終於見到你的阿娜答,果然很酷哦!

真空管音響大聲放著節慶意味濃厚的爵士樂,空氣裡瀰漫著燒烤食物的香氣,他在戶外的烤肉架上用大夾子豪邁翻動烤雞腿時,覺得過去的事離得好遠好遠。

八津蠻的兒子追著他與翠山行養的大狗跑來跑去,又笑又叫,翠山行的朋友幫忙看著小朋友與大狗。

他聽到八津蠻跟老婆說:「我沒事就是來我朋友這裡,哪有什麼女人?」

翠山行調了一大盆水果雞尾酒,用漂亮的玻璃酒杯盛著,每個人手上都一杯。

遠方的天空爆開燦爛的煙火餘光,照亮了雲層有些厚的天空。

「新年快樂!」

他的酒杯與翠山行的、八津蠻的、八津蠻他老婆的、翠山行朋友的碰在一起。

大家都笑了,那些笑聲中,應該也有他的。

應該有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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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自己最喜歡的其實是寫裡頭哥兒們的交情。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