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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反璞歸真

Synopsis

一個知音與知己的故事。



    他們去了座落在公園裡的博物館,在整幢建築裡樓上樓下慢慢晃過一圈,最後留下的印象不是關於展覽的內容,而是他們在裡面一起遊逛的感覺。博物館裡同時展出幾個小型展覽,沒有特別有趣的東西。他與蒼稍稍錯落地踩在鋪大理石的地面與舖地毯的樓梯,不同的聲響、不同的觸覺,同樣的是有人陪伴的愉快。他想起以前獨自在雄偉得多、收藏也豐富得多的博物館裡走動的感覺,有些事情很難解釋,只不過是多了一個人在旁邊,偶爾說上幾句話,卻讓同一件事變得完全不一樣。

    離開博物館,他們仍然在並不特別的公園裡閒晃,走過花圃、水池、古早時期留下來的牌坊、小片樹林之間的通道,經過某個出入口時,蒼走出公園去一家老字號的小店舖買了據說很有口碑的酸梅湯回來,蒼要他嘗試一口,他明知道自己怕酸,卻還是就著蒼伸到他嘴前的吸管吸了一小口,那種從舌頭神經直鑽到骨髓裡的濃郁酸味,與蒼噗笑出聲的表情連結在一起,成為註記今天的一張明信片,印上快樂的戳記,收藏在他記憶的旅行手札中,很久很久以後也許會褪色,卻永遠也不會消失。

    他忽然覺得跟他在一起時,蒼有時候幾乎像個孩子,不掩藏任何感覺,想做什麼就做,想說什麼就說。他知道蒼是有意如此,有意選擇以這種方式與他相處。

    他們漫步來到公園裡的音樂台前,沒有表演節目,只有一些年輕的學生在舞台上練舞,把手提音響放在地上,放出節奏分明的熱門音樂。音樂台前的長椅上大多是空著,有些有人坐在上面休息、有人在喝水、有人在吃東西、有人在閱讀、有人在假寐、有人在發呆、也有年輕的爸媽在替嬰兒換尿布。初秋近午的太陽有點熱,但因為有風,空氣乾爽,並不讓人難受。

    沒有講好,他與蒼很有默契地在最後排角落的一張長椅坐了下來,遙望著舞台上動作還不熟練也不整齊的少年少女們。

    「我妹曾說,她跟她的朋友約定好了,老了以後要一起去吃冰淇淋。不知道等我們老了以後,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同坐在這裡。」蒼帶著淡淡笑意如此說道,他們斜前方隔幾排的位子,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坐在那裡吃蛋捲冰淇淋。

    他無法回答,雖然他知道確定的答案。

    不會的,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不可能一起變老。有許許多多簡簡單單的幸福,對於他們都是不可能的夢。

    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蒼這一點,他不知道如果他說了,蒼會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他再度想起紅髮狼人的故事,忽然覺得,看著自己喜歡的人類變老對狼人而言是難以忍受的事,但反過來呢?對於先對方而衰老、死亡的人類來說,看著相對自己來說幾乎是不老不死的狼人,心裡又會是作何感想?狼人與人類,都是思慮極為複雜的生物。

    「蒼……」

    「嗯?」

    他調整坐姿,轉為對著蒼坐,說:「如果……我是說假設,我註定比你先走,而你也明白這一點,你會怎麼做?」

    「我會陪你到最後。」蒼平淡而篤定地說。

    他轉頭望蒼,低聲說:「如果你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呢?」

    蒼凝視他的眼,說:「不會有什麼不同。」

    他閉上了嘴。

    蒼淡淡說:「很少有人能夠彼此相伴直到人生終點,絕大多數的狀況,總是會有個人先走,或是因為種種原因分開,只是相聚分離時間長短的差別而已。我覺得很多東西,擁有過,已經很幸福了。每個人最後都是自己一個人而已。」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低聲說:「我曾認為……我只想獨自生活在這世上。可笑的是,現在我卻害怕自己無法再次適應那樣的生活。」

    他沒想到自己能這樣簡單說出口,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容易。

    蒼看了他很久,開口輕聲說:「也許有一天我會因為你以任何一種形式離去而難過,我還是會覺得很值得。」

    他無法言語,只能望著蒼沈靜的雙眼。

    蒼繼續說:「我還是會很高興,我曾經認識你。」

    心底一陣悸動,他忍不住伸出手,抓住蒼的手,他幾乎想用鼻子去蹭蒼的臉。

    「襲滅天來……你真的是外星人?」蒼靜了一會兒之後,忽然這麼問。

    「……差不多。」

    蒼笑出聲音。

    他幾乎想說,我是說真的,這不是玩笑,卻聽蒼輕輕說:

    「不要緊。」

    他低頭望著彼此握緊在一起的手,恍惚中,彷彿看見的是琴師修長的手指握著他的狼爪。

    「快中午了,找家餐廳坐吧!」蒼說。

    「那是你的工作。」

    蒼笑:「反正你跟我走就對了。」

    他稍稍握緊蒼的手,其實他更想要的,是蒼跟他走,遠離熟悉的一切,因為只有那樣他們或許才有可能長久相伴下去。即使他已經決定留下,即使他相信蒼能接納他所有的不同,他仍然不知道要如何讓這一切僅止於蒼一個人而已。有一天,他旁邊或是蒼旁邊的某個人,也許是無關緊要的一個人,將會發現他似乎不會老去,將會發現他很奇怪。有一天他仍然必須離開這個國度,到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以掩飾他與人類差距甚大的生命週期。到那時,他會希望帶蒼一起走。但蒼有可能拋下一切跟他走嗎?家人、工作、朋友、生活圈子……即使蒼能接受他的全部。現在蒼還是單身,如果有一天蒼結婚生子,就會變得更不可能。他知道他放任自己去追逐的,是一個多麼瘋狂的妄想,可是,他卻不想放手。

    他所遭遇的難題,沒有誰能夠提供給他參考。

    如果戒神老者還在,就算知道阻止不了他,也一定會表達反對的立場吧!最後可能是抱著「反正狼人這個族群也就到你為止了,愛怎樣便怎樣吧!」這樣的態度不再說什麼。反正,所有的生命,到最終的結局都是消滅,差別只在於過程如何走過而已。

    「怎麼了?你還好嗎?」蒼問。

    他抬眼望著蒼的雙眼,嗜血的渴望總在他最困惑掙扎的時候湧起,蒼永遠想像不到也不會明白。他想著,有一天當他不得不走卻又不再願意獨自離去時,他也許真的會吃掉對方,不顧一切後果。他甚至想像得到,就這樣,在人來人往的場景下,以人類的外表,湊近過去,在蒼還來不及理解他想要做什麼時,他已經一口咬斷對方的氣管,沒有人會發覺。嘴唇貼著喉嚨,貪婪地吞嚥溫熱的鮮血,直到被他咬穿的傷口再也流不出血液。然後他會帶著蒼失去生氣的軀體,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以狼的形體,繞著一遍又一遍的狼圈,將之撕碎吞食,作為他生在這世上唯一也是最後一場祭典。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會想要佔有一樣東西,如此徹底。他太早開始獨自生活,而且他獨自生活了太久。他一直以為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是不可拋棄的。他對這個世界不是沒有興趣,卻很疏離,即使是他感興趣的事物。原來,那也許是因為以前他所關注的都不是有生命的個體,最多只是生命個體的產物。然而現在無論他領悟了什麼都來不及了,就像人類的神話故事中,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就算再蓋上也沒有用了。感覺一旦釋放,就再也收不回。

    就像,在認識蒼之前,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很懷念戒神老者,而不只是那些故事與傳說。過往數十年,他很少回憶過去,卻在這短短這幾個月想起很多很多自己以為遺忘或是當初不經意的點點滴滴。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並不想這樣獨自生活在這世上。

    「別想太多。」蒼說。蒼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卻總能說出切中的話語。

    他沒有開口,他怎能不想?

    蒼帶著笑,把雙手放在他的頭部兩側輕輕揉擦,就好像這樣可以清掉他腦子裡氾濫的思緒。蒼的手心指腹摩擦他的頭髮,摩擦意識中的灰狼毛皮,他閉上眼,無法形容有多喜歡這種感覺。

    「你頭痛?」

    「沒。」他喃喃否認。

    蒼沒有追問,揉擦的動作轉為沒有什麼技巧的按摩。他再也不想忍住什麼,他閉著眼往前傾,把頭輕輕抵在蒼肩上。

    「這樣沒辦法按摩。」蒼輕聲說。

    他沒有說,可是蒼似乎從他的反應摸索出他想要什麼。琴師經常撥絃的手指穿過他的髮,慢慢爬梳。狼體的毛皮本來就該得到梳理,在最無顧忌的情況下,該是在原野上奔跑,由呼嘯的狂風梳理,該是與同類的同伴磨蹭戲耍、翻滾、扭打、無傷害地輕咬、用爪子巴抓。原該是最稀鬆平常的快樂,最基本的觸碰需要,而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此時此刻,他的琴師給了他替代的撫慰。他聽到蒼的心跳聲,聞到蒼鮮活血肉的氣味,但他現在的心緒並不浮躁,他感覺很舒服、很安穩。

    「你好像什麼大型動物。」蒼帶著笑說。

    「我本來就是。」他低聲說,但是蒼應該沒辦法理解他這句話的真正含意。他知道蒼沒有惡意,只是就像所有人類一樣,習慣自然而然把人類與其他動物劃分開來。他曾經厭惡這樣的說法,但他是極其偏心的狼人,蒼這麼說,他半點不好的感覺也沒有。

    蒼安靜著,手仍然慢慢梳理他的頭髮,一會兒之後,蒼輕輕說:

    「你跟一般人不一樣,我們的相處方式也跟一般人不一樣,可是……」

    「可是什麼?」

    「雖然讓人有些迷惑,可是我很喜歡。」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慢慢坐直起來,低聲說:「走吧!」繼續下去,連要忍住不化成狼都會變得萬分辛苦。

    他站起身來,覺得蒼似乎很有可能有一天推敲出非常接近真相的答案,那個時候,也許就順水推舟揭曉謎底,自然而然,就像他們之間的一切。這麼想著,紛亂的心思似乎沉澱了些、輕盈了些。

    「我要幫我弟弟妹妹買些東西。」蒼跟著站起來說:「先找家餐廳吃午餐,這一帶有個市場,東西比較便宜。」

    雖然市場一聽就知道一定是人很多的,但他沒有提出反對的意見。跟蒼一起,去各式各樣的地方,即使是他不會喜歡的場所,似乎都是愉快的回憶。他們慢慢往公園出口移動,走過修剪得很整齊的灌木叢。

    「然後,我們可以去那個市場附近一家老字號的咖啡廳坐坐,那裡的蛋糕很有名,雖然我知道你對甜食沒興趣……」

    「總是嘗試一下,對吧?」

    蒼淡淡笑,然後領先他兩步,從柵欄門出去。

    他忽然覺得,蒼也有話沒對他說。他跟著出去,跨大步伐與蒼並肩,直截了當地問:

    「你是不是有話想說?」

    蒼沒有承認,卻也沒否認,只是淡淡地唔了一聲。

    「你也有秘密打定主意不說?」

    「不算是秘密。」蒼這麼說,等於承認了確實有話沒有說出口。

    「你有顧慮?」

    蒼瞥了他一眼,淡淡說:「我不想影響你。」

    「什麼意思?」他停住了腳步,望著要過馬路的蒼。

    蒼回頭看他,平淡地說:「你有決定不說的事,我當然也可以有。」

    他瞪眼,雖然這難以反駁,可是他確實有些不服。

    「你這是在報仇?」

    蒼的眼中漾出笑意,搖了搖頭:「不是。」

    蒼拉他過馬路,一面說:「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總之,我現在不想說。」

    他咋舌,很霸道地覺得有些不爽。

    蒼指了指前面的一家中式餐館,說:「就去那家吧!」

    「隨便你,不用跟我報告。」他板著臉說。

    蒼抿嘴笑:「別鬧脾氣,陪吃要甘願一點,走吧!」

    他哼了一聲,很合作地被蒼拉進以小籠包為主打商品的餐館,坐在正方形鋪了兩層桌布的桌子旁,然後被似乎很忙碌的服務生塞來一張護貝過的菜單。桌上原本有四人份的餐具,服務生俐落地把多的餐具收走,把他跟蒼面前的杯子翻過來,拿一把不鏽鋼茶壺倒入熱茶,接著又端來一個大托盤,上面擺了多樣小菜讓他們選。

    蒼挑了一盤雪菜百頁、一盤芋頭、一盤茄子。這些跟他都沒關係,雖然等會兒他還是很有機會嚐一口。蒼點了一籠鮮肉小湯包、一籠韭黃鮮肉小籠包以及一籠蟹黃小籠包,沒有點湯。

    「點這麼多,你以為我會幫你吃嗎?告訴你,我每種只吃一個。」他發表事前聲明。

    蒼瞥了他一眼,淡淡說:「你又不是吃不下。」

    「吃得下也不見得就要吃。」

    「鍋貼你也吃不是嗎?」

    他哼了一聲,知道自己等會兒還是會分掉一半以前他從沒吃過的小籠包。蒼雖然總拉他嘗試他過去不吃的食物,但似乎還挺能摸得清哪些是他會接受的,哪些是他只會淺嚐的。

    服務生送來兩個小碟子,裡面盛的是切得很細的薑絲淋上烏醋。蒼把兩個碟子都挪到自己面前,似乎很篤定他不會想要搭配這種佐料。對於他,蒼確實知道的不多,卻似乎了解他很深。

    疊在一起的三個蒸籠被送上來,一一擺開,每籠各有八個小籠包,三種小籠包長得都不一樣。他不得不承認,熱氣騰騰的小籠包確實滿香的。

    「應該不要一起上的,不過反正你不喜歡燙,這樣也好。」蒼說。

    蒼向服務生要一個空的小盤子,然後伸手過來把他的湯匙放在旁子上,從蒸籠裡挾出一個小籠包放在湯匙上,用筷子慢慢撕開,小籠包裡的肉湯從撕開的缺口流到湯匙裡。

    「裡面的湯汁很美味,但是對你來說太燙了。」蒼說。

    「做這種事你好像很熟練。」

    「我也是這麼幫我么弟弄的。」蒼笑。

    「哼。」

    蒼挾了一個小籠包到自己的湯匙裡,咬破小籠包的頂部,輕輕啜飲裡面的湯汁,然後配點沾了烏醋的薑絲送入口中。接著,蒼又挾了另一種小籠包到他的盤子裡。

    「你需要這麼替我服務嗎?」他瞪眼。

    「需要,憑你的筷功,沒辦法挾起小籠包同時不讓它破。」

    「哼。」

    「不麻煩,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就這樣,蒼吃一個小籠包,就替他「處理」一個小籠包,慢慢分掉三籠小籠包,他甚至也吃了點茄子、芋頭,那個雪菜百頁送到他鼻子前的時候,他覺得味道太重,不肯嘗試。

    吃著對狼人來說應該算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樣的他,也許真的會短命吧!這麼想著,他不自覺地拿筷子戳了塊芋頭送進嘴裡,然後發現蒼在看他。

    「怎樣?」

    「沒。」蒼搖頭。

    「沒有才怪!」

    蒼抿嘴笑,沒有說話。

    他覺得,這樣的他,在這裡與蒼相處、做著各種平凡瑣碎事的他,是真的……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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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狼人與琴師
  • 状态:完结
  • 类型:同人-同人
  • tag:
  • 发布时间:2016-12-16 22:23:27
原作标题:

霹靂

原作简介:

布袋戲

确 定